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校鬆江二中,是上海市著名的重點中學,其前身可追溯到乾隆年間的“雲間書院”。有了名師才有名校,鬆江二中聚集了各學科的名師,樊庚蘇老師就是其中一位。
1961年,我有幸從沈陽轉學到鬆江二中。當時正值大饑荒時期,沈陽那所學校的學生們吃不飽飯無心向學,缺課逃學成風。來到鬆江二中,我立即感受到強烈對比,整個學校從老師到學生,沉浸在濃濃的學習氣氛之中。樊老師中等身材,頭發稍禿,腦門寬闊。他講課認真,口齒清楚。江浙一帶的老師,講話不免帶有方言;樊老師卻能用標準的普通話講課。上海舉行朗誦比賽,經樊老師指導的鬆江二中學生,在比賽中屢屢獲獎。
樊老師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以真情講課。他執教我們高中二年級的語文課,不僅僅按照教學大綱講解段落大意和主題思想,更注入了自己的見解與感情。記得樊老師布置我們寫命題作文,班上一位談姓同學家住上海老西門,寫了那一帶的今昔變化。樊老師認為他寫出了真情,就朗讀給我們聽。樊老師讀著讀著,不由得講起自己今昔人生的對比。講到動情處,他聲音哽咽、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淚,難以自己。在二十年的求學生涯裏,老師講課時動情流淚,我僅在初中、高中、大學時各遇到一次,每次都深深地震撼了我的心靈,樊老師就是其中一次。這給我的印象極深,使我懂得隻有講真話、以真情寫出的文字,才能感動讀者。我在美國發表的文章,有幾篇就是拌和著眼淚寫下的,淚水浸濕了筆下的稿紙。
臨近畢業,我隱約聽說樊老師早年創作過一首風靡全國的歌曲。事情如果擺在今天,鬆江二中肯定會把樊老師放在學校網站的《名師風采》欄目中,著力加以宣揚。然而半個世紀前,學校既不介紹他的事跡、樊老師自己也不提及。我們這班學生,有幸受教於名師卻渾然不知,沒能向樊老師多學些,想起來後悔莫及。
樊老師的風靡全國的歌曲,是他在1944年以“長工”為筆名寫的《茶館小調》。作品分三個部分。在第一部分,樊老師以茶館為背景,寫出其喧鬧氣氛:“晚風吹來天氣燥啊,東街的茶館真熱鬧,樓上樓下客滿座啊,“茶房!茶水!”叫聲高。杯子碟兒丁丁當當、丁丁當當、丁丁當當、丁丁當當響啊!瓜子殼兒劈裏啪啦滿地拋啊,有的談天,有的吵,有的苦惱,有的笑!有的談國事啊,有的就發牢騷。”
在第二部分,樊老師以茶館老板的獨白,惟妙惟肖地刻畫了一個膽小怕事的商人:“隻有那茶館的老板膽子小,走上前來細聲細語說得妙、細聲細語說得妙:諸位先生,生意承關照,國事的意見千萬少發表。談起了國事容易發牢騷啊,引起了麻煩你我都糟糕,說不定一個命令你的差事就撤掉,我這個小小的茶館貼上大封條。撤了你的差來不要緊,還要請你坐監牢。最好是今天天氣哈哈哈哈!喝完了茶來回家去,睡一個悶頭覺、睡一個悶頭覺。”
在第三部分,樊老師寫出了民眾的覺醒與反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滿座大笑,老板說話太蹊蹺。悶頭覺睡夠了,越睡越糊塗,越睡越苦惱。倒不如幹脆大家痛痛快快地談清楚,把那些壓迫我們、剝削我們、不讓我們自由講話的混蛋,從根鏟掉!倒不如幹脆大家痛痛快快地談清楚,把那些壓迫我們、剝削我們、不讓我們自由講話的混蛋,從根鏟掉!”
樊老師的《茶館小調》以近乎白描的手法,大膽批判“莫談國事”,抨擊當局封鎖言論自由的倒行逆施,產生了極大的諷刺效果。《茶館小調》後由費克譜曲,在全中國流傳開來,對愛國民主運動產生了積極影響,被稱為諷刺歌曲的代表作。
像樊庚蘇這樣的好老師,理應受到關心和尊重。可是在文化大革命那個是非顛倒、黑白混淆的年代,樊老師卻因所謂的曆史問題而慘遭迫害。抗日戰爭中,樊老師出於對日寇侵略的義憤,參加了抗戰演劇隊,為抗日救亡運動呐喊。樊老師對抗戰作出積極貢獻,在文革中卻成了罪狀,隻因為這支抗戰演劇隊從屬於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在文革的荒誕年代,隻要在曆史上同國民黨沾上點關係就是反革命。樊老師一介書生,有理無處說、有冤無處申。其實就連周恩來也擔任過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的中將副部長,莫非也是罪狀?是非功罪的顛倒,莫此為甚。十年文革是一場大運動,中間還套著多場小運動。1968年,一場“清理階級隊伍運動”向樊老師襲來,他忍受不了對他人格的侮辱,像老舍、傅雷、範長江等文化名人一樣,選擇了以死明誌、以死抗議。
樊老師含冤故去近半個世紀。能夠告慰他的是,我們這些當年的學生雖然垂垂老矣,仍記得他這位好老師。他70年前創作的《茶館小調》,更在中國文學史與音樂史占有一席之地,將長久地被人們傳唱。
下麵請聽被稱為新時代校園歌曲的《茶館小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