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理研究所(位於上海嶽陽路320號)
1978年10月,包括我在內的15名學子,有幸考進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理研究所,成為文革後第一屆研究生。進所時我師從沈鍔先生與張瑾老師;之後由於研究室組調整,改為師從馮德培先生與張瑾老師。
招收文革後第一屆研究生,當時對於生理所具有重要的意義。由於文革浩劫,生理所己有十多年沒有新進研究人員,人才青黃不接。這次招收的15名研究生,是從超過300名考生裏拔尖出來的。以我就讀的神經化學專業為例,招收一人,竟有32人報考。因此,馮德培所長等老一輩科學家們對我們寄托了極大的希望,每位導師招收的研究生很少,多數是一對一的言傳身教。
考入生理所,對於我們這批研究生而言,更是從此改變了人生方向。我們中許多人是文革初期的大學畢業生,不得不去農村勞動鍛煉,從事與專業不符的工作,蹉跎了寶貴青春年華。文革浩劫結束後,我在報紙上看到恢複研究生招生的消息,頓時感到心跳加速:從事科學研究,這不是自己的夙願嗎?現在終於有可能實現了!經過近一年的努力,通過初試和複試的嚴格篩選,我考進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理研究所,可以邁進嶽陽路320號大樓這個向往的科學聖地了。因此,當我接到蓋有中國科學院鮮紅大印的錄取通知書,內心激動得如同迷途的小孩終於回到媽媽的懷抱。
正因為被文革耽誤了12年,我們非常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每個同學都加倍努力,要把損失的時間補回來。在我的日曆上沒有星期日,隻有星期七。在導師指導下,我在研究生期間,就在《生理學報》和《生物化學與生物物理學報》發表了論文,標誌著自己成為科研隊伍中的一員。
我們15名同學,除一人中途退學,14人於1981年通過答辯,成為文革後第一批理學碩士。其中3位同學隨二室分出,成為腦所研究生,然而大家在情感上還是生理所的同窗。畢業之後,有的留所,有的回原單位,有的另謀工作;大家就此別過,各奔東西南北。
毋庸諱言,文革後第一屆研究生存在著局限性,後來因種種原因都離開了,並未在生理所曆史上留下濃重痕跡。我們被文革糟蹋了最寶貴的青春年華,研究生畢業時已經35歲甚至近40歲,起步太晚,錯過了創造性研究的黃金年齡段。我們中的多數人成家有了子女;有的存在兩地分居與住房困難,在當時的情況下極難解決。凡此種種,都不利於聚精會神投入科學研究。於是,當文革後第一屆大學生考進生理所後,比他們年長十幾歲的我們,就難以避免地被邊緣化,先後離開了生理所。
然而正如古諺所雲,當一扇門關閉時,必有一扇窗為之打開。在後來的歲月裏,我們中的多數同學不約而同,先後來到美國深造,各自開辟事業的第二春,並定居在美國。如今我們中的多數人已經退休,與1979級的研究生一起組織了微信群,起名為“生理所老研究生群”。大家在微信裏交流,回憶在生理所的難忘歲月,共敘當年的同窗之誼。
如今,當我知道老同事們紀念馮德培先生誕辰110周年,再次激起自己對馮先生和生理所的感激懷念之情,在此寫下對這段難忘歲月的片斷回憶。
馮先生的文獻卡片
馮德培先生
來生理所之初,馮德培等老科學家就諄諄教導我們,要做到兩個“勤泡”:勤泡圖書館與勤泡實驗室。後一個勤泡不難理解,可為什麽要勤泡圖書館,開始時我確實體會不深。
不久張瑾老師指定我研究一個小課題,要我寫開題報告,內容包括:為什麽做此課題?前人已做了哪些研究?還有哪些未解決的問題?準備如何解決?她對我說,第一步要查前人的工作。來到圖書館,麵對滿坑滿穀的書籍與雜誌,我不禁傻了眼。需要的文獻在哪裏?怎樣把它們找出來?
張瑾老師見我不知從哪裏入手,就從她的文獻卡片盒裏找出幾張給我。卡片是用硬紙做的,約手掌般大,正反兩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每張卡片代表一篇論文,寫著論文題目、作者姓名與單位、發表雜誌的年份卷數與頁碼。最重要的是卡片記著論文的摘要、方法與結果。依靠這幾張卡片,我在圖書館查到原文;再依據原文所列的參考文獻,我順藤摸瓜查到了更多前人的論文。
至此我才理解,為什麽老一輩科學家要求我們把查找文獻與製作卡片作為基本功。要掌握課題的最新進展和過往研究,都必須勤泡圖書館。那時複印機很罕見,找到了文獻也難以複製;唯一辦法就是製作文獻卡片,以備隨時查看。
科學家們都有文獻卡片盒,這仿佛是他們的萬寶全書。我去請教問題,他們總能從卡片盒裏拿出幾張相關的卡片。我發現科學家擁有文獻卡片的數量與其資曆大致相當。像我們這批菜鳥研究生,畢業時不過積累了百餘張文獻卡片,連一個卡片盒都放不滿。有了幾年資曆的助理研究員,辦公桌上多半放著兩三個卡片盒。有二十多年資曆的副研究員,大約有十來個卡片盒,辦公桌放不下,得另放一張桌子。有三、四十年資曆的研究員,則有專門放文獻卡片盒的架子。我印象最深的是馮德培先生的文獻卡片。馮先生自1930年代起就從事科學研究,在他的辦公室裏,五、六個架子沿牆一字兒排開,每個架子有不下三十個卡片盒。我不禁想,他老先生總共做過多少文獻卡片?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吧?這就是知識的積累、這就是研究的資曆、這就是做學問的本錢。製作這麽多文獻卡片,馮先生幾十年來在圖書館裏泡了多少時間?看到這些文獻架,我發自內心地對老一輩科學家肅然起敬。
進入21世紀,文獻檢索發生了革命性變化。如今要查找某個課題的文獻,隻需用電腦在學術網站輸入此課題的關鍵詞,不消十秒鍾,成百上千篇文獻便一網打盡。再花點時間篩選,感興趣的文獻便一覽無遺。想看摘要或全文悉聽尊便;想看紙質版論文,可以打印出來;想要留存,則可儲於電腦,再不必費時費力製作文獻卡片了。現如今科學家不但可以在辦公室、而且可以在家裏查閱文獻,不必三天兩頭往圖書館跑了,省下時間就可以勤泡實驗室了。
由此我想到,隨著馮德培等老一輩科學家退出科研舞台,他們一生積累的文獻卡片如今安在哉?陪伴他們幾十年的文獻卡片還會被後輩珍惜嗎?說不定已經被當做無用雜物處理掉了也未可知。想到這裏,我不禁有些傷感。文獻卡片連同盛載它們的卡片盒雖已過時,畢竟是科研史上的標誌性物件。我想,如果有朝一日開設科學研究發展史博物館,這文獻卡片與卡片盒,是應該陳列其中的。
馮先生傳授的科研之道
1979年生理所要晉升一批高級職稱,粥少僧多,競爭相當激烈。所裏決定舉行科研成果報告會,讓申請者登台亮相,時間限定每人20分鍾。此舉在當時頗有石破天驚的意味,吸引了全所科研人員和我們研究生來旁聽。報告會在三樓會議室舉行,原定半天,但是一個小時後就被馮德培先生宣布暫停。上台的三位申請者無一例外,先是報告自己共發表了多少篇論文,然後就逐一簡述每篇論文的研究背景、目的和結果。講述未完時間已到,就被請下了台。他們抱怨道:20分鍾要講十多篇論文,無論如何也來不及的呀!
馮德培先生站起來說:“報告研究成果不等於報流水帳,不能僅僅羅列已發表的論文,而是要把這些論文捏合起來,從中提煉出精華,即自己對本門學科做出的獨創貢獻。”當年的申請者們,雖然也有20年左右的科研經曆,但那時強調科研為政治服務,政治運動接連不斷且方向多變,研究隻得跟著變。發表的十多篇論文猶如一盤散砂,支離破碎,哪裏捏合得起來,如何提煉得出精華來?
馮先生的教導讓我認識到,每位科學家都希望在科學上多做貢獻,然而這不能僅以論文數量來衡量。隻有從自己的論文中提煉出能被後人長久記住的東西,才算得上真正的貢獻。由此看來,報告成果其實用不了20分鍾。越是傑出的科學家,報告成果就越簡短精煉,因為他們的成果早已為世人公認。假設讓愛因斯坦來陳述研究成果,他隻消說:“我建立了狹義相對論和廣義相對論,提出了光的量子概念,發展了量子統計學。”這就足夠了,哪裏用得著長篇大論?
後來我又聽過另一位老科學家徐科先生的一番話。他說:科學研究與下圍棋有共通之處,每做一項研究、每發表一篇論文好比是下一顆棋子。單就一顆棋子而言,往往很難講有多麽重要。但是整盤圍棋下得好不好,就要看這一步步棋,到最後能不能構成一個好局麵。
馮先生與徐先生的講的道理,啟示我要重視科研的戰略。要使自己的研究構成一個好局麵,各個單項研究之間必須具備有機聯係。東敲一榔頭、西打一棒子的研究,看似忙忙碌碌,論文也發表了不少,卻難以提煉出有價值的、能為後人長久記住的東西。馮先生與徐先生的教導讓我受用終身。
感恩生理所保護年輕學子
江連海同學是生理所在文革後第三屆研究生,隻招了他一人,師從沈鍔先生。江連海來自皖南山區,個子不高,臉龐透著淳樸。他不但學習努力,還關心國事,且大膽敢言。1983年時,沈鍔先生派他到北京學習一項技術。當時的最高掌權者,提出領導幹部不搞職務終身製;時任總書記的胡耀邦隨即表示支持他退休。其實最高掌權者並不想退,而是要那些與他意見相左的元老交出權力。胡耀邦會錯了意,由此埋下日後被廢黜的禍根。江連海乃毛頭小子一個,哪裏知道高層內幕,卻快人快語地在北京公開場合說,“要這個退要那個退,其實最應該退下來的就是他自己。”當時極左派正掀起“清除精神汙染”運動,江連海此言引起有關方麵注意,讓生理所派人將他領回。
如何處置江連海,頗讓所領導與導師費心。如果往大裏整,處分甚至開除都是可能的;但這顯然不得人心。反之如果不加處理,也不好向上交代。斟酌的結果是:認定江連海精神輕微不正常,休學一年回家養病。其實江連海何錯之有?領導也是心知肚明,出於對江君的保護,把可大可小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年後江連海複學,直至順利畢業。
後來江連海留學美國,並在美國工作與定居。可惜的是,他因罹患肺癌於2005年去世,年僅五十歲出頭。江連海生前曾對我講述這段經曆,表達對生理所的感激之情。我在這裏提及此事,也是替江連海還了他的心願。
以馮先生為榜樣,做正直的科學家
1980年代,中國大陸掀起了“特異功能”的浪潮,“耳朵認字”、“腋窩認字”乃至“屁股認字”等貨色泛濫,科學界竟有些頭麵人物為之搖旗呐喊。以馮德培先生為代表的生理所科學家,對這些騙人把戲嗤之以鼻。有些人想帶“特異功能者”到生理所來表演“耳朵認字”,因為他們知道生理所在中國生理學界的權威地位,隻要他們的把戲在生理所未被戳穿,那就是他們吹牛的最大本錢。當時我親耳聽到馮先生高聲地說:“好啊,讓他們來啊,我等著他們!”為此,有的實驗室(我記得是周長福實驗室)特地準備了不易被偷拆偷看的密封字條,就等著這些人來現醜。可能是知道我們已有所準備,這些人一直沒敢到生理所來。
後來,這股特異功能歪風越刮越盛,竟發展到專業人士鼓吹“超距離外氣功”,說在廣州發出氣功外氣,可以改變2000公裏外北京清華大學裏某支試管內物質的分子結構,而與此試管相隔100米的另一支試管內的物質,則完全沒有改變。他們發表了一係列論文,代表人物是清華大學教授陸祖蔭與大名鼎鼎的“氣功大師”嚴新。作為生理所文革後的第一批碩士,我基於科學良知,感到不能對這股偽科學逆流熟視無睹。我寫了一篇批駁文章,題為《“超距氣功”當真是物質性的嗎?》,投寄給連篇累牘發表“超距氣功”論文的上海《自然雜誌》,希望引起嚴肅的科學討論。不料該刊既不刊登我的文章,也不告知不刊登,更不告知不刊登的理由。後來我忙於聯係留學,這篇文章就無疾而終。
1995年時,已在美國的我接到生理所於宗翰先生的來信,告知有本名為《神功內幕》的書,裏麵有一章專門介紹我對“超距氣功”的批判。看了複印件,我才明白原來就是依據那篇被上海《自然雜誌》槍斃的文章改寫的。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明白了1980年代這股偽科學逆流的內幕。某些科學界大佬迎合一些老革命家想通過氣功延年益壽的願望,為其推波助瀾,起了很不好的作用。時任中國科學技術協會主席的錢學森先生,看了陸祖蔭“超距氣功”論文,既不組織客觀公正的鑒定,也不征求生理學家的意見,就表態支持。他在對陸祖蔭與嚴新論文的審稿意見中寫道:“此稿內容為世界首創,確實無可辨駁地證明了人體可以不接觸物質而影響物質,改變其分子性狀。這是前所未有的工作。所以應立即發表,及時向世界宣告中國人的成就”。我當時以為陸祖蔭等人鼓吹“超距氣功”,隻是他們的個人行為,根本不知道他們有錢學森撐腰。就《自然雜誌》而言,既然錢學森定調“超距氣功”是“世界首創”、“前所未有“、“無可辨駁”,恐怕再借幾個膽給該刊,也不敢就“超距氣功”的真偽開展嚴肅的科學討論。好在如今“超距氣功”的真相應該已經大白。
我之所以提及此事,是因為在生理所期間,我耳聞目睹了馮德培先生是如何堅持真理的。他的一句“好啊,讓他們來啊,我等著他們”,說得正氣凜然,讓我立誌做一個正直的科學家,自己絕不造假,也不容他人造假。
惋惜生理所的消失
2000年時,我們這些離所已久的老研究生,在美國聽到了生理所被撤銷的消息。身處海外的我們,對此事的內情不得而知,對中科院高層的這一決定無緣置喙。但是我想指出,撤銷生理所對中國科學院的發展,是個不智之舉。自然科學包含了物理、化學、醫學、生物學等一級學科。每門一級學科包含了若幹二級學科,例如生物學就包含了植物學、動物學、生理學、微生物學、神經生物學、遺傳學、生物化學與分子生物學等。在中國科學院的編製中,每門二級學科都設置有相應的研究所,這是合理的安排。現在生理研究所被撤銷,使得生理學這門重要的二級學科在中科院編製中缺失。同時,生理學作為二級學科,包括了20個三級學科,如心血管生理學、呼吸生理學、消化生理學、泌尿生理學、內分泌生理學等。生理所被撤銷,使得中科院對這些三級學科的研究一並缺失。因此生理所的被撤銷,不能不說是中國科學的重大損失。
如今,每當我回到中國大陸作學術演講或探親訪友,我必定重訪嶽陽路320號大院這個年輕時的科學聖地。生理所大樓依舊聳立,然而卻人去樓空、物是人非。生理所不複存在,當年熟悉的前輩與同學早已星散。此情此景,使我心底不由得泛起悲涼之情。我隻能繞著生理所大樓默默地轉幾圈,然後在馮德培先生的銅像前,深深地鞠上一躬。
我十分認同作家柳青的話:“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隻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1978年考取生理所文革後第一屆研究生,無疑是我人生道路的一個緊要之處。這是因為考取研究生,我才能夠從事自己鍾愛的科學研究,從而在後來為科學殿堂添上一兩塊磚瓦。這是因為考進生理所,我才有機會學習如何從事科學研究、如何做正直的科學工作者。正因為在生理所的這段經曆在我人生道路上如此重要,當年許多場景依然曆曆在目;使得年逾古稀的我,得以在馮德培先生誕辰110周年之際,寫下這篇回憶文字,表達對馮先生和生理所深切的感恩與懷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