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於華,北京清華大學社會學係教授。1990年於北京師範大學獲得博士學位,2000—2001年於哈佛大學人類學係做博士後研究。主要研究領域為社會人類學、農村社會研究、口述曆史研究等。重點關注社會轉型過程中的國家-社會關係、農民工權益保護、社會公正和公民社會建設等問題。著有《受苦人的講述:驥村曆史與一種文明的邏輯》(2013),《傾聽底層》(2011),《居住的政治:當代都市的業主維權和社區建設》(主編,2014),《儀式與社會變遷》(主編,2000)、《死的困擾與生的執著——中國民間喪葬儀禮與傳統生死觀》(1992)等。
高壓鍋氣閥長久不打開,不是更危險麽?
搜狐文化:為什麽中國轉型困難這麽多?
郭於華:經濟製度上從計劃經濟轉向了市場經濟,但是在政治體製、意識形態上並沒有相應的轉變,沒有轉變的原因是強權壓製造成的巨大阻力。這必然導致中國這個巨人的撕裂,一條腿往前邁了,大踏步邁入市場經濟,而另一條腿卻使勁往後撇。
搜狐文化:如何來啟動轉變的按鈕?
郭於華:其實今天中國的很多問題,並不是大家不知道怎麽辦,不知道症結在哪裏。關鍵在於掌權者不願意放棄既得利益。非不能也,不為也。走還是不走的問題。
搜狐文化:放開之後是不是會產生新的問題?像蘇聯解體之後的遺留問題依舊很多。
郭於華:一方麵我們對於蘇聯解體的認識,主要來自於官方的宣傳,到底蘇聯解體之後是不是就到了分崩離析,民不聊生?我覺得應該打個問號,應該有專業人士對這個問題做出說明解釋,當然這也不是就一家之言,是可以探討的。
另一方麵當前對於民主化道路的妖魔化是非常成功的,維穩的力量不光來自於體製,它也是一種思路,一種思維方式,深入人心。拾廢品的老頭都在說:“這個社會不能亂。”
搜狐文化:“社會不能亂”這個邏輯好像很有說服力。
郭於華:但是從學理上來講,是不是一旦民主化社會就亂了,哪個民主化的國家比極權專製還要亂,要看有沒有這樣的先例。所有問題不可能一下子都解決,但是至少先要釋放出善意,有慢慢解決的希望,使中國社會走上一個比較良好的發展道路。沒有人希望社會亂起來,亂起來肯定是老百姓最倒黴。
所以現在中國應該破除這種妖魔化的東西。我概括了幾個點:一個就是社會恐懼症,社會恐懼症就是對於社會上包括公益組織在內的自組織都有恐懼。如果社會自組織能夠健康良好發展的話,那麽它對社會的發展是有莫大好處的,對社會比較平穩溫和的轉型也是有很大好處的。
另一個需要破除的是“不穩定幻像”,就是把任何東西都當作不穩定因素。我們在2010年寫過一篇關於社會穩定的報告,實際上就是批評這個高壓維穩體製,任何社會中的動向都能給排查成不穩定因素,例如中學生對食堂夥食不滿意,提出意見,也是不穩定因素。那這樣就會形成一種幻象,總覺得社會隻要一放鬆就會亂,可是你不想想你的高壓鍋氣閥長久不打開的話,不是更危險嗎?
還有一點需要破除的就是“中國特殊論”。我寫過一篇文章,我們究竟有多特殊?我們特殊到什麽程度,我們是人類的話,我們跟其他國家的人有本質性的區別嗎?人都有一個對自由,對個人權利的基本要求。如果是人類就應該有免於匱乏,免於恐懼的自由。從這個角度來講,沒有說自由民主隻適合於西方,而不適合於中國的。我覺得這個東西是一種錯覺,這也是應該去破除的。
個人要在行動過程中成為公民
搜狐文化:如何行動呢?不可能是一直等待
郭於華:這是等不來的,同時就涉及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行動和意識是什麽關係?因為按照現在的思路,等具備了意識才會有行動。但是實際在行動社會學看來,會給行動一個非常重要的優先地位。按照社會結構的視角來看,個人都是處在社會結構框定之中,當然會受到這個結構的製約。
如果隻看到這一點,作為行動者的個人就沒有能動性,就是說結構給你多大空間,你才能做多少事,反過來講沒有空間你就什麽都做不了。那樣的話其實你就喪失了作為個人的最本質東西,因為人是有思想、有行動能力的動物。所以好社會是等不來的,怎麽能夠擁有這種意識呢?其實可能是在行動的過程當中意識慢慢形成的,意識和行動是一種互動、互構關係。
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比如我今天遇到了一件事,我認為這件事不公平,這個時候我應該做什麽呢?我是不是應該遵循作為人最正常的反應,受到侵害我就要主張我的權利,當然維護權利應該是在一個合法的渠道內來進行。實際上這樣就是已經在開始行動了,在行動的過程當中你才會想到,為什麽我的權利受損?我被剝奪了權利,為什麽我還不能主張權利,甚至發個聲都不行?那我自然就會想到,因為我沒有作為人的最基本權利,我沒有公民的權利,進而會意識到,我為什麽沒有公民權利?我就會去想更多的問題。
所以意識和行動應該是一個並進的過程,不能說哪個在先哪個在後。一定要在我什麽都知道的情況下,既懂得公民社會的理論,也知道政治學的一些概念,我才能去行動。其實很多個人就是在行動的過程當中成長為一個公民的。
搜狐文化:當前知識分子如何去選擇呢?
郭於華:每個人肯定是不一樣的,而且每個人都需要在一種特定的社會結構之中做出一個選擇。你對自己何去何從需要有一個選擇,我不是說放棄知識分子的責任,或者說為一些知識分子開脫。畢竟這都是發生在中國特有的政治體製之下。其實今天大家已經把公知這個詞變成一個很負麵的概念了。
知識分子不能加入讚美大合唱之中
搜狐文化:知識分子為什麽會普遍地被汙名化?
郭於華:首先要考慮公知的汙名化是在什麽樣的製度環境當中發生的。1949年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實際上是逐漸被消滅的,尤其是你想要發出一個聲音的話。即使今天也是一樣,包括整個教育在內的學術都不是獨立的,它是在行政權力的掌控之下的。在這種情況下知識分子的自主性、主體性、獨立性就變成一件很艱難的事情。
知識分子當然有責任,但是我們必須在大的製度框架下來思考這個問題。如果一代又一代的學人從年輕的時候就看到,如果順著權力要求的那些東西走的話,就會名利雙收,就會混得人五人六的,如魚得水的;而如果想要堅持自己的獨立性,說出事實的真相同時還要去挖掘背後的根源呈現給公眾的話,那很可能就是一個非常遭糕的下場。如果長久以往在如此背景下成長起來一代一代的學人的話,那發生什麽結果就可想而知了。
但是知識分子不應該就此順從了,還是要堅持一個學術獨立的立場,獨立的精神。因為作為研究者,作為知識分子,你的工作,你的本職就是求真。我們暫且不去說啟蒙大眾,因為所有的啟蒙其實都是自我啟蒙,自我覺醒,知識分子不能以一個啟蒙者的身份去啟蒙大眾。
搜狐文化:以啟蒙大眾的心態去麵對大眾的那是布道者吧。
郭於華:你也不是救世主,不能說你去啟蒙大眾,你自己其實都需要啟蒙的。所以知識分子的工作是去求真的,你的工作不是要去讚美的。所以有很多人批評我們社會學看不到光明,總是去看社會的黑暗麵。其實所有的進步,哪怕是一點一滴的進步、改善都能看得到,但是不必去讚美,因為份內之責。看到做得不夠好的地方,要讓這個社會一點一點變得越來越好,就像“啄木鳥”,看到樹上有病蟲要把它弄出來,而不是黃鸝鳥整天去唱讚歌唱得很好聽。
揭示社會問題是我們的本職所在,我們不能加入到讚美的大合唱之中。已經有太多人在唱讚美大合唱。知識分子還有必要加入到大合唱之中嗎?還是有很多事可以去做的,當然不是以反對作為目的的,是以這個社會能夠變得更好一點,大多數人能夠生活得更好一點為目標。因為民眾去追求幸福的、有尊嚴的生活不是最正當的要求嗎?
搜狐文化:當前知識分子如何去達到獨立性?
郭於華:其實我覺得這當中還是會有一些誤區,我們在強調學術的獨立性、知識分子的人格獨立時,我們常常隻是更多強調其獨立於權力,不能為權力唱讚歌,要堅持說出真相、見解、思想。另外一方麵也要獨立於市場,既不能依附權力,又不能完全依附於金錢,獨立於金錢也不是那麽容易的,因為人總是希望活得好一點。這種選擇雖然不能完全歸結於個人,但是個人也不能由此而逃避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當然作為個人也沒有權力要求別人都要達到這樣的獨立性。
文革惡果今天依舊在發酵
搜狐文化:為什麽大多數人會做出偏離獨立性的選擇?
郭於華:我覺得80年代是一個值得去思考的年代,那是全民啟蒙的一個時代。那個時候確實有一種非常開放的感覺。“文革十年浩劫”剛剛結束(當然這個浩劫並不是一下子終止,直到今天它的惡果還在發生影響),那個時候社會各個階層都是欣欣向榮蓬勃發展,大家都心懷著希望,其實並不是那會兒的物質條件有多好,而是大家覺得這個社會終於要開始正常了,大家都覺得有盼頭了。
高等教育停了那麽多年,大家都如饑似渴,麵對什麽東西都像海綿吸水一樣,吸取各種各樣的思想,所以那時思想也很活躍。但是這個過程中斷了,大家就開始下海“向錢看”,走入商業化大潮。不能簡單地說商業化大潮就是一個壞事兒,因為它要走向一個市場經濟,畢竟比計劃經濟要好,但是這種市場經濟跟其他國家的市場經濟並不完全一樣的。這就要考慮它發生的一個背景,它發生在那樣劇烈地中斷之後,還要擔心“極左”再度統治中國,大家就擱置爭論先掙錢去。
所以對於知識界來說商業化大潮實際上也是一個巨大的考驗與衝擊,一方麵是權力,另一方麵是市場,特別是中國的市場經濟又是一個權力市場經濟。在意識形態控製之下,權力和市場相結合會變得非常有力。國家暴力依然存在,又加上市場金錢的力量,這就會對個人產生更為內在深遠的影響。在這種情況下,堅持學術獨立是不容易的,但並不是不能做的。當然具體到每個人來講,可能每個人的處境不一樣,要在體製中生存隻能按照體製的遊戲規則來玩。
同時也可以看到一個很不讓人樂觀的前景,就是如果按照它的這套規則跟它玩,最後你一定被它玩。特立獨行就要放棄很多東西,“無欲則剛”,這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了的。所以不能去苛求所有的人都這麽做,每個人都有權自己做選擇,但是我們可以不斷反思自己能不能做得更多一點,更好一點。
搜狐文化:如何打開這個空間?
郭於華:其實大家可能對社會空間有一些誤解,好像覺得空間就是所謂的“異見”,跟敵人差不多。其實這是一個很大的誤解,空間是指一個社會能夠逐漸發育起來,雖然它現在發展得很慢,依舊很微薄,但是通過努力一點一點讓它的影響越來越大,讓空間越來越大。這絕不僅僅是幾個明白人就能做成的,應該是這個社會當中大多數人的一個共同理念。
其實這個要求過分嗎?一點都不過分。無非是要求社會當中的普通人、大多數人都能夠享有一個基本的正常生活。不就是想要一個正常的社會嗎?正常的社會不是一個絕對平等的社會,因為任何社會也達不到絕對的公平。但是一個比較正常的社會,普通人都能夠在其中正常生存,擁有基本的權利和尊嚴。
當前中國常識變成異端
搜狐文化:關於“什麽是正常?”可能還沒有達成共識。
郭於華:其實這個共識也容易達到,也就是底線的公平:在基本的權利和機會上人人應該平等。也就是說窮人家的孩子通過自己努力最後也能向上流動,也能夠獲得一個比較好的社會位置,能夠通過他自己的聰明才智與奮鬥獲得上升的機會。可是現在呢? “拚爹”,各種各樣的“二代”現象,什麽叫二代?二代就是社會地位向下一代傳遞,強者恒強,弱者恒弱。這個合理嗎?當然不合理。這不都是最基本的常識嗎?隻要稍微正常都能理解這種常識性的道理。但是中國今天難就難在這兒:常識變成了異端。
搜狐文化:現在也有爭論,但不是公共討論,包括所謂的“極左”他們有一套自己很認可的理論,不管出於任何目的,這一套理論可能會讓一批人認同,這是非常不正常的情況,而且會吸引一批年輕人。
郭於華:建國以後的教育體製實際上一直是意識形態的工具,教育成為意識形態的工具必然會產生出一代一代的“腦殘”。對於很多基本的常識、基本的曆史和基本的現實,他都可以視而不見。大家都說中國好幾代人都喝“狼奶”長大的,階級鬥爭這套思路就是“狼奶”。但是我覺得最壞的還不在於滿腦子都是裝的偽曆史,如果滿腦子都裝著這些的話,一旦真相出現,完全可以把這些東西放棄,換一些東西裝在腦子裏頭。最壞的就是腦子壞了,他對真相已經采取一個屏蔽的狀態,即使曆史真相在麵前,他也看不到。如果真相已經呈現的話,為什麽他們還不改變這種思維方式呢?關鍵在於他並不認為那是真相,他不會用真相去替換他腦子裏的幻像。
搜狐文化:支持“極左”套路的人中是不是還有些不同?
郭於華:對他們也要具體地做一些分析,比如很多社會下層的工人、農民,有一些會懷念計劃經濟時代,他們很多人是根據自己的經曆來做判斷,許多時候是歸因歸錯了。比如今天社會的很多問題,比如腐敗問題,作為下層民眾深受其害,當然他們也痛恨腐敗,但是從根本上解決腐敗問題的方式,一些人的理解就有問題,他們認為解決腐敗問題的根本方式就是回到毛時代,回到計劃經濟時代,這肯定是錯誤的。他們不能理解今天腐敗層出不窮,屢打也打不完恰恰是權力不受限製的結果。難聽一點可以說這樣歸因是一種愚蠢,但是這種理解還情有可原,因為他們不了解真相。這就需要以一種他們能夠理解的方式去告訴他們真相是什麽。
但是另外一些人卻不是這樣,尤其是在知識界中,你是不懂嗎?如果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的話,這就是一種惡。還有更壞的,他拿這個東西當作棍子來打壓別人,這就不是蠢,這是更大的惡。因為用這個作為意識形態工具來傷害別人,其實跟計劃經濟時代的那種統治方式是一樣的,成為它的幫凶了。退一步講要用這個東西來謀取自己的利益都不是那麽不能理解,但是你還要拿這個來害別人的話,就是不可饒恕的,尤其對所謂知識人來說,更加不可饒恕。
製度、文化、人性進入惡性循環 突破口在於製度
搜狐文化:一方麵是戾性,另一方麵是奴性,為什麽在當前中國尤其嚴重?
郭於華:中國的問題在於製度、文化、人性進入惡性循環了,製度越有問題,人性越壞。人性當中固然有一些弱點的,但是不能歸結到人性就完了,為什麽中國人尤其嚴重呢?一定要去考慮是什麽樣的製度造就如此的人性,什麽樣的製度會把人性當中那些本來的弱點,那些惡發揮到極大?所以我們說好的製度才能造就好的人性,好的製度才能使人性當中那些善良的東西充分地發揮出來。通過人性可以看出製度的好壞。
搜狐文化:如何改變?
郭於華:製度、文化和人性是相互建構的整體。但是打破這個循環的關鍵點在哪裏?有人說要改造傳統文化,怎麽改造?還有人說要使人性變得更善一些,怎麽使人性變得善?突破口還是在於製度。製度改變是很困難的事情,誰會主動放棄權力?誰會主動讓權力走向一個比較分散化,不是那麽集中的狀態?沒有人會主動去做。那就需要整個社會形成推促的力量。首先大家都努力做一個公民,然後讓公民社會能夠比較健康的發育,形成推動製度結構改變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