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實的心聲

我多麽期望有一天,我們的民族能夠把自由、民主和人權大寫在自己的旗幟上,從而以嶄新的麵貌,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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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就這樣被我們活活弄死、埋掉

(2017-06-22 10:03:23) 下一個

(本文作者:蔡錚)

秋季學期結束後,我、清平、還有他同校的國棟一起去省府參加研究生考試。第一場考試出來,我發現我忘了按要求裝填一份手稿。 那失誤讓我焦慮得夜裏無法入睡。第二天我感覺極差,簡直不想再考下去了。最後一場考試考完,我精疲力竭,頭暈眼花,像要死了。

考完最後一門我們坐車回縣城。平生第一次我暈車。我頭痛得要炸,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我不能坐,隻得站著。一年的準備就這樣報廢了,得再準備一年。壓力這麽大,我還能挺住嗎?為了準備考試,肯定耽誤了教書。學校恨本校正式老師考研,我一個代課老師考研,他們容得下?玲玲就要跟人結婚,我隻有幹看著,我無處可逃;父親病得要死,我也沒法救他。要是再考一年又考砸了呢?

頭痛、惡心、嘔吐、絕望讓我感到生不如死。

汽車在彎彎曲曲上上下的土路上顛簸著,顛了六個小時才到縣城。縣城街道上昏昏的街燈都亮了。下了車,清平說:,“我們占卜一下吧。我有個硬幣,看你選國徽還是選麥蕙。許個願,丟一下,看顯的是國徽還是麥蕙。哪回我想知道些什麽,這麽一卜,十回十準,那才巧。”

國棟說:“我知道我沒戲,我先丟。麥蕙上。”他接過硬幣,往上一丟。叮的一聲,硬幣落在地上。他們兩人都哈腰去看。看完,清平沒吱聲。國棟說:“我早知道是這個結果,我不在乎。”

輪到清平。他接過硬幣,給它哈哈氣,大聲宣布,“國徽上。走!”他把硬幣往地上砸去。硬幣跳上跳下,轉了幾個圈,躺下了。他哈下腰去看,然後伸直腰大叫,“半點不差!我沒戲。明年吧。”他撿起硬幣塞給我,“該你了。”

我根本不信這個,又害怕這硬幣核實我害怕的結局。有點希望總是好的。考前清平就老丟,丟的結果老是沒戲。他老叫我試,我不敢。這時我還是不敢。

“試試嘛。我們都是跟你陪考的。我們都知道隻你一人能上。”清平說。我說,“我知道就我上不了。我也不信這個。” “試試嘛!”國棟也催。

我抵擋不住這苦勸。我接過硬幣,大聲宣布,“國徽上!”我把硬幣高高拋起。丁!白色的硬幣砸在水泥路上,然後沿著路麵朝前滾。他們兩人都跟著硬幣跑。那硬幣滾了幾十米才終於停在路邊。他們兩個都哈了腰去看。

“過了!看哪,國徽!”清平大叫起來。我害怕看那結果,落在後麵。他們叫我走近親自看看。我走過去。那硬幣歪靠在路邊,幾乎是豎著的,國徽朝外。我說:“這不算,不是朝上,是站著的。”清平說:“我們的都不那樣,就你的那樣。當然算!國徽露出來了哇。你該放心了。打一開始我們就曉得隻你一人能上!”

奇怪,我真有點高興。可我為他們不安,“幹嘛不再試試?”清平說他試了一百回,結果都一樣。我勸他別把這當回事。

我跟清平上他家去吃晚飯。清平一推門就高聲宣布:“蔡錚考上了!”他父親忙說:“恭喜恭喜!我算過你的八字,是這樣說的。你要轉運,我早知道了。”清平愛人也大叫著說:“恭喜恭喜!”我忍不住要笑,隻得澄清。他們不管這些,隻一個勁地向我道賀。他老娘給我們下了麵。盡管我還惡心,卻能吃下些熱麵了。

第二天一早我乘車回家。小鎮上春節氣氛很濃。到處都見紅紙紅燈。過去五年我都沒在家過春節。這種氣氛使我想起小時過春節時聞到炸丸子的香氣和穿上新棉衣的的那種興奮。

回到家我先去父親房裏。父親躺在床上。我坐在床前,抓住他的手。他手冰涼。一見我,他臉上有了一點笑,那笑讓我心裏發顫。他用細弱沙啞的聲音問我考得怎麽樣。我不能為了安慰他而騙他,隻得搖頭。我想大笑,用笑驅趕滿屋陰冷的悲哀。可我裝不出來。悲哀淹沒了我。我不能把頭伸出那悲哀。

他說:“你早該曉得那不是正路。你怎麽能跟剛出學的比呢?正路是找教育局的領導,說我喜歡教書,求他們給你轉正。叫玲跟你結婚。唉,一想起兩個老大了還是光棍我就睡不著。”我叫他別為我們擔心,安心養病。“我不擔心?我是土埋到頸的人。你們還要成家立業啊。我死了閉不了眼啦。”

他開始歎氣。

我問他感覺怎麽樣。他說他口裏發苦,頭暈,眼看不清。我摸摸他的臉,很燙,我摸摸他的腳,他的腳腫得像裏頭裝滿水。“醫生來過沒有?”他說來也沒用。我問他有沒有藥,他說藥都不管用,隻打針最有效。他指望著他自己好。我問二哥上哪兒去了。他搖頭。我很惱火。大哥二哥怎能看著父親病成這樣管都不管呢?連個醫生都不請?他們就想他早點死?我把父親抱著坐起來,然後去找大哥二哥。

在大哥家裏我找到二哥。大哥屋裏很多人,他們正在做年糕。大哥二哥見了我都一臉笑。 大哥問:“考得還好?”我冷冷地說:“沒指望。”他笑著說:“你怎麽知道?高考完了你也說沒指望。算命的說了,你要轉運了。……”我打斷他,生氣地問:“你怎麽能讓爺躺在那兒不管?連個醫生都不請?連點藥都不給他拿?”大哥臉上的笑一下僵在臉上。我轉向二哥,幾乎對他吼起來,“你怎麽能這樣待他?”二哥低了頭不吭聲。大哥冷冷地說:“我們能怎麽樣?他七十了。醫生請都不來,我們求了又求他才來,要不他早死了。我們就想讓他活著等你回來。我們盡了力。你回來了,你該照顧他。說我們容易。你要不瞎掰,當了軍官,他保證一高興什麽病都沒有;有病,你也有錢給他看。他最愛你,你為什麽不負責管他?老二盡了力。這麽些年,他有點錢就花在父親身上,到現在還是光棍。都指望著你。你呢,像個花花公子,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北京的事我就不說了。你回來就知道找女孩,不給家裏錢還從老二這兒拿錢。我們能怎麽樣?我教書這麽些年,沒拿到一分錢,我欠了一屁股債;老二一年也就兩三百塊收入。你不管怎麽樣一個月還有七十塊。你就不能省幾個錢給父親看病?該你去請醫生給父親看病了!”

聽大哥這一說,我的怒氣全憋了回來。我隻能對自己發火。我連去參加考研的住宿費路費都是回家找大哥二哥要的。我轉了許多地方去借錢,有的說沒有錢,有的我見了後又不好意思開口,最後隻得回家找大哥。他們替我找人借的。

我隻有生自己的氣,隻好說:“好,我去請醫生。”

大哥說:“我們請不動他,他可能買你的麵子。”二哥一句話也不說。我隻得出來回家。

父親已起來了。他坐在桌邊,抱著火壇。我不知如何安慰他。要是我有什麽好事,那會是他最好的藥。我有什麽好事?女孩跟人跑了,工作也沒多大希望,考試又考砸了!沒一樣讓人振奮的!

我勸父親吃點稀飯,他說他一點也不餓,吃什麽都苦。我坐在他身邊,抓著他的手。他手上的骨頭隻包在很薄很糙的皮裏。他突然說:“希壽明理,我也該學他。”

我心裏揪痛,想對著他大叫求他不要那樣。希壽是隔壁村裏的,跟父親差不多大,得了肺癌。他有六個兒子,沒人能給他治病。住院一個月就得上萬,兒子們一年都隻千把塊錢的收入,又都有家有口。一天夜裏他爬進豬欄,喝了一掃光。第二天人家看到他死在豬欄裏,口裏鼻裏眼裏都流紫血。死前他痛得啃地抓地,門牙都啃掉了,手指甲都抓掉了,地上抓啃得一道道血印。村裏的人都誇他說他為後人著想。也有人說他們家故意把藥放那兒,把他放在沒人看到的獨屋裏好讓他尋死。我一想到那老人死前的痛苦掙紮就心裏發顫。

父親這麽一說讓我害怕。我對他大吼:“別想那些!你跟他不一樣。你的病很好治,要不了多少錢。”

我不知他聽沒聽到。他隻是自言自語,“跟後人添麻煩有什麽活頭!”

他的話讓我心痛如絞。我又對著他的耳朵吼叫:“有什麽麻煩!治你的病費不了多少錢!” 他隻是搖搖頭,滿臉愁苦。

父親得馬上看醫生。下午我就去請胡醫生。

鎮上有家醫院。到那兒去看病得從這個窗口跑到那個窗口,每個窗口隻有一個小洞,小洞裏頭的人都沒好氣。而醫生開藥也往往是看他們什麽藥得及時出手,什麽藥能多多獲利而不是根據病人需要。隻要不開刀,大家都怕去那醫院。

胡醫生在街邊開了個診所。他原是個赤腳醫生,後來他從個函授學校搞了個文憑。我入伍前他的診所隻是個鐵皮牛棚,現在已是棟小三層樓。據說他錢多得數不清。他兒子被同班同學敲詐, 每天從家裏偷些錢去討好同學。直到學校發現,他兒子已給了同學上千元,他卻從沒發現櫃子裏少了錢。

他的診所不僅是個診所,也是過往行人歇腳的地方。過往行人可到他屋裏喝杯茶,要是吃飯時間,他會拉人上桌吃飯。要是誰家有急病要他半夜趕去,刮風下雨他也會馬上趕去。

他特別會打青黴素。你感冒了,他會問:“要不要打針青黴素?”當然。他就說:“把褲子脫了。” 連臉上有個紅點點他都要你脫了褲子給你打針青黴素。打青黴素成了他包醫百病的絕招。打一針他收費八塊,比醫院便宜許多。

我到診所時他正吃中飯。他完全變了樣。他的臉蝦紅,肚子吊了出來;他的聲音更加洪亮; 他笑得更加迷人,一笑連眼都沒了。他熱情地請我吃飯。我說我剛吃過,讓他先吃。他老婆便給我泡了一杯茶。

屋中原來掛毛主席像的地方掛著他某函授醫學院的畢業證書。那證書跟我五年前看的一樣,隻是那張變黃的紙是鑲在一個金色鏡框裏,原來是貼在牆上的。那證書下麵列的是他畢業的考分。“病理學:95分; 藥理學:98分;醫學理論:90分;醫學實踐:99分。”

他吃完,摸出一塊手絹揩了揩油嘴,然後轉向我,“蔡老師有什麽事嗎?”

我很吃驚:他不知道我為何而來。我有些慌張,說:“我父親病了好幾天,能不能麻煩你去看一下。這些年來多虧了你,看來還得麻煩你。”

他把小指頭勾起來掏著牙縫,走到桌邊,拿出一個賬本,一邊看著,一邊問:“他還好?”

看他漫不經心的樣子,我很惱火。但我沒錢,我是來求他的。我小聲說:“他不大好,他得打一針。他說你打的針特有效。”

他打開賬簿,“上個月我給他打了一針,你老二還賒著。他說你會帶錢回來。今年的賬我想結一下。你老大老二共欠我一百二十八塊。你想結結帳?”

我感到尷尬極了,不知說什麽好,隻好說:“對不住,我今天沒帶錢來。”他一揮手,“你們兄弟我信得過。不過呢我直話直說:他那病沒治,他到了年紀。我今天給他打一針,明天呢?他在受苦。我說呀就算了。到了他這大年紀哪個不讓他算了?你們兄弟已經做夠了,讓他活了這麽久。再在他身上花錢也沒多大用。”

我隻想抽他幾個嘴巴。他隻擔心我們付不起藥費。這個驢子雞巴操的。他老早就給父親判了死刑…… 。我壓著火氣,再也不好開口叫他去給父親打針。可我總得給父親帶點什麽吧。他叫我買瓶很貴的補藥。那藥太貴,我不敢賒太多賬。我隻叫他賒我一盒麥乳精和一瓶他說可能有點用的藥。

拿了藥我朝回走。很冷。天一會黑下來。樹都灰暗,小山灰暗。走在灰暗的路上,我感到天垮在我身上。父親病得不行了,這個家夥不來看他,我們又不能送他去醫院。要是我在部隊提幹了,我可把他接去住住;在我那兒,他可享受免費醫療……

回到家,我把藥給父親。他摸著那麥乳精的精致盒子,“這很貴吧?還為我花錢做什麽?你要存錢成家。去退了!”我說:“我已交了錢,不能退。不貴,喝完我再去拿。”他說:“再莫在我身上花錢!”

春節來了。我盼著春節的喜氣能讓父親高興點,可春節的氣氛讓我更加悲哀。我難抑對灰暗前途的憂慮。我沒什麽可安慰父親的,我隻盡量多跟他呆些時。我回家後幾天裏他好了些。初四以後他又病得更厲害了。他雙腳發燙,他痛得哆嗦,痛得牙齒叩得格格作響。他大聲呻吟。他是能忍的,不痛到極點他不會呻吟。我抱著他的腳,神經繃緊,繃得要裂。我去西邊房裏叫醒二哥,問這怎麽辦。他說他一向這樣,說父親能扛得住。

我回到父親床上,隻有緊緊抱住他的雙腳。他劇烈的顫抖,腳不時的痙攣和他的大聲呻吟讓我害怕極了。我叫醒他。他睜開眼,用微弱的聲音說:“好痛…… 你睡去吧,莫守著,沒事。” 我實在受不了,我的頭要裂了。我什麽也做不了,我受不了這折磨。我隻得跑到二哥房裏去跟二哥睡。

我不能讓他這麽下去。他隻需要一點點有效的藥。我們沒錢,沒人可借我們錢。隻要百把塊錢就可把纏在他身上的病魔趕跑。我得到縣城去設法搞點錢,請醫生來給他打一針。

我決定初七去縣城。我清東西時父親坐在屋角用渾濁的眼看著我。我從屋裏向外走時他站起來跟到門邊,靠在門上,用微弱的聲音問:“你上哪兒?吃中飯沒有?”“去縣裏。”我已跟他說了好幾遍,我不知他為何反複問這個問題。“哪裏?”他好象是跟自己說話。我得趕忙。我跑了幾步,回頭一看,他還站在哪兒滿眼憂戚看著我,好像等我回答。

我回到學校,到宿舍放了包就去找會計。到了會計家門口,我卻不敢去敲門。他手上有錢嗎?他可能要我去找校長簽字,校長可能不在家,這樣他就有借口不借我錢。那太尷尬。我隻是個代課的,我有權找學校借錢嗎?十號就會發工資。再等三天。父親的病一陣陣的,但願他能扛過這三天。我在會計家門口走來走去。一會我想大步走到他家叫他趕快借點錢給我,一會我又覺得沒必要去遭這個眼。我正猶豫,會計出門倒水,嚇了我一跳。他叫一聲:“蔡老師,新年好!你這麽早就來了!後天正式開學。老師九號夜裏開會。” 我也回問聲好,慌忙逃開了,好像要偷東西卻撞上了主人。

我決定去找戰友張輝。他在車隊開車,手頭應該有錢。到了他家,我又不好意思開口。他剛花十來萬買了一部大卡車;他父親剛退休,下麵還有三個弟弟;他還一天到晚跟女孩混。我從沒找他借過錢,這時我也不想讓他為難。他若不借我錢,我們的關係會受損。還是不試的好。

他父母見了我喜壞了,說我是張輝朋友中唯一的一個讀書人。他們說要是張輝隻跟你這樣的人交往該多好,可他一個初中畢業,哪能交到你這樣的朋友!他別的朋友隻知道錢、女人和賭博。他父親說春節期間他從沒喝過酒,今天我來了,瞧得起他們,他要陪我喝。張輝的父母對我的真誠讓我感動,我就更不好意思開口向張輝借錢了。

在張輝家吃喝完了,我有點暈,倆手空空回到學校。

我想不出可以找誰借錢。我學生的父母不能借;清平和名望都想找我借錢,鍾波應該有閑錢,但他是幫我找工作的人,不是借錢給我的人,況且,他老婆當家。……

就像隻關在密閉的小屋裏的燕子。我想從這邊出去,撞在玻璃上;我想試試那邊窗戶,又撞落在地。我不甘心,在屋裏盤旋著找出口,最後還是跌在地上。我累了,呆了,簡直忘了我想幹什麽。我從縣城東邊走到西邊,從南邊走到北邊。街上的人們肩膀上扛著腦袋匆忙走動,沒人知道我要一點點錢去救父親的命。

九號晚上在一個學生家吃過晚飯後我回到學校。老師都聚在一間屋裏開會。我剛進去不一會,副校長叫我出來。到了走廊,他說:“我們找了你一天。你叔父上午來說你父親去世了。”

我腦子裏炸了一下,“你是說我父親病危吧?”

“不,他去世了!”

不可能!他們是想讓我早點回去。父親不可能去世!

他說我可以回去,等事情辦完後再來。

我呆站了半天,慢慢回過神來。父親去世了?什麽是去世?去世就是說他到了另一個世界,就是永遠活不過來了,再也聽不到我,再也看不到我,再也不會開口說話。不可能,父親不可能這會兒去世,他肯定是昏過去了。好多天他沒吃東西。隻有我知道他是虛脫了,除了我沒人會救他。他正等著我回去救他。我得趕快回去把他從另外一個世界拖回來。

很黑。班車都停了。回家最快的辦法是騎車。我得找一輛自行車。同房有一輛。我叫他出來。我說我父親去世了,我得借他的車騎回去。我以為他會一口答應, 他卻說:“這麽黑你怎麽能騎這麽遠?太危險!我不能讓你這麽幹。你要騎回去,我隻能讓你明天早上騎。現在借給你,你出了事我負責不起!你父親去世了,你現在或明天早上回去有什麽差別?”我得馬上把父親救活,我要趕回去,越快越好,遲一步就晚了。我沒法跟他說這些,他會以為我瘋了。他堅持為了我的安全,決不許我這麽黑騎車回家。他那車是剛買的,花了他一個多月的工資,每天外出騎了回來他就把它扛上三樓,放在房裏,寶貝得不得了。我很驚奇,我這麽急需車他卻不借。我沒法說服他。他說他願意給我點錢。我隻得接了錢,跑下樓。

我不知到哪兒去好。張輝出車了,不然可找他送我回去。現在誰能借我一輛自行車?玲的父親有一輛, 可我寧死也不願上她家。戰友吳強住在汽車站附近,他可能有輛車。我便去找吳強。到了他家門口,見門口沒車。吳強說他去替我找他舅兄,他舅兄有輛車,但他住在七八裏外的地方。他走過去,再騎回來,那太遲了。他說戰友腰元剛結婚,住在附近,他們肯定有車。他馬上帶我去找腰元。腰元還真有輛車,可那是女式的,他妻子半夜要騎它去棉紡廠上班。我隻得作了。吳強叫我去他家過夜。我謝了他,告辭出來。

簡直像在一場惡夢中,到處遭堵。誰堵住我?什麽堵住我?誰能堵住我?現在我要回去,回去救我父親。沒人能堵住我!路在這兒,我可以走回去!

我決定步行回去。

縣城隔家七十裏地,得六七個鍾頭才能走到,等我走到家已是明天早上四五點。父親急等著我去救命,不能耽誤,我得攔輛車。不時有卡車和小車開過。我手上有十塊錢,誰要是帶我,我就把這十塊錢給他; 到我家的班車隻要一塊錢。我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看到車燈掃過來,我就站到路中間,揮著那十塊錢的票子攔車。車子開近就喇叭狂響,直衝我撞過來,誰也無意停車。我隻得跳到路邊,車子揚起的灰塵象巨浪一樣蓋住我,讓我半天才能冒出來喘氣。我試了幾回,沒人停,隻得堅定地快步朝家走去。

走了一會,我就累了。悲痛讓我疲軟無力。我又開始攔車。要是攔下一輛車,一個半小時我就能趕到父親身邊,奇跡就會發生。

我站在路邊,見車來了就揮手狂叫。又攔了幾輛,還是沒車停下。整個世界對我痛苦的焦慮和緊急需要完全漠不關心。失敗了幾次後我又怕攔車了,這太讓人喪氣。省下力氣走路吧,不再回頭望車。我走,走,走了好久再回頭看縣城,好像在原地踏步。不行,還得攔車。總會有熱心人會停車帶我。

這回我站到公路中間,就是他們撞死我我也不讓路。我不讓路看他們朝哪兒開!終於有輛吉普停了下來。

“日你娘!你找死?”一個家夥吼叫著。我忙跑過去,說我是河濱中學老師,剛聽說我父親去世了,我得趕回家。“進來再說吧!” 我忙爬上車。他們讓我坐到中間。一個說:“我們是公安的。說吧,你為什麽攔車? 老實交待,別想騙我們!”他們都散發一股酒氣。我又說了一回我攔車的理由。他們叫我出示工作證。我說沒有。他們便問我一個月多少錢,校長叫什麽,我教什麽等,完全是審問犯人。我隻得一一回答。他們不相信我一個月隻七十塊。我說我是代課教師。他們更加懷疑:全縣的老師都削尖腦袋想往裏鑽的學校會請代課老師?審問了好久,他們審累了。一個終於口氣溫和了點:“你怎麽不等明天早上回去?”我說我不能等。“你瘋了!這麽黑誰敢停車?都被打劫的搞怕了。好些開車的就是停車後被殺了!隻有我們敢停!我們有槍。我們就要找打劫的!”他們說他們不到我們鎮上,隻到占店。占店隔我家隻有三十來裏地。我初中老師李良清在占店中學教書,我可以去找他借車。我便問他們是否知道李老師。一個說:“他是你老師?好人啦!”

他們把我放在學校附近。我一下就找到李老師住的小平房。李老師見到我非常高興,馬上問我怎麽來的,吃夜飯沒有,有什麽事。

我說父親去世了。他眉頭皺了,“這麽個好人怎麽就死了?”我說我要用他的車回家。他有點吃驚,“過了夜再回去吧。太黑了,別傻。”我說我必須現在就趕回去。他便進屋把車子推出來,“我什麽也看不清。你眼睛好。慢些騎。看車來了躲遠些。哎,好老人怎麽就死了?”我沒心情多說,接過車騎上就出了校門,上了公路。

風很冷,直割耳朵。在微弱的星光下,我沿著公路快速南下。到了小鎮,我得騎車上小路。田間小路看不清,我摔倒無數次。近了小村,我渾身汗透了。狗開始叫喚。掛在農戶門前的紅燈籠給村子些光亮。

我一推門進屋,有人驚叫一聲,“聾子,你最愛的幼兒回來了!”聽到這,我眼淚奔湧而出。娘高聲號哭起來。

父親躺在屋子靠牆地上一堆亂稻草上的被子裏。我在他身邊跪下,忙去摸他的額頭,他那兒冰涼如鐵。我摸他的手,也冰涼如鐵。我把手伸到他破舊的襖子裏摸他的肚子,還是熱的!我一陣驚喜。他還活著!他正等著我來救他!我忙抹掉淚去掐他的人中。在所有人的號哭聲中,我悄悄使勁掐他的人中。我掐著,看著他的臉,想看到他複蘇的跡象。可除了我按壓牽動他的臉部皮肉,沒有別的動靜。我按了又按,壓了又壓,直到開始冒汗,直到手指發酸,他的口眼都還是緊緊閉著,沒有半點反應。我的眼淚又重新湧出來,模糊了視線。我在心裏號叫:父親,父親,我來晚了!我來晚了!

他們告訴我父親去世前後的經過。

早上父親一個人在家。母親來看他,發現他大口喘氣,不停地蹬腳。她尖叫起來。鄰居們便都趕來。詠桃奶奶說他要走了,得把他盤到地上。父親抬起手,指著床邊的缸。誰也不知道他要什麽。他們忙叫人去找大哥二哥。大哥二哥來時父親已不能說話,他張開嘴張開眼卻發不出聲,隻指著床邊的缸。大哥二哥忙在屋裏地上鋪上稻草,把他抬到那草上。一到那草地上,他的眼就慢慢閉上了,接著就斷氣了。斷氣時是十點鍾。那時我正在縣城街上漫無目的地晃蕩。

下午他們打開那床邊的缸,發現那盒我給父親買的麥乳精。他們這才明白父親原是要喝那麥乳精。他以為那可以救他的命!父親不想死!他不知道那麥乳精不過是些糖水,他留它到緊急關頭。可沒人理會他,他們隻想把他快點挪到地上,死在地上。他無力反抗,無力發聲。沒人想去救他。他隻不過虛脫了,要是給他打一針,他就會沒事。而今,十三個小時過去了,再也不能把他從另外一個世界拖回來了。要是我在家就決不致如此!可我為什麽不在家呢?為什麽?為什麽?

他們說我去縣裏的那天晚上他還在問:“幼到哪去了?怎麽不回來吃飯?” 我為什麽不給他說清楚我是去縣裏?也許那時他就感到了死亡的恐懼,他要我,他最愛的兒子,呆在他身邊,挨他近點,在他跟死神搏鬥的緊要關頭幫他一把?

我突然很害怕。父親死了,他的身體在這兒,他的靈魂離開了身體,在這個屋子裏盤桓。村裏人擠滿了屋,他們都來陪父親過夜。他們也在陪我。他們分擔了我的恐懼。我坐在稻草上,隻想挨他再近些。我哭過後腦子有些發空發木。

第二天早上,新做的棺材抬了進來,放在父親身邊。棺材得馬上上漆。守夜的得上大哥家去吃早飯,然後回家休息。得留一人看父親。我留了下來。

屋裏隻有我和父親。我拿著漆刷,給父親的棺材上漆。父親靜靜地躺在屋角那堆亂草上。一片黃紙蓋在他臉上。

父親,我的父親,你這輩子是怎麽過的啊。你九歲就沒了哥哥,沒了父親。十歲就得犁田。犁把比你還高,你拖不動犁就坐在田頭哭。十三歲你從樓上摔下來,摔斷背脊骨,在家躺了半年,活了過來,從此就成了個駝背。六十年代,你差點餓死;你活了下來,卻從此聾了。你一輩子老挨餓,隻在近年才有飽飯吃,病痛常讓你不能進食。 冬天裏你從來就沒穿暖過…… 為了護我,你不知跟母親打過多少回。那回母親一衝擔殺在你頭上,血流了你一臉,我伏在你膝上大哭,你卻抹著臉上的血,笑著叫我別怕。母親打了我後我不吃飯,你追著我,端著飯碗哄我吃飯……。隻要有了點好吃的,你總要留給我和二哥;犁地撿了幾個花生,放牛撿了幾個野果子,你都裝在口袋裏帶回來一顆顆給我們。小時每天晚上老是你給我洗腳,給我講故事,然後把我背上床去;夜裏我尿了床,你總是把我挪到幹的地方,自己睡到濕處。 ……我去部隊,一去五年,讓你隻能天天看我的照片……我這麽大了還讓你日夜操心…… 你病了,我們隻能看著你受病痛折磨,讓病痛把你折磨至死!……父親,我可憐的父親,你不給我半點報答你的機會……

我的心揪結絞痛,眼淚洶湧而出,我放聲大哭。我邊哭邊刷,邊刷邊哭。我看不清刷在哪裏。我隻是刷著,刷著,刷著。

進棺材前父親得洗個澡。我幫忙給父親洗澡。看到他隻剩皮包骨我嚇壞了!他的骨頭突出如木乃伊!我做夢也沒想到他竟會這麽幹瘦!

他們在奶奶的墳邊給父親挖了個坑。那塊地呈圓椅形;墳頭朝東。大哥說這地是父親挑的。父親怕冷,那墳地陽光充足;父親又最愛奶奶。那塊地風水先生說是塊寶地。可墳坑一挖好,水就滲進來,一會就積了幾寸深。挖坑的人隻得拿個鐵碗往外挖水。水不斷漫進,挖不幹,他們便隻得在墳底墊幾塊磚頭。

父親當天就被放進棺材。他穿著新做的黑棉襖,口緊閉著。那棺材被釘上了。那棺材被抬到對麵山下的墳地邊,放進坑裏。一鍬鍬的土落到那棺材上。一會一座新墳就起來了。我們兄弟給父親叩頭。三歲的小侄兒也跟著趴下,頭碰在地上,抬起來,兩隻小手合在一起,再扶到地上,頭又叩地。他叩個不住。大哥隻得把他拖起來。我們要回去了。大哥哭著說:“爺,跟我們回家啊。”

家裏那地上的稻草已收起來了,那得在父親頭七那天燒掉。屋裏擺好五張飯桌,門前還放了兩張來款待村裏人。村裏所有人都來了。婦女們都在幫著做飯,她們忙進忙出,洗碗洗菜,端出一盆盆熱氣騰騰的菜。村人們在叫著勸酒,吵嚷一片。偶爾有人會高歎一聲,“多好的人哪!”

我隻默默坐在父親床邊。

二十年前我們就有這張床。它是用兩個大睡櫃拚的,上鋪稻草。每年秋天換一次草。剛換草那夜睡在床上多舒服!草又厚又軟,還有股稻草香。冷天床上跳蚤滿床蹦跳;夏天床上臭虱滾滾,蚊子更不用說。那臭虱最嚇人,我們常被它咬醒,父親便端了小油燈照著抓。一見燈,那紅黑的臭虱便奪路而逃,一會就鑽進稻草中沒了蹤影。床邊土磚做的踏板上有個夜壺,床邊有口裝糠的大缸,缸邊有個尿桶。我和二哥常把尿尿到桶外,那桶邊的地上總是又黑又濕。豬常進來到地上拉屎拉尿;屎可以清出去,尿卻沒法弄,房裏便常有一股騷氣。我,二哥和父親自我記事來就睡這張床。如今二哥有自己的房,這間房會空出來。父親睡到了棺材裏,在那山前的墳地裏,奶奶身邊。 奶奶會不會醒來,對父親說:“兒,過來,挨近點。”然後坐起來,掀開被角,伸出手來撫摸父親冰涼的臉?

下午,最後的兩桌飯菜備好了。這兩桌是專為做飯的和我們家人準備的。做飯的和我們全家人都被拖到桌邊坐下,我也隻得坐到桌邊。他們都勸我吃些什麽。我口裏發幹發苦。他們說這是白喜,父親已活到了古稀之年,是他的病致的,我們弟兄盡力了。父親替後人作想,連死都挑時候;要是春節前那飯菜得加倍;春節剛過,大家肚裏有油水,吃不多,省了我們家不少。大哥說父親想過完這個春節,他如願了。他們說早走少受苦。 也許他們是對的,活著就得受苦,一死了百痛。而他是我,我是他,他活在我身上。沒必要讓這悲痛壓垮。我喝了點白酒,吃了幾口,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上飯桌邊隻我們兄弟和姐姐。大哥說:“把書教好,要是今年沒考上,明年再來。你肯定能考上,你該轉運了!看相的算命的都說我們這一代會出個人,那就是你!”睡了一覺後我活了過來, 隻是疲軟無力。但悲痛過了極限,談到未來時我又忽然看到了希望。

我得趕快回學校去。我得還李老師車。大哥二哥怕我騎車出事,堅決要我搭車。姐姐給了我車錢,叫我把那十塊錢還給同房。二哥推著車,送我到鎮上。我們一路無話。到了鎮上,二哥替我把車放到車頂上。

坐到車上,二哥還站在路邊看著我,直到車子開動。

摘自蔡錚:《一個解放軍的1989》

關於 蔡錚

蔡錚, 湖北紅安人。 著有: 《一個解放軍的1989》(回憶錄,明鏡出版社,2009) 《種子》(短篇小說集, 長江文藝 出版社,2013) 《生命的走向》(散文集,長江文藝出版社,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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