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實的心聲

我多麽期望有一天,我們的民族能夠把自由、民主和人權大寫在自己的旗幟上,從而以嶄新的麵貌,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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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讀難

(2017-10-26 13:17:23) 下一個

    平生最愛的是神讀。「神讀」這個詞,辭典上大約查不到,但卻不難意會。試想,偶有閑暇,泡一壺好茶,斜倚在沙發上,手持一卷,或天文地理,或古今中外﹔此書或信手拈來、或慕名已久,輾轉借來﹔讀時或一目數行瀏覽,或逐字逐句推敲﹔讀到神會之處,或掩卷沉思,或擊節長歎,或拍案叫絕,這是何等樣的人生享受!癮君子們說「飯後一枝煙,快活似神仙」,但比起「神讀」來,兩者的境界豈是可同日而語的?

    神讀,讀的必定是閑書,或曰雜書。對我來說,有三類書是不能神讀的。其一是求學時的教科書,那是先生們天天要考問的,關係到開不開紅燈的大事,怎敢有心無心地瀏覽?其二是工作中的參考書,我是做科學研究的,沉浸在文獻的海洋裏,必得刻苦鑽研,方能辟出一條自己的航道。這樣的讀書固然也樂在其中,卻少了神讀的那份輕鬆。其三便是大陸上的政治說教書,讀起來味同嚼蠟。今年的書批判去年的書,明年的書說不定就要批判今年的書,明知其反複無常,卻又不得不在「雷打不動」的政治學習裏,擺出一副認真讀書的樣子來。這別說挨不著神讀的邊,簡直就是活受罪。

    神讀之樂,不消多說。然而,神讀亦難,或難在不許讀,或難在無法讀。

    想當年,毛澤東發動了文化大革命,實為大革文化之命,大陸的圖書館隻有馬克思、列寧、毛澤東的書可供借閱。唯一的例外是魯迅的書,因為魯迅是毛澤東欽封「最革命」的作家。那些日子裏,大學停了課,造反派在馬路上鬧得正歡,我卻在冷冷清清的圖書館讀「魯迅全集」。原來魯老先生不僅寫雜文,還收集過許多古典小說和傳奇,甚至翻譯過外國小說。譬如他居然能把法國科學幻想小說大師儒勒凡爾納的「月球遊記」翻譯成章回體,就是「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那種文體,讀來煞是有趣。所有這些統統收入他老先生洋洋灑灑三十幾大卷的全集中。就這樣,在那段文化沙漠般的日子裏,我找到了一塊小小的綠洲。

    後來,學校裏的造反派從教授們家中抄走了許多「毒草」書籍,其實就是古今中外的名著。他們把這些禁書封存在一間小屋裏,由我的一位朋友保管鑰匙。這位朋友同我一樣愛讀書,便常邀我去偷讀。那是一間密不通風的庫房,連窗戶都被黑布封得死死的。夏天的南京有火爐之稱,庫房裏沒有電扇,更談不上冷氣。屋子裏堆滿了書,連桌椅都沒有一張。我倆席地而坐,擠在唯一的電燈泡下,各捧一本名著,如饑似渴地讀,雖然汗流浹背,也不忍釋手。不過,即使看到再精彩的文章,也是不敢出聲的。如若被造反派發覺,輕則批鬥,重則扣上反動學生的帽子,那可就慘了。有不少名著,我就是在那間悶熱的庫房裏偷著讀完的。

    不許讀就偷著讀,無法讀便想法讀。記得毛澤東一聲令下,我同萬千學生一道,被發放到農村「修理地球」。白天背朝天、臉朝地幹了一天農活,回到茅草屋還要自己燒飯。天色剛黑,農民們早早就上床了,我們這些「臭老九」雖然累得連腰都直不起來,卻總感到該讀點書才對得起即將逝去的一天。難就難在沒有燈,不要說電燈,連煤油燈都沒有,那年頭煤油是「戰備物資」,輕易搞不到的。我就用墨水瓶做成小油燈,湊著菜籽油發出的豆粒般大的火苗讀書。為了看得清楚些,我在油燈前擺了兩麵小鏡子,把光線反射到書上來,居然還相當管用。在這樣的油燈前讀書,不敢出大氣,就連翻書都得十分輕緩,生怕熄滅了微小的火苗。草屋的外麵是黑沉沉的夜,萬籟俱寂,唯有油燈的火苗照亮了麵前的書,而書又照亮了我的心。在那個閉塞的地方,它們一起支持著我,度過了一長段困難的歲月。

    如今我來到美國,不許讀的禁令和無法讀的困難都不複存在。我可以自由地讀自己想讀的書,更不必違心地讀自己不想讀的書。然而,每當我在閑適中神讀時,仍會不由得回想起當年在地球的另一麵,我在蒸籠般的庫房裏和搖曳不定的油燈前讀書的情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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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南北方 回複 悄悄話 “神讀”好詞, 讚!很有同感。
old-dream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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