新周刊:大學之美在哪裏?
象牙塔是做學問的最佳境界
《新周刊》:蔡元培先生曾提倡“美育替代宗教”,但就現今看來,大學的美育功能似乎並未起到應有的作用。
劉道玉:美是藝術追求的最高境界,也是教育應該追求的最高境界。在人類的曆史上,宗教在興辦學校、傳播知識和陶冶人的善良的美德方麵,是有重要的作用。但是,中國沒有原生的宗教,絕大多數人也不太信仰宗教。因此,蔡元培先生1917年發表一篇文章《論美育代替宗教》,是從中國情況出發,對於陶冶人們高尚情操有著巨大的作用。可是,美育在中國一直是命途多舛,蔡元培這篇號召響應者也不是很多。解放以後美學、心理學、社會學都被稱為資產階級學科,統統被取消了。美育真正在教育中得到重視,恐怕還是在粉碎四人幫以後,在解放思想的指導下才逐步恢複。但是,美育在中國教育的狀況不是很令人滿意,並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
如果我是北大校長,首先恢複蔡元培提出的校訓,不折不扣地按照他的理念辦學。國外大學一個好的理念,沿襲幾百年不變,我們中國不行,再好的理念也會因為製度的更迭或領導人的變更朝令夕改。中國官場上有一個惡習,就是後任否定前任,前任再好的東西也不繼承,要別出心裁的提一個口號,哪怕是蹩腳的他也要提,因為這是他們的政績啊。
《新周刊》:“象牙塔”是精英教育的代名詞,當精英教育向大眾教育甚至是產業化教育轉變時,“象牙塔”變成了“權力之塔”、“金錢之塔”,這也意味著大學美學趣味的遷移——由學術之美變成了權力場和名利場。
劉道玉:公元1088年,意大利北部的博洛尼亞誕生了世界公認的最早的博洛尼亞大學,是自發產生的。那時候,某個學者發明了一個學說或新技術,於是他就到大庭廣眾向人們宣講和傳播。最早的教師就是這樣自由演講的大學者,最早的學生就是對演講感興趣的人,慢慢就演變成了大學。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從大學的起源來看西方大學的精髓,西方大學的曆史近千年了,起源就是自發的,自發的就意味著它有獨立權,不受政府管轄也不受教會幹預。經過千年的延續,西方大學的精髓就是十個字:獨立、民主、自由、質疑、批判。這是大學精神之美,這種精神又是導致發明創造之美所必不可少的。所以,有評論說:“藝術大師羅丹首先的創造家,其次才是雕塑家。”羅丹一生作品林立,在巴黎羅丹美術館展出的300幅精品,件件都是美如冠玉之作,也是創造之美的再現。
大學之美還表現在環境美。古代格言說,天下名山寺占盡。我覺得從選址來看呢,大學和寺廟是一個思路,就是要遠離塵世,靜心地修煉和專心致誌地做學問。當年,我們考入武漢大學時,沒有公共汽車,都是碎石路,但是進了武漢大學就覺得進入仙山了,鬱鬱蔥蔥的樹木、湖光山色,琉璃瓦宇,美景片片。現在環境也不美了,已不是聖潔之地了。
追求真理應該是大學最美好的理想和目的。我們怎麽樣營造追求真理的環境,就是遠離功利的象牙之塔。例如,法國年僅30歲的律師費馬,於1638年提出了一道數學猜想題,曾困擾了一代又一代世界數學家。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數學家安德魯·懷爾斯,用了7年的時間證明了這個358年未被證明的費馬大定理。在1997年成功的那一刻,安德魯該是多麽的高興,那是獲得真理後最美妙的感覺。
我必須強調,象牙塔式的精英大學與為現代化建設服務的應用型的大學,是並行不悖兩種類型,各有其自己的使命。我們不需要所有的大學都進入象牙塔,也不需要每個大學都走出象牙塔,切忌一刀切。世界上那些頂尖級的精英大學,無疑是符合美的標準,是世界各國大學效仿的楷模。為了追求大學之美,我國應當建成少數幾所世界一流的大學,但必須營造象牙塔的學術環境,否則就不可能出現世界公認的大師,形成世界公認的科學學派,做出曠古絕倫的發明創造成果。
90年代初是大學美醜分界線
《新周刊》:中國的大學,在你看來什麽時候是美的?
劉道玉:中國大學的起源要追溯到洋務運動和戊戌變法,最早應是1861年的京師同文館,後來合並到京師大學堂。武大和北大搶第一是沒有道理的,我是不讚成的。心思不用在做學問,靠搞校慶造勢來爭第一,沒有一點意思。應當說,在中國大學百多年的曆史當中,曾經有過美麗的大學,或者有某種程度上美麗的大學,這是我的評價。
首先是五四運動以後到解放前的30多年。從蔡元培等人的辦學理念就可以發現那個時候的大學是美麗的,以追求高深學問為己任。最典型的是在戰亂年代組成的西南聯大,盡管條件極其艱苦,但她卻是最美麗的大學。在8年的辦學中,從西南聯大的教師和畢業生中湧現了2個諾貝爾獎獲得者、3個國家最高科技獎獲得者、8個兩彈一星功勳科學家和171個兩院院士。
第二段是解放以後到1956年,新中國大學曆史上短暫的美麗一麵。那個時候真是黨風、民風、學風最好的時候,我們進了大學,就猶如進入到一個夢想劇場。每個人都有理想,不是要當愛因斯坦就是諾貝爾,要麽就是居裏夫人。同學之間沒有互相猜疑,親密無間、親如手足。那個時候就是一幫一共同進步,沒有誰對誰保密,看到別人好就感到由衷的高興。吃的是小灶,四菜一湯端吃端喝。我們不僅不收學費,而且書籍費、講義費、電影票、洗澡票、理發票全是發的,生了慢性病還可以住療養院。那真是精英教育,我是從農村來的,過去的地主都過不到這樣的生活。
第三段是1980年到1987年這一段,這不僅是武大的黃金時代,也是新中國高等教育的黃金時代,在國家改革開放總方針的號召下,人們解放思想,大幹快上。甩掉了臭老九的帽子,砸碎了頭上的緊箍咒,你能想象知識分子的心情該是多麽舒暢。實驗室晝夜燈火通明,人們爭先恐後的擁入圖書館、閱覽室,曠野、草地和林間小道處處是琅琅讀書聲,那種感覺真是美妙極了!現在這一切,都不複存在了。
《新周刊》:後來怎麽又變醜了呢?
劉道玉:我國當代大學變醜的主要原因是三大運動、五大歪風。
所謂三大運動:一是從1993年開始的大學合並運動,第一所合並的大學是南昌大學,先後由江西大學、江西工業大學、江西醫學學院合並而成。南昌大學是解放前的老校,1952年錯誤的把南昌大學取消了,江西為了建設自己的名校,合並後順利的進了“211”工程,從而掀起持續至今的合並運動。
二是“建一流大學”運動。1998年5月4日,時值北京大學百年校慶,國家領導人號召要建設中國若幹所一流大學,從此開始了千軍萬馬爭一流運動。什麽世界一流、中國一流、中西部一流、東部一流……簡直到了發狂的地步。
三是1999年開始的大學擴招運動。1999年擴招了52萬人,相當於增加了52所萬人大學啊,不得了。當年的擴招率好像是49%,創造了世界教育史上從沒有過的紀錄,重複了1958年“大躍進”的錯誤。
何以見得這三件大事就是運動呢,我們不妨回顧曆次運動的情況,大凡運動有三個特征,第一是有最高領導人號召,層層部署、層層動員;第二是下邊一窩蜂,一呼百應,爭先恐後;第三是媒體大造輿論,推波助瀾,沒起到好作用。
五大歪風是什麽呢?一是瞎指揮,二是冒進,三是浮誇,四是相互攀比,五是造假。風是不見其形隻見其影的東西,它們越演越烈,屢禁不止。每當我看到這些情況,就痛心疾首,沒有辦法啊!盡管他們沒有說是運動,但按照運動特征看他們地地道道是在搞運動,是以運動的方式指導高等教育。從1993年到2003年的十年中,正是大學最爛的時候,合校、建一流、大學擴招、大專升本科、亂改名、大建樓堂館所等,都發生在這個期間。
大學之醜:亂、髒、臭
《新周刊》:現在醜陋的大學有哪些表現?
劉道玉:大學之醜歸納起來就三個字——亂、髒、臭。
亂——現在中國的大學亂了套,對大學一定要有準確的功能定位,必須各司其職。現在大專、專科院校也都成為大學了,它們都隻是知識或技能的培訓機構,沒有資格成為大學,從本質上褻瀆了大學的真諦。大學之亂,怎麽個亂法?請看:獨立學院不獨立(他是二級學院,但又不隸屬某大學,說它獨立吧,又要接受母體大學的限製)、成人教育沒有成人(實際上是招收高考落榜生,變相搞文憑教育賺錢)、函授學院要麵授、自學考試要上課(集中階段上課,考前搞串講,實際上是變相漏題)、普通大學亂篡位(很多地方大學也要搞一流大學,也要建研究型大學,大量培養研究生)、重點大學不務正業(搞應用型研究,辦培訓班、辦分校、搞開發區等)。
髒——肮髒,個別導師要跟女研究生上床、潛規則,院長上女支院,大學教授組織換 . 妻俱樂部,這不肮髒?博士生導師拉研究生打牌,也有潛規則:學生隻能輸不能贏,簡直是斯文掃地!
臭——經濟腐敗、學術腐敗、學術造假還不臭嗎?而且現在經濟腐敗、學術腐敗暴露的僅僅是冰山一角。為什麽呢?因為都有錯綜複雜的人事關係,有保護傘。我就發現一個現象,同是做科學研究中國科學院和各部門的應用研究院,基本上沒有在報紙上被披露學術剽竊的。很顯然,學術剽竊具有高等學校的特征性,這就與教育部的政策和政策導向有直接關係,教育部對學術腐敗應負直接領導責任。
我所謂的臭是什麽呢?銅臭,衙門臭。用這兩個臭來概括現在的大學很形象,銅臭不用說了,一個知名作家在某重點大學兼職3年,朝夕相處,耳濡目染,他說這個大學就是一間大公司,從上到下人人都在賺錢,作家的眼光是敏銳的,洞察入微啊。後來,他又自費到俄羅斯考察月餘,俄國人告訴他,現在的俄羅斯隻有莫斯科大學和聖女公墓是幹淨的,而我國像莫斯科大學這樣的大學也沒有了。
大學校長六標準
《新周刊》:你眼中的大學校長標準是什麽?
劉道玉:一個真正有靈魂的大學校長會給大學賦予美感。我眼中的大學校長標準有六條:第一要接受過精英教育,從事過教學與研究工作,獲得一定的成果,要有嚴謹求實的學風。但擔任校長以後,不再從事教學和研究了,以學校的利益為最高的利益,做一個心無旁騖的職業化校長。
第二必須是教育家,名大學必須是名教育家,要精讀過教育經典名著,有自己教育理念,按照教學規律辦事。
第三必須是理想主義者,銳意改革,追求終極目標。理想主義你可以叫它是幻想主義,也可以說是烏托邦。為什麽大學必須是理想主義者,隻有理想主義才追求終極目標。隻有理想主義的校長才能培養出有理想的學生,這是邏輯關係。同時,隻有理想主義者才會立誌於改革,改革與守舊是一個理想派和現實派的分水嶺,現實派就是維護現狀,理想派總想改變現狀。我之所以立誌改革教育,執著的研究與實踐創造教育,就因為我是個理想主義者。
第四大學校長必須熱愛教育,熱愛學生。很遺憾的是,我們現在為數不少的大學校長不熱愛教育,不熱愛學生,因為現在校長的任期製是按照幹部的任期製,四年一換,像走馬燈一樣地被任命和被換下。
第五校長必須要有很強的決策、洞察和管理能力。一個大學校長最重要的不在於他今天幹什麽明天幹什麽,而是要知道需要變革什麽,什麽時候是變革的契機,這是需要有智慧的。我們選大學校長的弊端,唯院士是選,院士雖然是某個學科著名的學者甚至是權威,但校長工作並不是用他的專門學問。
第六必須具有民主作風,善於傾聽學生、教師的建議和批評意見,堅持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領導方法。這本來是毛澤東同誌提出的行之有效的方法,現在都忘得一幹二淨了。一個大學校長應具備的條件雖然不止這些,但我覺得如果能符合這六點,那一定是一個很合格的大學校長。
《新周刊》:我國大學的2500億債務,誰來買單?
劉道玉:債務也是個災難,2500億啊,按照公司破產法這些大學都該破產了,利息都還不起了,誰來買單?都是公辦大學,當然由國家買單,但是國家買單又不公平,因為巨額債務都是腐敗、浮誇造成的,由納稅人給你買單,對於沒有債務的學校是不合理的。所以我主張允許債務沉重的學校破產、拍賣,允許國外來購買。最近5年,美國有66所大學破產,既有公立也有私立的,既有專科的夜有本科的。這樣做一舉兩得,第一減輕了我們國家的債務負擔,第二就是加快了國內私立大學的進程。如果按照我們國內民辦大學的路子走下去,100年都出不了高水準的私立大學。
如果我們選一兩所債務重的大學,把他們拍賣了,美國一流大學買了,又有什麽不好呢?他們搬不走啊,還是為中國培養人才,有什麽可怕的呢?用他們的錢、按照先進的辦學理念,培養我們中國的人才,這才是真正的對外開放啊!
不進行教育改革的啟蒙,何談改革?
《新周刊》:有人形容,中國麵臨教育災難。你也表達過類似看法,有人甚至用“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來形容。這是否過於聳人聽聞了?
劉道玉:是不是災難可能有分歧,分歧主要是體製內和體製外的人,俗話說“當事者迷,傍觀者清”就是這個道理。體製內的人往往由於本位主義或是利益所限,當然他們不可能看到問題之所在。但是,危機是客觀的,真正熱愛教育的工作者,都能實事求是的做出評價。教育災難是個籠統的概念,承認危機也不甚什麽可怕的事。災難也就是危機,包括哪些方麵呢,人們所指的更多的是高等教育。現在有句話,挨罵的最多的是大學,其次是中學,小學罵的人少。對於基礎教育來說,現在的素質教育隻不過是說說而已,自我安慰,宣傳秀,實際上還是應試。教育部的一位領導說,光罵教育不能解決問題,其實人們並不是光罵,也提出了許多積極的建議,可是你們充耳不聞嘛!
我們隻教會學生考試,全社會推崇的還是上名校、考高分、補習、奧數。所以我說現在全社會需要一場教育改革的啟蒙運動,從教育部到民眾都不懂什麽叫教育改革,應當改什麽?啟蒙就是去掉蒙昧,啟迪文明。現在的大學教授們、院長們也還是考慮擇校啊,據說某大學四個教授常年雇一個小轎車,把孩子送到市內上重點,早上送晚上接,真是不惜血本呀。為什麽現在公務員熱,70%的博士都在官場,是學而優則仕的反映。這是一個廣泛的概念,不光是做官,而是把學習目的極度的功利化,如顏如玉、黃金屋和千鍾粟等,廣義上都是學而優則仕的體現,這是造成學生壓力大和負擔重的主要原因。歐美國家的教育,教學生會提出問題,特別是稀奇古怪的問題,學會質疑和辨別是非的能力,並不要求學生考高分,注重創造思維能力的培養。這是與我國傳統教育根本不同的,我們應當深刻的反思,盡快走出應試教育的誤區。
《新周刊》:過去十年間,在政府的要求下,多數公辦大學每年以30%的速度增加招生人數,並大規模開辟新校園或擴建校舍——法不責眾,你一己之力,又能何為?
劉道玉:大學合並運動就是逼良為娼,我的觀點是:強強合並是不可取,強弱合並似可慮,弱弱合並有其需。當初,合並運動有兩個理由,一個是創建世界一流大學,建造學科齊全的航空母艦。但世界任何一個名大學也不一定是一個學科齊全的大學,哈佛大學就沒有農學院,普林斯頓大學就沒有法學院、商學院和醫學院,所以這是站不住腳的說法,搞強是假,“好大狂”才是真的。
第二個理由是中國的大學太多了不好管,合並了以後好管,這也是站不住腳的。合並前中國890多所大學,不是太多,美國有4000多所大學。還有一個簡單的道理,是大了好管還是小了好管呢?這是一個很淺顯的道理,明明是強詞奪理嘛。功利主義的思想誘導人們合並,為什麽呢,因為合並以後就進“211”工程,不合並就成不了教育部直屬重點大學。比如說在貴州,新貴州大學是7所大專學校合並起來,合並之前進不了“211”,合並之後就就順利進了,而且7所當中合並了4所專科學校,這就戳穿了“強強聯合”的謊言。
《詩經》有雲:“知我者為我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是的,我一己之力的確不能改變什麽,但我還是會“像子規夜半猶啼血”那樣不停地呼喚,希望喚回教育的春天,找回我國大學之美!
在漢字中,世和代是相同的概念,一世也就是一代人,往往是指30年。許多人尚沒有意思到,中國大學的危機,二三十年後將更為嚴重,因為3個因素的影響將是持久的。一是學風壞了,一個好的學風需要幾代人培育,好學風遭到破壞,又將殃及到幾代人;二是人才的素質大大的降低了,由不合格的人培育出更不合格的人,形成惡性循環;三是大學合並背上的沉重包袱和負麵影響將會是長遠的,至少是50年,1951年院係調整的不良後果,至今尚沒有完全消除就是證明。
作者:胡赳赳、劉道玉
來源:本文摘自《我的故鄉在八十年代》,《新周刊》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