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序言:我說了我要把我居住過的城市都寫一遍。紐約是承載了我最絢爛年華的城市,反而情怯,遲遲不敢下筆,落筆又情不自禁絮叨千言,發給紐約的同僚看,有人說我沒寫到唐人街的老華僑,有人說我沒寫到特朗普和布隆伯格。無奈這城市真的太大,寫不盡,寫不完。我隻能從自己的角度寫一個剖麵。這個剖麵不是最華麗的紐約,也不是最淒苦的紐約,而是大部分留學生和新移民最日常的紐約。】
如果你在美國生活過,不妨一讀,一定能找到些許共鳴。如果你沒在美國生活過,不妨一讀,旁觀一個未經粉飾的紐約華人戲。
作家劉墉曾經說過,“紐約客(New Yorker),紐約客,來來往往都是客。”在我駐留在這座城市的前後四餘年中,這句話就像一個旋律般不時回蕩在耳畔。
想起紐約總會想起時代廣場的岔路口。大家從不同的方向匆匆而來,疾步而去,隻是恰好在日光射在廣場的那一刻,偶遇擦肩。
時代廣場
這座城市教會了我們獨立和努力。卻也讓每個駐留過的人懂得,人生是一場孤獨又無常的旅途,沒有哪兩個人的路徑完全一致,我們彼此致意,微笑,歡聚,別離。
紐約不是天堂,更不是地獄。
紐約是驛站,相聚分離,川流不息。
紐約是塗鴉牆,誰都可以上去寫幾句,記載一段繁華的往昔。
紐約是秀場,濃縮著夢想、虛榮、堅韌和不顧一切。
紐約是一場永不停歇的狂歡派對,就像大蘋果在時代廣場落下的那一刻,人群鼎沸。
∞
不懵懂枉少年
每個中國人初到紐約都有過狼狽的經曆。大部分留學生下了飛機都一臉懵逼,有的被校友會前輩接到自己家出高價睡地板,有的被青年旅社拐去住老鼠滿地跑的大通鋪,還有的幹脆就在機場過夜,第二天再胡子拉碴拖著巨大的行李去找房。
和其他留學生相比我算格外幸運的,因為有個在美國的男朋友,所以下了飛機就被接上了車。我記得當時已是夜裏十點多,男朋友開著剛買的二手雷克薩斯,滿臉都是拐賣少女成功的興奮,一路喋喋不休地給我做orientation,恨不得在車裏就把電話卡信用卡門卡駕照都給我頒發了。但我卻聽得頭疼,汽車從紐瓦克機場駛向城區,沿途都是新澤西高速公路兩側黑壓壓的樹林。
我突然眼淚就下來了。“紐約一點也不好,全都是樹!”我在車裏賭氣嚷嚷著,“我要回家!”後來演著演著自己也真的入了戲,越哭越傷心,於是在那一小時的夜路上,如今我隻記得後座堆滿的行李咣裏咣當擋住了後視鏡,兩側窗外漆黑的樹影閃爍,還有我自己抽抽啼啼的梨花帶雨。
但那是第一次,也幾乎是唯一的一次,我因想家而流淚。
紐約不相信眼淚,每天有太多的東西要學習,太多的事情要料理,哪還有時間哭泣。更何況射手座的我,很快就如同脫籠之鵠,在這自由富饒的資本主義繁榮世界撒起了歡。
∞
中國人的美國夢
曼哈頓就像一塊千層蛋糕,千人千麵。你和怎樣的人玩耍,住哪個區,去什麽餐廳,做什麽工作,每個細節都決定著你在蛋糕上的位置。沒有幾個人能爬到蛋糕的奶油部分,但恰恰那一部分,就是傳說中的美國夢。
每次在林肯中心聽完音樂會,都會在66街地鐵站裏再駐足一會兒,聽流浪藝人的彈奏。其實紐約流浪藝人水平都很高,66街地鐵站更是紐約流浪藝人的巔峰舞台。旋律在他們滑動的指尖中流轉,他們麵容閑適,休息時會有路人和他們真誠的探討技藝。
但這不叫美國夢。我很欣賞他們我行我素的態度,和隨遇而安的生活方式,但美國夢是很勢利的,隻有走進林肯中心殿堂才叫實現美國夢,隻有登上紐約時報才叫實現美國夢,隻有真金白銀將身份量化成數字了才叫實現美國夢。
後來回想,追求美國夢的途徑很多,但萬變不離其宗。美國夢基本思路就是:在兩難的選擇麵前,永遠選擇那個和自己過不去的。
《北京人在紐約》裏有句台詞說,“美國既不是地獄,也不是天堂,是戰場。”在美國的奮鬥,意味著不斷摒棄舒適圈,不斷和自己的內心唱反調。
性格決定選擇,選擇決定命運。後來遇到很多從紐約走向職場巔峰的人,無一不在推銷著同樣的人生觀。“人生有時要給自己一點恐懼和壓力,一旦扛過茫然的階段,就會進入加速期。”這句話是奧美集團董事長Shelly Lazarus在2016年哥大商學院畢業典禮上說的話。
如今回想,在紐約,每個人都曾經遇到無數機遇和選擇,這些選擇就像心理測試題,隻有選擇了A才能跳到C,最終的答案沒有優劣對錯之分,隻是殊途同歸的將每個人歸位在他原本最適合的生活模式中。
初到美國,中國留學生很快就人以群分站好了隊,而他們的選擇早已書寫了之後的命運。
第一派是學生氣息十足的宅男和乖乖女,每天像連體嬰一樣抱團在一起,一起合租買菜做飯,一起逛街打牌上自習。他們的圈子牢不可破,別人也休想打進去。他們也有微妙的內部政治,但多年後積攢下的是一生的革命友誼。這些人後來大多讀了博士,或者進一間大公司拿一份穩定的薪水,談不上美國夢,但怡然自得。
第二種流派是“我才不和中國人玩”,以女生居多。從抵達美國那一天起,她們的朋友圈再沒有出現一個黃色麵孔,全都是和白人一起派對的照片,原本刻板的四線城市姑娘到了美國突然非低胸吊帶不穿,朋友圈文字全都變成英文,仿佛她的手機落後的不支持中文輸入了一樣。這些姑娘很多都一畢業就嫁給了白人,拿到了綠卡,也生了漂亮的混血寶寶。
但往往距離美國夢最遠的,恰恰是這些離美國人最近的人。她們終於當上了美國人,卻因為花了太多時間在結婚生子照顧老公上,除了烹飪和養花,生活並無太多亮點。然後她們又突然變得非常中國心了,偶爾見到老同學總會極度熱情款待,回憶起故鄉的點滴,是再也回不去的往昔。
第三派可以總結為“我想贏”,他們才不在乎和中國人玩還是和美國人玩這樣表麵的問題,因為他們根本不需要和誰玩.。他們來美國有著明確的職業規劃,從選第一個學分開始就充滿目標感,參加怎樣的社交活動,做什麽類型的實習,給哪些公司投簡曆,他們心中都有清晰的地圖。這類人往往特立獨行,神出鬼沒,經常蹺課,但往往他們最終都能收獲不錯的offer。多年後已經是team leader,偶爾會感歎,青春道路隻顧奔命,蹉跎了風景。
第四派既少年派,激情四射卻漫無目的。這些人仿佛都是射手座,精力充沛天馬行空,沒什麽明確的奮鬥目標,索性對這座新鮮城市帶來的各種機會和體驗來者不拒。每天除了睡覺絕不在家呆著,各種社團活動和長途旅行都有他們的身影。幾年下來,往往這類人獲得了最全麵的成長,也逐漸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方向。
在我們初到美國的時候,都曾經是這幾個流派中的某一類。之後隨著生活的波浪將我們推向更深的水域,每個人的境遇千差萬別,有的人實現了美國夢,有的人實現了中國夢,有的人實現了自己小富即安的夢。
長大後才發現,這世上的夢有很多種,並非隻有美國夢。所有的追逐,最終不過是青蔥的記憶與成長。
∞
從米其林到朵頤食府
對我而言,紐約絕對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城市,因為這裏雲集了世界各地頂級的廚師,濃縮還原著人類飲食文化的每個流派和細節。
參加工作以後,各種契機讓我吃遍了紐約的米三,很喜歡Jean Georges的火龍果醬鵝肝,也喜歡Per Se的珍珠牡蠣。但米三吃到的是品味和滋味,不是情懷。
每當我懷念紐約,我想起的是街角墨西哥人的餐車,清晨去上班的路上,買一個bagel with cream cheese,配一個紙杯裝的咖啡。如果時間充裕,可以坐在寫字樓門前的噴泉沿上把它們吃完,熱騰騰的芝士溶化在舌尖,用溫度恰到好處的咖啡將那香味衝下喉嚨,整個胃都覺得舒適滿足。
紐約街頭隨處可見的早餐車
還有一些獨具匠心的小館,比如布魯克林的Peter Luger牛排店,是一種置身島外的鄉村味道,從裝潢到店員的年齡都顯示著深深的滄桑感,亙古不變的菜單極其簡單,隻有麵包、幾種牛肉,和菠菜。而肉質之原汁原味分量之足,絕非曼哈頓那些精致高冷的牛排館可以企及。
再比如我自己偶然在58街發現的一家很小的希臘餐廳,以主廚Loi的名字命名,每到晚餐酒過三巡時,Loi就會沿襲歐洲人的習慣,出來和每一桌賓客打招呼聊天,去得多了,她把曼哈頓這小小的空間演繹成了希臘的小鎮餐館,每個人都是熟客,走進門便可談笑風生。開闊的性格自然做得出曼妙的美食。她做的魚子醬墨魚仔是我離開曼哈頓後魂牽夢縈的味道。
中國心,中國胃。米其林三星承載著我們奮鬥路上的觥籌交錯,街角咖啡記錄著我們平凡之路的朝起夕作,洋氣小館浸泡著我們肆意流浪的青春往事。但還有一種最樸實的去處,就像兒時用被子搭的帳篷,是一種把自己包裹起來的安全和閑適。
在某個無所事事的周日,坐著地鐵7號線,看著沿途衰敗的皇後區風光,從中央車站直達法拉盛。中國人聚居區總有相似的風景:街邊最多的是茶餐廳,櫥窗裏掛著油光燦燦的燒臘。超市裏的貨源永遠是中國城最大的秘密,即使在國內都已經絕版的布布星和鐵皮盒月餅,在中國城超市則始終有售。沿街展放的肉鋪和魚鋪上堆滿血腥的生鮮,巷子裏除了人參鹿茸店,最多的就是金店,我一直不理解為什麽會有人去中國城買首飾。後來去了香港,發現旺角和香港仔的街道上也有很多金店,我想也許這是早期的香港移民試圖複製家鄉的情愫吧,就像北京的街道上不能缺少沙縣小吃一樣,是情懷,沒理由。
法拉盛
每次去法拉盛,我必光顧的三家店是天仁茗茶、黃金商場和朵頤食府。
天仁茗茶店鋪分兩部分,一側是傳統的茶葉鋪,一側是奶茶店。奶茶店的珍珠奶綠是茶葉鋪的香片茶所製,茶葉奇香,每次我都要額外包二兩回去。台灣美女店員會用三花淡奶打成奶泡,加在沏好的香片茶裏,用鐵罐搖勻,鐵罐一開,香氣四溢。後來我再也沒有喝過那麽香的奶茶,來了香港同樣是天仁茗茶的店,卻也不是紐約的滋味。不知道是茶葉變了,還是我刁鑽了。
還有黃金商場地下室的肉夾饃店。這家店從當年一個地下室攤位,到2016年我再去紐約的時候,已經在曼哈頓開了好幾家分店,而且店員都是白人,顧客也都是白人,算是中華文化輸出特別成功的案例了。店主是一對陝西父子,這對父子一直是我心中真正的社交大神,在紐約的華人提起他們都會說“我和他是朋友啊!”看來實誠的陝西漢子性格走到哪裏都是受歡迎。老店主的兒子是個很帥的ABC,漢語都說不地道,肉夾饃卻做得嫻熟,如今他已經子承父業,以紐約餐飲業新貴的形象出現在了紐約時報上。
朵頤食府是一個暴露年齡的餐廳。也許每個年代都有這樣一家代表性的中餐廳。曾聽老華人講起,70年代的90街和百老匯交口有一家中餐廳,叫新月(new moon),不知是多少華人的聚會據點。朵頤食府就是我們那個年代的new moon,在和真的朋友一起不用裝十三的時候,便可三五好友坐在朵頤食府裏點一份夫妻肺片,再來一份水煮牛肉,就著青島啤酒,大聲地用普通話聊天,聊簽證和綠卡,聊回國的人才計劃,聊一切最關乎現實,屬於這個特定人群的庸俗話題,而不用擔心被側目。
後來朵頤食府停業了,聽說是因為鼠患。聊及此事,沒有人因鼠患感到訝異,全是一個時代轟然倒塌般的痛心疾首的遺憾。
∞
穿著小黑裙的城市
一座城市對一個人細節的影響是深遠的,比如衣著。
我衣櫃裏最多的就是黑裙子,曾經有直男問我“你愛穿黑色是不是因為黑色顯瘦?”我一時語塞。可知在紐約冬季的街道上,每個麵容清冷的人無一例外地裹著黑色的外套,風塵仆仆。即使是深藍或深棕這樣保守的色係,也會被貼上異鄉人的標簽。
有人說,“美國是美國,紐約是紐約。”這話不假。美國人是慵懶和熱情的,但紐約人是匆忙和冷漠的。美國是廣袤而五光十色的,但紐約是狹長而色係極度單一的。舊褐色的建築,映襯著用黑色將自己包裹嚴實的匆匆人群,初到紐約,站在街頭或許會有一瞬覺得黯然壓抑,覺得這樣一座沒有人情味的城市,看不到融入的動力,一時間不知何去何從。
但時間久了,漸漸也愛上了黑色。
沒有第二種顏色像黑色比黑色更自我。表麵是千篇一律的,實則是用最極度簡約的穿著,讓別人徹底忽略外在的粉飾,而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你本身的個體上。
就像紐約下城那些百年老建築,表麵質樸陳舊,裏麵卻有著全世界最低調奢華的陳設和智慧。古老的窗垣後,藏著的是無限的生機和華麗。
就像祖馬龍英國梨和小蒼蘭的香水,任風塵變換,怡然守得獨立和別致。
一個穿小黑裙的女人,遠比一個穿粉色套裝配珍珠首飾的女人要耐人尋味,不是嗎。
在紐約多線程的高速生活模式中,黑色是如影隨形的戰袍。不假思索地披上,然後一往無前,披荊斬棘。
時至今日,我依然不自覺地收集著所有黑色的服飾。
紅色是熱烈的,棕色是保守的,灰色是輕鬆的,粉色是萌媚的。
隻有穿上黑色,我就是我。
∞
曼哈頓的妹子和皇後區的嬸
紐約是一個廣義的概念,紐約州包含紐約市,紐約市又包含曼哈頓、布魯克林、皇後區、長島等若幹區域,曼哈頓又分為上城,中城和下城。大部分人都在曼哈頓工作,住處卻千差萬別。
對於在曼哈頓工作的華人而言,最常見的居住地包括曼哈頓島上、皇後區、新澤西、長島,或者上州。
常言道,嫁給一個人,其實是嫁給了一種生活方式。選擇居所亦然。有個學姐曾經總結道,“你選擇住在哪兒,就選擇了哪兒的人生。”多年觀察,此話不假。
有人選擇住在曼哈頓,有人選擇住在皇後區。住在曼哈頓的人每月三千美元隻能住在40平米老鼠亂竄的舊公寓裏,而住在皇後區的人竊喜隻要花一半的錢就可以住寬敞的連體別墅,而且地鐵半小時就可以直達曼哈頓市中心,這是多麽劃算的一個選擇。
幾年過去,住在皇後區的人愈發安逸,每天下班去固定的中餐館買便當,周末去固定的中國超市采購。後來和背景類似的中國人結婚,有了一雙兒女,送去皇後區的公立學校,從此有了看得見的安穩的後半生,簡單富足,花前籬下。但在曼哈頓居民眼中,這哪裏是紐約,明明就是大農村生活嘛。
而住在曼哈頓的人則越來越神出鬼沒,朋友圈曬的都是工作和酒會,常常利用一個周末飛趟北京,年近四十依舊麵容精致,也依然是夜夜笙歌的單身狗。當然,在皇後區的居民眼中,這是一種過於複雜和疲憊的生活狀態。
∞
是否回國的枷鎖
其實在紐約生活,始終被夾在各種選擇當中。
小到是住曼哈頓還是皇後區,大到是回國還是繼續在美國混下去。
自從在美國居留的那一刻開始,每個人此生都將永久地套上一個在中國和美國之間選擇的枷鎖,“回國會不會更好”是每一個生活在美國的華人腦海中的問題。他們看到國內經濟騰飛心中癢癢,看到朋友在北京混得人模狗樣也蠢蠢欲動,看到家中父母日漸年邁心中更是充滿不舍。
選擇回到國內的人有三種。
第一種是在美國混不下去或者混得不好,想回國謀個小富即安的;
第二種是在國內是富二代官二代等既得利益所得群體,在美國當平民不如回國當小特權階級;
第三種就是渾身雞血無處釋放,一心要回國淘金,自己闖出一番天地的熱血青年。
剩下那些大部分的隻求一份好工作好生活的中產階級華人,便紛紛留在了美國,遺憾的是,第一代移民注定是白手奮鬥的一代,在資本主義這個同樣講究人脈背景的地方,新移民要想在主流社會中混得一席之地並非易事。畢業應聘進美國大企業,最後能混到管一個三五人的團隊就算很不錯了。在美國事業飛黃騰達的第一代移民,往往還是靠祖國資源,靠自己創業。比如開一家投中概股的對衝基金,或者針對赴美投資的律所,或者向中國客戶賣概念的科技產品公司等。當然這些人也是鳳毛麟角,所以大部分在美國生活的華人,都是年薪8-20萬美元之間的典型中產階級,說得好聽了是富足安穩,說得難聽了是“一眼望到頭”。
對很多華人來說,綠卡似乎就是一個終極理想,雖然他們也不知道,綠卡到底對自己意味著什麽。
《北京人在紐約》裏的大李死了,到死都沒有拿到綠卡。許多朋友聚集於墓前,默默流淚。王啟明說,死在這裏,他終於可以永遠留在美國了。
其實這是一個圍城,一個無解的圍城。
很多人終於拿到了綠卡,突然就茫然沒有了目標。他們開始羨慕國內的欣欣向榮,仿佛國內的人都是夜夜笙歌每天忙著談大生意。
有人真的回國了,他們把回國當成退路,結果發現退無可退,在祖國自己並沒有得到額外優待,也不過是苦逼奮鬥的芸芸眾生。
生命就在身份這個虛無的概念裏糾結和蹉跎了。
“我變不成美國人,也早就忘了中國人是什麽滋味兒了。”王啟明說。
一個朋友奮鬥多年終於幫全家辦好了綠卡。後來他的父親在美國住了半年,受不了了,拍案回國,說,“操,老子不蹲這移民監,老子回家鄉。”
那瀟灑而去的矍鑠身影,每每想起,五味雜陳。
∞
最好的城市,最好的年華
說了這麽多,回到我自己。
如前文所述,我除了在機場去學校的路上一直在哭以外,紐約留給我的,全是笑容。
我在紐約上學和工作(做記者)前後四年,經曆的人和事簡直比其它時間加起來都要多。
曾經在暴風雪裏站了三小時,隻為拍攝市長彭博點亮洛克菲勒廣場的聖誕樹。
曾經在海地地震時前往美國難民營,看尋找孩子的黑人母親眼白裏都是無措和絕望。
曾經在聯合國大會報道期間連續工作72小時,視覺恍惚地看各國領導人在厚實的地毯上撞著我的肩膀走過。
曾經在紐約時裝周看懷揣時尚美夢的潮人們終日遊蕩在秀場門外,期盼著某個鏡頭能留意到自己留下一張公之於眾的街拍。
曾經看有人抱著紙箱從雷曼兄弟大樓裏茫然地離開。曾經站在911附近的樓頂聽四麵八方的哭泣和默哀。
紐約如小孔成像,唯有此地才能濃縮如此豐富的眾生百態。我一直堅信,路走得遠了,看得多了,會讓人更加睿智。但現在想來,思考者看得越多就能沉澱越多悲天憫人的思想,而沒心沒肺的人看得越多則會平添更多亢奮與鬥誌。
我更多是後者。好奇心可以讓人保持好記憶力,大千世界每個角落的蒼翠與生機,會一直如烈焰,驅使人不知疲倦地往前走,覺得這個世界如此遼闊,無所不能。
我記得很多年前我離開紐約的那個春天的那一幕。
我收拾好幾個巨大的箱子,呆站在窗前,看曾經生活過的房間又恢複了最初的空空蕩蕩。我給心愛的倉鼠添了兩個下午茶的蘿卜仔,它滿足地哼哼,不知道下午就要移居別家。
然後我抱著電腦坐在地上,窗外響起了熟悉的冰激淩車的音樂,一遍一遍。
窗戶半開,春天無比溫暖的風吹進來,這仿佛是人生中最安靜美麗的場景的回放。
前夜還和朋友喝酒,站在街口伸開雙臂大喊,“我覺得我鼻孔裏都是北京的味道!”
然後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房間裏,淚流滿麵。
我在紐約隻哭過兩次,一次是初來乍到,一次是別離。
就是這個我一開始覺得全都是樹的地方,鬥轉星移,轉眼已是是年。紐約不是東京,紐約也不是巴拿馬城。紐約是特別包容的,在這裏,你很快就會覺得自己是個紐約人,很快就有自己要做的事,很快這就成了你最熟悉的地方。
在紐約,你會覺得,每天太陽從曼哈頓的sky line升起,然後你開始忙碌,有撓頭的,也有紙醉金迷的,然後看著太陽再從sky line落下。就這樣日複一日仿佛這樣的生活真實到永遠不會休止。
但又有幾個人能真的讓那樣的生活無限延續。曼哈頓就像一個中央車站,人們拖著行李來了,拖著行李走了。
我很喜歡一部電影叫《愛在黎明破曉前》。這是一部關於邂逅的電影。男女主角再次相遇已是九年後,當Jesse再次遇到Celine,Jesse已經結婚並有一子。當他談起自己的婚禮,他回憶道:
Jesse: I’m in the car, and a buddy of mine is driving me downtown, and I’m staring outthe window, and I think I see you – not far from the church, folding up anumbrella and walking into a deli on the corner of…13th and Broadway. And Ithought I was going crazy, you know? But now I think it probably was you.
傑西:我當時坐在車裏,我一個朋友載我去下城,我凝視窗外,那一刻我以為我看到了你 — 在距離教堂不遠的地方,你正收起雨傘邁入一家雜貨商店…一家在13街和百老匯交匯處的雜貨商店。當時我以為我瘋了,你知道嗎,但現在我想那個人很可能就是你。
Céline: (Quietly.) I lived on11th and Broadway.
賽琳娜:我當時住在11街和百老匯的交口。
看到這一句,我總會心中一顫。
那些曾經一起歡縱的人,如今再也不會出現在熟悉的地方。
後來每當午夜夢回,總會夢到那幾年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在夢裏,這些可能此生再無緣相見的有趣的故友們都聚集在紐約阿姆斯特丹路的街口,仿佛一場盛大的派對,尖叫,吹口哨,衝我揮手,大喊我的名字。
不知地球另一端的夜裏,是否也有人做著同樣的夢,夢見一個地方,叫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