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實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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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年前年夜飯的濃油菜湯

(2017-01-23 20:33:31) 下一個

本文作者是人類營養學博士、哥倫比亞大學退休研究科學家。

謹以此文,懷念我的父親王鍾明教授。

在已經過去的七十個大年夜裏,給我印象最深的,莫過於五十五年前的老爸的濃油菜湯。那是1961年,我15歲,家住沈陽。

1950年代後期,毛澤東想在15年裏超過英國趕上美國。於是他搞大躍進與人民公社,結果弄得老百姓連飯都吃不飽。每天的糧食定量不到一斤,油水更少得可憐,每個月三兩食油和半斤豬肉。每頓飯隻有六分飽,挨不到下一頓就饑腸轆轆了。

1961年的大年夜就在大饑荒中到來了。中國人過年有兩件事最重要,一件是團聚,另一件就是吃好的,可那年頭吃飽都不可能,吃好更是奢望。那天我的早飯是一碗玉米糊,外加一小塊麥麩餅。家裏養了一隻雞,每月可以得到些麥麩作為飼料。這麩皮就是從雞嘴裏克扣的,平時舍不得吃,省到年三十享用。

吃早飯時,父親同母親商量年夜飯。沈陽本地人都要包餃子,我們是南方人,包不好餃子,所以決定還是煮米飯。聽說年夜飯能吃上大米飯,我就提議用增量法來煮,因為報紙上登了不少推薦文章。傳統煮飯方法是一斤米加一斤二兩水,用大火煮開,再以小火收幹。增量法則把米幹蒸二十分鍾,然後一斤米加三斤三兩水,用猛火蒸四十分鍾。另一種增量法更牛,把米幹蒸半小時,然後一斤米加四斤水,再用猛火蒸一小時,每斤米能出五斤飯,比傳統方法的出飯率高一倍。

沒想到父母親對我的提議不加理睬,我感到自尊心受挫折,忍不住冒了句:“增量法是報紙上提倡的,還能有假嗎?”見我抬出黨報,父親感到不能不理不睬了,就問我:“你在學校學過米的主要營養成分嗎?”我說:“學過,是碳水化合物。”父親說:“對,米裏的碳水化合物又稱澱粉。你想,一斤米裏的澱粉就那麽多,不管用什麽樣的方法增量,澱粉又不會多出來,增加的不都是水嗎?這樣的增量法,與多喝一杯水有什麽不同?”父親一番話說得我啞口無言。其實我也看出增量法費時費工,但是正值長身體的階段,填飽肚子的欲望實在強烈,而高一倍的出飯率實在誘人,才引出這段無疾而終的插曲。

吃過早飯,父親拿了肉票去副食品商店,因為過年每人增加了三兩肉票。午飯前父親回來,母親見買的肉是帶著骨頭的瘦肉,忍不住嘀咕:“你就不能買肥點的啊,這麽瘦的肉放在大白菜裏,能有什麽油啊。”父親見母親嘮叨,就說賣肉那家夥實在不是東西,手裏那把斬肉刀像是長了眼睛。見了熟人,或者遞上香煙的人,刀把子偏一偏,砍的肉就肥多瘦少。父親不認識那賣肉的,又忘了帶香煙,一刀砍下去肥少瘦多不說,還帶塊骨頭,骨頭也算肉的分量。父親是大學教師,怎能在大庭廣眾同他計較。父親窩了一肚子無明業火,沒想到回家又挨了頓數落。

挑肥揀瘦是個常用成語,就字麵含義來說,究竟是肥肉好還是瘦肉好,還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的人怕胖怕高血脂,對肥肉避之不及。店家隻好把肥肉剔下,送去做化工原料。反觀半世紀前,人們巴不得買到肥肉,因為肥肉能補充食油的不足;而瘦肉非但油少,還搭著骨頭占分量。可那時候豬也吃不飽,瘦得皮包骨,又能有多少肥肉?想買肥肉,還得同賣肉的拉關係套近乎。

午飯後,父親去學院收發室取報紙,臨走時關照我把大白菜洗洗,切成片放到大鍋裏燉。那年頭的沈陽,大白菜是過年時唯一供應量還比較多的蔬菜。然而燉大白菜必須多放油,否則吃起來味同嚼蠟。父親取了報紙回家,麵帶喜色、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他回來時路過學院食堂,看到垃圾堆上丟棄了一攤骨頭,裏麵或許能找到些可吃的。我興奮得馬上就去撿。父親卻把我攔住,說等天黑才能去。我說去晚了還不被別人撿走?父親說:“要是能撿,我剛才就撿了。食堂裏人進人出的,怎麽好意思當眾翻垃圾堆?要是讓我的學生看到,臉麵朝哪兒放?”後來長大了,我體會到父親的用心良苦:身為大學教師為了家人,斯文都要掃地了,卻還得顧及讀書人的那點顏麵。

父親取回的是我家訂閱的兩份報紙;我們就邊看報紙,邊盼天黑。《人民日報》登了些介紹增量法的文章,煮米飯、蒸饅頭、蒸窩窩頭,各有各的增量法。另有文章介紹如何從樹木落葉中提取澱粉。更有奇葩文章,介紹把人的尿液曬陽光來培養小球藻,稱其營養比豬肉還好雲雲。諸如此類的“創新”,那年頭多了去了,但十有八九不靠譜。我們想知道如何準備年夜飯,報紙卻沒提。大概編輯也明白,靠配給每人的那一點點肉,翻不出什麽花樣,不如避而不談。

於是我們再看英文的《莫斯科新聞》。父親早年畢業於美國教會辦的上海聖約翰大學,對英文情有獨鍾。可在當時,資本主義國家的報紙大多被定位為“反動報紙”,老百姓根本看不到。《莫斯科新聞》是同屬社會主義國家的蘇聯辦的,所以能在中國發行。當時中共與蘇共已是麵和心不合,雖然還沒有撕破臉皮,報紙上卻已經在明裏暗裏掐架。就連《莫斯科新聞》這份英文報紙,也變著法兒使壞。它明知中國老百姓挨餓,卻哪壺不開提哪壺,在過年這當口連篇累牘地談論中國美食。要是介紹滿漢全席就罷了,反正我們沒見識過,也就不饞。它偏偏介紹麻婆豆腐、古老肉、回鍋肉等家常菜,都是幾年前老百姓隔三差五吃得到的;還不是泛泛而談,而是詳細介紹製作方法,好像中國老百姓能敞開買到豬肉似的。尤為可惡的是,這報紙還配上美味佳肴的彩色圖片。中餐講究的是“色、香、味、形”四端,那些彩色圖片“香”與“味”闕如,但“色”與“形”無可挑剔。我看到父親一麵翻譯給我聽,一麵吃力地咽著口水。我更是恨不得把那幾盤佳肴從報紙上抓出來,一口咽下。後來想想,《莫斯科新聞》此舉往輕裏說是別有用心,簡直就是居心叵測,它就是想挑起挨餓的中國老百姓的不滿情緒。半年後,中蘇高層終於撕破臉皮公開罵架,我們就再也看不到這份報紙了。

享用著《莫斯科新聞》的“精神大餐”,其實我們心裏一直惦記著那攤骨頭。好不容易挨到天色黑定,父親帶著我提了個包,冒著凜冽的寒風,悄悄地朝那垃圾堆摸去。大食堂已經關門,黑燈瞎火的。就著遠處閃爍的昏暗燈光,我看到那堆骨頭居然沒被翻過,不禁暗自高興。後來知道,當天中午食堂舉行除夕會餐,這堆骨頭就是幾百號人狼吞虎咽留下的殘渣。我再仔細一看,發現幾乎所有的骨頭都是碎的,而且被啃得幹幹淨淨,根本就沒有任何肉粒殘存。我看不出這些碎骨頭還有什麽“剩餘價值”,感到失望要走。父親卻不放棄,仍在骨頭堆裏翻尋著。過了幾分鍾他終於從底部翻到了四根長長的骨頭,高興地說:“要找的就是它們,還好沒碎!”

從垃圾堆撿東西算不得偷,可是夾著個鼓鼓囊囊的包,我們還是有點心虛,生怕遇到熟人。回到家裏一看,那些骨頭半米多長一根,都被啃得光溜溜的,哪有什麽可吃的?父親說:“別急,你不懂。”他取來劈柴的斧子,用斧背使勁猛砸,把骨頭從中間砸斷。他舉起骨頭對我說:“看到沒有,骨腔裏麵滿滿都是脂肪組織,解剖學叫做黃骨髓。”母親見到此情此景,居然未表異議,隻問這是什麽動物。父親說從骨頭長短來看,這動物比豬和羊大,至於是牛是馬還是驢,就說不上了。父親命我取來細長的小匙,把骨腔裏的黃骨髓掏出來;掏到骨腔深部,小匙夠不著了,再用筷子掏。從四根骨頭掏出來的白花花的骨髓,竟有一大碗之多!

此時我家那鍋大白菜還在爐子上燉著,雖然裏麵放了一小塊買來的豬肉,但是既少且瘦,根本就聞不到肉的香味。父親把撿來的骨頭洗幹淨放到鍋裏,再把剛掏出來的黃骨髓,挖了滿滿兩勺加進去。如同變魔術般,鍋裏頓時彌漫出油脂的香味。我家住筒子樓,各家都把煤爐擺在走廊裏。父親見香味四溢,趕忙把鍋連同煤爐搬回家裏,把門關嚴。他說,要是油香飄到左鄰右舍家裏,還不得把人饞死。

能讓家人在大饑荒的年三十喝上了好湯,父親挺得意的,可是當著母親的麵又不好表功。我問父親:“食堂這麽多人,怎麽就沒人想到把骨頭砸開呢?”父親說:“哺乳動物的四肢長骨裏含有黃骨髓,也就是脂肪。食堂裏有沒有人懂這知識不好說,但是經手這幾根骨頭的人肯定不懂。不是說知識就是力量嗎?這就是知識,你必須好好學習。不過也要能分辨,像增量煮飯法那種似是而非的知識,還是不能學。”

就這樣,在五十五年前的那個年夜飯,濃油菜湯成為我家當之無愧的主菜。時至今日,每逢年三十,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鍋濃油菜湯,那真是我此生喝過的最美味的湯。《莫斯科新聞》精神大餐的色與形雖佳,但畫餅畢竟不能充饑。老爸濃油菜湯的色與形不怎麽樣,其香其味卻無與倫比。那菜葉吸足了油脂,吃進嘴裏滿口留香。那湯飄著厚厚的油脂,散發出誘人的油香,喝下肚把五髒六腑熨得服服帖帖。然而,喝了濃油菜湯為什麽會渾身暖和和的,當時的我卻不明所以。直到幾年後我學習了生物化學,才明白無論牛油、馬油還是驢油,主要化學成分都是三酸甘油酯;每克三酸甘油酯在體內能釋放出高達9千卡的熱量。喝了老爸的濃油菜湯渾身暖和和的,答案即在於此。

(圖片取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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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華府采菊人' 的評論 : 是的,形勢大好永遠大好越來越好。
華府采菊人 回複 悄悄話 從政治觀點來說, 三麵紅旗迎風飄啊飄, 怎能一月三兩肉票? 文革時的陳三兩那就是在汙蔑大好形勢了, 要知道形勢不是小好呀
pokemama 回複 悄悄話 那段艱難的日子,真是一言難盡。我當時在新疆,比起內地,相對好一些,雜糧是主食,油肉都是餐桌上的點綴。孩子小,在黨委托兒所全托。因為黨委的首長有特供,他們把一部分撥給托兒所食堂,能補充些營養。從心底感謝他們。
Rosaline 回複 悄悄話 是的,320 :)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Rosaline' 的評論 : 您是指320號大院嗎?也祝願您全家春節快樂!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jack1' 的評論 : 在三年大饑荒期間,上海人的待遇比其他地區要略好一點。據說這是因為上海生產的輕工業產品占到全國的一半(未知確否),所以要確保上海人的待遇。您有幸在那段時間生活在上海,比我在沈陽強得多,比農村更是天地之差。
Rosaline 回複 悄悄話 剛拜讀了先生的係列文章,我們是一個大院出來的。我比先生晚。祝願先生和全家春節快樂!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Rosaline' 的評論 : 謝謝評論!我是一個理科生,很少寫這樣帶點文學色彩的文章,讓您見笑了。
jack1 回複 悄悄話 60年我還小,隻有5歲,在上海。有些斷斷續續的記憶。記得如果家裏來客人了,那吃完小碗裏飯就要離開桌子。鍋子裏剩下的一點點飯是給客人添的。我小時吃不飽的事都是長大後先母告訴我的。那時期上海好像每人除了糧票還有一張糕點券,可我就不記得那時吃過什麽糕點。其實這與當時大多生活在農村的其他人相比,根本不算什麽。我70年代在國內工作時,曾經親口聽同事講他在安徽鳳陽農村老家人相食的事。共黨進城後,稱為推翻三座大山,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到了78年,又把三座大山請回來了, 說是改革開放好。嗬嗬。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蓮盆籽' 的評論 : 謝謝理解。我隻是個普通的科學工作者,德高望重萬不敢當。也祝您健康快樂!
Rosaline 回複 悄悄話 難得的好文!那“莫斯科新聞”的色、香、昧“精神大餐,和寒風中拾回家的兩根長骨…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山裏人家168' 的評論 : 真實和心酸,但是並不美好啊。
蓮盆籽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加成' 的評論 :
謝謝加成老師耐心解答!
我沒介意,我也是這樣理解的,我給人回複時也是這樣說的。隻想confirm這是您的本意。您德高望眾,被人曲解了不好,所以來請您明說。
也給您拜個年。祝您健康快樂!
山裏人家168 回複 悄悄話 真實,美好又心酸的往事.謝謝分享.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蓮盆籽' 的評論 : 吃完了骨頭上的肉,挖出骨髓,再把骨頭賣掉。這是我們許多人的共同經曆,難忘!至於您說的我在您文章中的留言,我已經完全沒有印象,所以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後來翻開您的博客一篇篇查,才查到我的留言。其實我的本意,就是如我的留言(完全沒有諷刺的意思)所說,去中國學習中文、曆史、藝術等,對於美國是很有益的。要是去學習馬列主義,那就要當心了,我輩吃它的虧還少嗎?當然,偌大的美國,有那麽十幾個以研究馬列主義為專業的學者,是必要的。但是如果有幾百個美國學生到中國去學習馬列主義,那麽回來後恐怕連工作都不好找吧?至於在我後麵有的評論者說的話,我此前沒有看過,當然也不是我的本意。您不必在意,好好過個年,謝謝評論!
蓮盆籽 回複 悄悄話 到了七十年代我家還是窮得隻買最便宜的骨頭熬湯。喝了湯再掏骨髓吃,吃完還把骨頭賣去舊貨站。

”知識就是力量", 一直沒看懂加成老師對我前麵那篇留學的評論。可能別人的評論讓我想岔了。上次想問沒好意思,不知您記得嗎?能否展開說說?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qi91856' 的評論 : 您隻知陳三兩,而不知三年大饑荒。估計您還年輕,最好問問您的父母,在1960年至1962年期間,他們每個月能吃上幾兩肉。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小小月' 的評論 : 謝謝評論!
qi91856 回複 悄悄話


三兩肉是文革時期陳希聯定的事,你搞到1961年去了,真是穿越時空大法。



小小月 回複 悄悄話 美好又心酸,讀完百般滋味湧心頭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阿留' 的評論 : 此文未在文學城發過,您可能是在《世界日報》副刊上看到的。現在在年三十前夕再發此文,是為了不忘記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某些人不是愛說“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嗎?
也向你拜個早年!
阿留 回複 悄悄話 記得加成兄好像貼過一次,再讀還是感慨萬分!這才是真正的“憶苦思甜” :)

給加成兄拜個早年!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obby41' 的評論 : 要表達的意思,盡在未言之中。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笑薇.' 的評論 : 希望那樣的生活永不再來。謝謝評論!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888+++' 的評論 : 謝謝評論!
bobby41 回複 悄悄話 要說說老百姓為什麽過這樣的日子
bobby41 回複 悄悄話 要說說老百姓為什麽過這樣的日子
笑薇. 回複 悄悄話 讀的讓人心痛。今天,世界上許多人還在過著那樣的生活,對於已經遠離的我們,希望他永遠不會再來。
888+++ 回複 悄悄話 生動,好看!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