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郎郎)
一
還是上世紀90年代,有一天我正在普林斯頓圖書館看書,一位做雜誌的朋友來電話說:北京來了個人,說是你的哥們兒,指名要你來接。
我不記得有個朋友叫那個名字,可是人家這麽信誓旦旦地指名要接,也不能不去啊。再說,那名字聽著也似乎耳熟,沒準在北京的時候,哪路哥們兒請吃飯的時候見過。沒準人家一時丟了錢包、護照唔的,就想起來找個認識人吧。那年頭,北京人在紐約常有這事兒。於是我就開著自己那輛二手的別克車去紐約看看。
到了編輯部,一幫人正圍著一位侃爺,問長問短都是北京新聞。那會兒很多人都很長時間沒回北京了,對北京所有的故事都很好奇。我分開人堆,往裏一看,嘿,原來是馬三。
這馬三可不是個等閑之輩。那是上世紀60年代初馳騁北京北海冰場的著名大俠呀。有人說:他不定是哪個冰球隊的,一根冰杆兒鎮北京。
現在描寫那個時代浪漫故事的影視,都離不開那冰場,比如《陽光燦爛的日子》《夢開始的地方》《血色浪漫》《和青春有關的日子》。不過,按那時候的眼光來看,這些影視所描寫的,都已經不是個正經玩意兒了。在老玩主眼裏,那幫穿軍裝的孩子,壓根兒就不會玩兒,就連打架都不會打,上來就犯混。沒勁!
馬三橫行冰場的時代,冰場上的玩主都是正經八百的。誰滑得好,誰就是星星。誰穿得時尚,滑姿標青,誰就是王子。哪個女孩子滑得好,再長得颯,那就是冰上公主啦。
那時在冰場很少有人真正茬架,最常見的就是文明茬冰。各路豪傑三五成群,有互相不忿的,頂多是各自推出自家的星星,互相較勁。誰滑得棒,大夥全都呱唧呱唧。比下去的也不會輸了就急,就耍野蠻。那些下三爛的毛病都是1966年以後互相學的。
在老玩主眼裏,那幫穿軍裝的孩子,壓根兒就不會玩兒,就連打架都不會打,上來就犯混。沒勁!
在冰場上,馬三他們那夥玩冰球的,全是自然打扮,一點兒不紮眼,好像都是家常服裝。可要一細琢磨,他們的打扮件件都有來頭。馬三穿著一件半舊的黑皮夾克,那皮子一看就是高級鞣製產品,手感相當不錯。那年頭在北京,我們的標準的冬裝是藍色棉猴。皮夾克,人們隻在電影裏看見有人穿過。那是《英雄虎膽》裏於洋打入敵後才混上這麽一件兒的,要不就是蘇聯英雄馬克沁。如今,人家馬三隨隨便便就穿上那麽一件。那叫什麽勁頭?
馬三有技術,專業修理汽車、摩托、拖拉機,在東城那是一絕。物以稀為貴,所以,他手頭闊得很,葉子大大的有。他冬天打冰球,夏天遊泳,身材健美勻稱。冰場上的兩朵花,號稱驕傲的公主,兩眼衝天,可是,一見到馬三立馬簇擁過來,嘰嘰喳喳說個沒完。那會兒,我們見著女性就笨嘴拙舌,人家馬三相反,見到美女自然有說有笑,從沒挨過撅。這本事,絕對天生。所以,他一下子就成了我幾個小哥們兒的偶像。
上世紀70年代我在看守所的時候,有一天被叫出去給防空洞幹活兒,在院子裏篩沙子。我在陽光裏正曬得心曠神怡,後麵來了兩個來拉沙子的。沒想到,推車的人就是馬三!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他衝我笑著點點頭,小聲說:“哥們兒聽說你是法國間諜,至少你還學過幾天法文呢。我現在的罪名是美國間諜,可我一句英文都不會。你說這美國人也太笨了,怎麽就發展我這樣的呢?”
我們倆趁裝沙子的功夫,聊了幾句。我心裏愉快了那麽一陣子,想:他鄉遇故知,是個難得。大牢遇老友,那更是難得。
再後來,我們都被改判無罪出去了。馬三搞了一個個體修理部,專修各種家用電器。很快,他就發了,成了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他還考到了索尼電器的維修專業證書,修理部成了電器修理公司。那時候國內還不流行支票,更沒有信用卡什麽的,所以馬三掙的都是現金,一早就腰纏萬貫了。
怎麽現在又在美國碰著他了?
二
“嘿,好好的不在北京當大款,跑這兒來幹嘛呢?”我問。馬三樂了,說:“頂著美國間諜的帽子,也蹲過幾年了。說什麽也得過來看看。”我問他打算玩幾天。馬三慢條斯理地說:“不走了。我為這個國家吃過苦,他們欠我。這會兒,它就得收留我。”“怎麽,你是偷渡來的?”“說什麽呢,哪能夠呢?我是和冶金部的一個代表團出來考察的,今天我這不是就跳團奔你來了嘛。”
坐下細聊才知道,馬三鐵了心要出來,來之前已經把公司賣了。修理公司的價值主要是無形資產,賣不了多少錢。他把錢分了三份兒,三分之一給前妻和女兒,三分之一給了女朋友,最後三分之一拿來打點,這才搞到來美國交流的資格。“現在許多出國的團,都有空額子,賣給想來美國開開眼的人。我就這麽合法來的。”
馬三比我大了三歲,居然還這麽豪情萬丈,這讓我始料不及。不過,他一個完全不懂英語的人,兩手空空來了美國。這頭三腳可怎麽踢啊?
朋友們七嘴八舌,給他建議:紐約物價貴,不好混,要麽先逛逛,再從長計議;啊,不如去郎郎那兒,普林斯頓是鄉下,費用比較低。再說他一個人住一個單元,你去正好和他就個伴兒。
這下輪到我愣了,怎麽來看看幾十年前的一個朋友,變成要帶他回家了呢。但我看出來,如今馬三是有點走投無路了,就說:“行,那我們一會兒就一起回普林斯頓大學。你去看看,待得下來就待,待不下來再回紐約不遲。”
我們和眾人一一握別,走到樓下,一眼望去,老天爺,車沒了!嘿,漏屋偏逢連夜雨,遲船更遇頂頭風!
結果我們又忙活半天去警察局報案填表,很晚才到了火車站坐車。夜色飛快向後退去,我們在車廂裏慢慢聊起來。誰都沒想到會有這麽一天,我們居然都來到美國,得同舟共濟,還在見麵第一天就把車給丟了。
好在我從來都是一個盲目樂觀主義者,而馬三也是永不言敗的人。一路上,我們聊得相當高興,相當深入,恨不得把三十年來的所有陳穀子爛芝麻都抖落出來,一一對證,一一琢磨,一一分解。此乃老友重逢一樂也。
三
到普林斯頓火車站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我估計與我同住一個院子的小健這會兒還沒睡,就在車站給他打了個電話。小健二話沒說,立刻開車來接我們。那會兒,普林斯頓中國學社這幫人在一起,是互助組也是幫工隊,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這點兒小事兒根本不用擔心。
一見麵,我連忙介紹,這馬三是北京來的老哥們,修車技術一流。小健一聽就樂了,“嘿,我那車正準備去修呢,您給看看,別讓開修車行的人蒙咱們。”馬三問:“什麽毛病?”
“這車油門有問題,有時候我加油,它就不給油。等我不給油了,嘿,它又來勁了。趁我不注意咕咚咚一聲油就來了,嚇得我一身冷汗。真不知道這是什麽毛病。”
“我們修車的管這種毛病叫咳嗽。明兒早上,我幫你看看。車和人一樣,咳嗽是個常見的毛病。可能是三錘子倆改錐的活兒,也可能得做大手術,甚至得換零件。等明天我看了再說。”
“那太好了,我們這夥人買的都是二手車,每天為這修車,不知花了多少時間,花了多少冤枉錢。你來了就好了,我們就多了個專家了。”
“您客氣,您客氣。這都不是外人,放心吧。不管容易不容易,明兒你這車一定修好。”
我聽著連忙說:“三爺,您這老毛病又犯了。話不能說這麽滿。這車還沒看呢,您這兒就大包大攬了。到時候看你怎麽下台。”
馬三笑笑:“我這麽說,表示我信心滿滿。剛才我一上車聽它那引擎聲,估計問題不大才這麽說的。”
我們一路聊著天回到家。小健把車停在我樓下,留下車鑰匙,自己溜達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馬三就悄悄地起來了。他還有時差。等我起來的時候,馬三笑著說:那車修好了。頓時,馬三神修的大名傳遍了普林斯頓。他的生意就這麽紅紅火火地開始了。
這天白天,我帶馬三去了新澤西州中部一個鋪天蓋地的汽車墳場。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漫山遍野,各種各樣的汽車,什麽型號都有,你做夢想買的就有好幾輛。卡迪萊克大大的有,“別摸我”更多,連法拉利都有。馬三看得兩眼放光,說:“郎郎,人說米國遍地黃金,我算看見啦!”
馬三讓我帶他去辦公室,問問這裏的零件什麽價格。那經理說,你們到這兒來買零件,那就來對了,比你們在修車的地方買便宜多了。他們買二手零件也是到我這兒來定,我再派人給送過去,這都得加錢呀。
我翻譯給馬三聽了,馬三就問:“我們自己來拆行不行?那怎麽算錢呢?”經理翻翻眼皮看看馬三:“這活兒,又髒,又危險,再說你也沒有適合的工具。你怎麽拆呢?”馬三說:“這您就別管了,我自己來解決。要是我自己拆零件是不是便宜點兒?”經理說,“當然了。我們這最大的費用就是勞務費。我這兒正缺人手呢,你要是會拆,可以到這兒工作。”馬三連忙笑著謝他。
緊接著,馬三又讓我帶他去二手車行。那兩年,我在普大這個學社裏當生活委員。人們初來乍到,都既不會開車也沒有車。這些生活雜事,都是我的活兒。把那些訪問學者、學生,一個一個都安置好了,還得教他們開車,然後帶他們考車,再幫他們買車。所以,這一片的二手車行,我輕車熟路。
到了車行,隻見一排排的汽車威風凜凜、鋥光瓦亮。馬三看見這些車兩眼頓時光芒四射。他挨個看,然後挨行看,一個鍾頭以後,他胸有成竹地說:“哥們兒,一個個金蛤蟆全在這兒趴著呢,你就下家夥吧!”我疑惑地說:“這兒的車是他們收購回來,修理完了擺這兒賣,那還有你什麽事兒呢?”
馬三把我拽到車場的遠角,指著那幾輛車說:“看見沒有,這幾輛車為什麽這麽便宜?”“有毛病唄,修不好唄。”“這就對了!他們的弱項就是我的強項。這樣吧,今兒咱們先弄回去這兩輛車。”
那兩輛車都是奔馳,都是古舊模樣,好在保養的還可以。一輛280的賣兩千五,還有一輛450的賣三千五,比前麵路邊擺著的便宜多了。銷售員說,那280是變速箱有毛病,老掛不上檔,隻能慢慢嘎悠。那450空調壞了,配件都不生產了,誰還要它?馬三一聽就樂了,斬釘截鐵地對我說:“咱也別還價了,夠便宜的了。你放心吧,回去我準能把它們給修好。”
銷售員最後一共收了五千五,我先幫墊了錢。我們倆一人一輛,吭哧吭哧開回了家。我對於怎麽在社會賺錢的事,整個兩眼一抹黑,免不了擔心。馬三看見,說,“你呀,就是心眼兒太重。你放心,咱們這兩輛車,肯定能賺。對了,你為我還丟了輛車。得,五千加五千,我一共欠你一萬。以後,你出錢,我出技術,賺了錢咱倆對半分。分賬的時候,先扣了這一萬再算。”他咧開大嘴笑了。
我也不禁笑起來,心想:這普林斯頓怎麽讓他給變成北京南小街羊尾巴胡同了呢?真不知道,這步棋會走成什麽樣。
四
馬三到普林斯頓真是好運氣,無論天時地利人和,都是難得的百分百。
當時,普大正好剛剛組建了一個老中青結合的中國學社,其中有訪問學者,也有在校學生,反正都是中國人,都研究和中國有關的學問。他們經濟條件都不那麽好,買的都是二手車。有的是單身漢,就敢買上千美金的舊車。有的拉家帶口,財政緊張,就買輛幾百美金的車。在美國就這點兒好處,多少錢的車都有,就看你的車能不能通過每年的車檢。
北大來的老金膽子更大,他買的車才一百多美金。不過他不會開那輛車跨州越市,就在本地買菜用的。一在馬路邊兒上拋錨了,沒關係,立馬給馬三打電話,馬三肯定第一時間就到了。
多數時候,馬三上去三改錐兩錘子,那車又歡蹦亂跳了。也有時候,馬三怎麽折騰,它還紋絲不動。馬三就讓老金把他自己開來的車開走,該上班就上班,該買菜就買菜。他自己接著修。他說:我不趁別的,就趁時候。萬一他死活玩兒不轉了,就打電話給我或其他人,幫他把車拖回小區。
他每天的活兒都不斷。光中國學社這幫人,就讓他忙不過來。後來,他的名氣大了,在普大留學的那些大學生、研究生,都紛紛投到他的名下來了。說破了,就一個字——省。
在美國,修車就是一個無底洞。首先把車千方百計拖到修車廠,就要先收你一筆銀子。要是你不知道打算修什麽,一個“檢查車輛”就得讓你嘬牙花子。然後,給你一個大單子,能讓你嚇得瞪出眼珠子:你想想你開的那輛破車,肯定渾身都是毛病。要說修好,就什麽都得修。於是,你和那車行來回磨嘰,最後敲定隻修那些非修不可的(再不修,下次車檢都過不去),算下來往往比買車還貴。
馬三的出現,猶如一尊救民救世的活菩薩。他檢查車的時候,一律都免費。他的邏輯是:還沒修呢怎麽能收費呀?他判斷車毛病的時候,是表現高超技術的關鍵時刻。或者他打開前蓋子,聽聽引擎的聲音。活塞哐當不哐當?氣門漏氣不漏氣?火花塞點火準時嗎?氣門呲沒呲?化油器給油暢順與否?或者開起車猛一刹車,看看刹車印,聽聽刹車片該不該換??他給汽車瞧病,全是中醫那一套,全憑他望、聞、問、切,然後微微閉目,準確做出診斷。之後他讓你去買什麽什麽零件,有的可以買二手的(那可便宜多了),有的必須買新的。等你買回來,他三下五除二就給你裝上。工錢,你看著給,給多了他還不好意思,非得退點兒不可。總的算下來,比到美國車行至少便宜了五分之四。
一時間,馬三成了普林斯頓第一大忙人。可他永遠不緊不慢,笑容可掬。什麽大活兒都敢攬,什麽小活兒都不煩。如果車輛遇到了電子方麵的問題,他就進行簡化處理。
譬如說,學社秘書羅潤的奧迪車,窗戶自動升降發生了問題。馬三鼓搗了半天,死活搞不清那裏麵的機關,幹脆把門給卸下了來。後來他告訴羅小姐:要是去買這套設備太貴了,而且裝上以後,還不能保證永遠健康。要是您不介意,我給改成手動的,特別便宜,還一定不出毛病。我還給您一個永遠免費保修!
羅潤是個加拿大人,又吃素,又重視環保。她聽了馬三這番話就傻了。她為這窗戶不知修了多少次,花了多少錢,至今還出毛病。過去,怎麽沒想到改成手動這個思路呢,而且,這更環保啊!她的中文有限,愣了半天才說:“馬三,你真是個天才。”
這句話,笑翻了整個普林斯頓。人們再見到馬三,都一本正經地說一句:“你真是個天才,馬三!”
馬三就這樣和普大的老少爺們兒關係越來越近,成了學社不可或缺的人物。不用多久,馬三就在普林斯頓開了一個修車鋪子,還寫了中文牌子:“老馬修車”。
後來我離開了普林斯頓,也不知道馬三到底修車修了多久,賺了多少錢。隻聽說,後來他女兒來美國求學,也落在了普林斯頓。京城老炮馬三,英語不會,關係沒有,學位沒有,但居然不但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生存下來,還供他女兒一直到大學畢業。
於是馬三心滿意足整天笑眯眯的了。最近老朋友給大夥兒發來馬三的近照和視頻:通紅的臉,一肥二胖,住在普林斯頓的養老院裏,微笑著衝大夥兒招手。
原載《財新周刊》2017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