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因為父親熱愛閱讀,對我的影響非常大。父親學工,卻喜愛文學。他常給我講《唐人小說》,那是他伯父(編注:即南京大學教授汪辟疆)編撰的。“南柯一夢”、“柳毅傳書”這類故事,都是從父親那裏聽來。閑時他還給我們講古文。中學年代我把“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當座右銘。“文革”時許多書被禁,哥哥借來一本《第三帝國的興亡》,立即被父親霸占。場景非常有趣:哥哥白天看,父親一回來就立即讓位。父親看時,旁邊還要放一本地圖,以便核對。而父親一走,哥哥又全盤接管。在家裏,父親隨時都在看書。當年父親上廁所前找不到書大發脾氣的場麵,直到今天,家人聚會時還當笑話說。
父親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命運,可謂一言難盡。他懂五國語言,那麽有才華,那麽勤奮,但大半輩子都在政治運動中蹉跎。“文革”中有一種批鬥方式叫“坐飛機”,即從身後架起被鬥者的雙臂,令其彎腰,又從其身後揪扯他的頭發,令其抬頭望著群眾。父親擔心自己挨鬥時會經受不住,就把頭發剪得很短,以免被人揪扯,又天天在家裏練習坐飛機。他在門背後練習時,我就坐在他的椅子上看,有時父親會問我動作標不標準。少年時不懂其中滋味,但三十多歲後,想起這些,真覺得悲涼入骨。
一個人的人生觀是許多事、許多人,以及個人經曆、甚至包括閱讀所共同塑造的。父親這代人以及父母家族所有人的命運,都讓我看到個人的渺小和在命運麵前的無望。無數個人的悲傷,無數個人命運的不可抗拒,導致我的悲觀。我的宿命感好像與生俱來。人活著就是一件虛無的事,這沒有辦法。人生來就知自己有死的一天,活著是通向死的必然通道。隻是人不是一個人活著,是與很多人一起活著。大家結伴而行,能好好走,就好好走吧。
知識分子相對自私,工人則豁達得多。這當然也是不同的工作方式所造成的。知識分子多數不關心他人之事,有時這是好事,但更多讓人有冷漠感。工人卻不。他們對朋友很仗義,江湖氣比較重。他們活得有強度也韌性,扛得住人生的艱辛勞苦。知識分子眼裏的苦難,在他們那裏可能什麽都不是。他們沒有那麽矯情,表現得很自然,很放鬆,很坦蕩。
我說話向來直率,時間一長,大家也習慣了,有時候還笑我“童言無忌”。至少在湖北,我的坦率直接是很有名的。自然有人會不高興,不過我想,你不高興也不關我的事。我其實多是對事不對人。我也認真思考過:是改變自己性格的難度大呢,還是扛住別人、尤其是上級的厭煩難度大?後來想,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煩我,又怎麽樣?誰想煩就讓他煩好了。多大個事呢?
如果一個人無所求,就可以按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和說話,沒什麽可以畏懼的。我可以扛住我自己所作的任何選擇,以及性格帶給我的所有:幸和不幸。
我寫過一篇小說,《惟妙惟肖的愛情》,談到父子兩代知識分子。前一代人雖然也有問題——比方被各種運動折騰得精神畸形,但到底有底線。他們至少尊重知識,尊重規則以及尊重大學。現在卻是無底線的為所欲為時代。官本位的學校已沒有大學的尊嚴,沒有學術自由的空氣。大量知識分子迅速向權貴靠攏以及盡可能諂媚,盡可能為己謀利。說退步,還太溫和了,知識分子一直都在退步,而現在,用墮落一詞更準確一點。
我家的人都對政治不感興趣。文壇有很多派,但我不屬於任何一派。我也曾有機會當官,三十幾歲時被選去當省人大常委。大家告訴我,這是要培養你了,但我就是沒興趣。我這輩子就是想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作家,這是我最大的歡喜。但我也不算特別叛逆的人。比方讓我當省作協主席,我也不想當,但同事們希望我不要拒絕,我想,隻要能讓我繼續寫作,當也可,不當也可。多大個事呢?
我覺得這個社會的問題還是出在體製本身,改革是必須的。我常跟人說,看中國的改革有沒有深入,就看作協和文聯這樣的機構有沒有取消,或者以其他方式存在。
在眼下這樣的社會,作為作家,精神上的痛苦當然是有的。它們來自看到全社會墮落和潰敗的失望感,看到文化被破壞得難以挽救的悲觀感,還有看到人性之惡已然放大到無以遏止地步的絕望感。事到如今,我們卻還不回頭。
圖片為 曾梵誌《麵具》係列
方方 著
《水隨天去》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4年7月版
內容簡介
本書是作家方方近年來創作的優秀小說精選集,包括小說《奔跑的火光》、《樹樹皆秋色》、《水隨天去》等篇目。方方用樸實的筆法向我們展現了一個關於愛情與欲望、成長與青春的故事,探索出人性精微的內心世界。“時光是可以雕刻的嗎?如果可以雕刻,那又是用什麽來雕刻呢?是用我們自己有起伏有曲折的人生嗎?”
本書為“21世紀作家文庫”之一,這套叢書還有王安憶《臨淮關》、遲子建《酒鬼的魚鷹》、阿來《格拉長大》、閻連科《親愛的,西班牙》等。
作者簡介
方方,1955年生於南京。高中畢業後當過裝卸工,1978年考入武漢大學中文係。1976年開始寫作,1987年發表中篇小說《風景》,引起極大反響,成為“新寫實派”代表作家之一。主要作品有《烏泥湖年譜》《水在時間之下》《武昌城》《奔跑的火光》《萬箭穿心》《塗自強的個人悲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