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中國人民解放軍少將軍銜,正軍級,教授,戰略學博士生導師,中共“十七大”代表,第十一屆全國政協委員,曾任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大學戰略研究所所長。】
美國防大學空軍教研室主任倫道夫上校來我校講學,我陪他參觀長城,第一輛是外事處的車,我們坐第二輛,後麵還有一輛車拉著倫道夫的同事。他在車上問我:貴校有多少輛車?我說,將近400輛吧—其實我們有500多輛。他大吃一驚,癱在後座上不再說話,仰著頭一個勁兒轉眼珠子。美國國防大學總共隻有7台車維持學校的日常運轉。
任何軍隊都有小人,關鍵是有沒有一個機製,阻止小人得勢?譬如美軍《軍人手冊》就有明確規定:不許當麵讚頌領導。
全世界開支最大的美軍,高級將領請人吃飯沒有預算。1997年,當時美軍的標準化供應,即固定劃撥經費,已經占到全部軍費的97%以上,機動經費隻有2%多一點。而我軍標準化供應的固定劃撥軍費還不到60%。
當年穀俊山到國防大學考察,國防大學向總部打報告要8000萬元。總部已基本同意,穀俊山來是最後落實。那天把穀副部長招待得不錯,他一高興就現場拍板:再多給4000萬,總共1億2000萬!把大家嚇一跳。
美國軍官榮譽準則規定:第一,我們決不說謊。第二,我們決不欺騙。第三,我們決不偷竊。第四,也決不允許我們當中任何人這樣做。 —題記
對利益的追逐,哪支軍隊都有,誰都不是生活在無菌的真空中。蘇聯著名戰將朱可夫“二戰”勝利後任駐德蘇軍總司令,把德國的油畫、貂皮大衣、水晶器皿搞了好多回來。
克格勃向斯大林舉報朱可夫貪汙。斯大林派他去外地出差,克格勃趁機到家裏搜查,把財物全部拉走上報。朱可夫回來看到事已至此,給斯大林寫了一封信,沉痛不已。最後署名不敢提自己蘇聯元帥軍銜、陸軍總司令的職務,隻以“布爾什維克朱可夫”落款,要求保留黨籍。
鑒於朱可夫在衛國戰爭中的卓越貢獻,斯大林同意給朱可夫保留黨籍。今天,朱可夫騎著高頭大馬的青銅塑像就立於莫斯科紅場俄羅斯國家曆史博物館前,這是多麽輝煌的曆史地位,當年差點兒被貂皮大衣、油畫和水晶器皿給毀了。
所以,我軍有問題,外軍也有這樣的問題。朱可夫再能打仗,沒有規矩也就無從約束。這就是習主席講的,要立規矩。如果沒有規矩,任意胡來,誰都要出問題。
作為參考借鑒,不妨對比一下美軍的規矩。
2001年我到美國國防大學講學,凡是赴美訪問的中國軍事代表團,幾乎無人不恨五角大樓(美國防部)中國處處長,那是一個典型的小人。你提什麽要求,他都趾高氣揚地推諉。但後來我們卻看見了他的另一副嘴臉。
那次講學過程中,美方臨時增加一項議程:國防部部長助理史密斯會見。這個議程不在最初的計劃中,當時又來不及向國內請示,與我同去的外事處許斌問怎麽辦,見還是不見?我說不就見個麵嘛,見,有責任我們承擔。
與史密斯見麵過程中,最讓人討厭的那個中國處處長,趾高氣揚的嘴臉一下子變成滿臉的奴才相。我們到五角大樓,在部長助理外間接待室等待,平時“牛皮哄哄”的他見到我們客氣得不行,又讓座又倒水,然後躡手躡腳走過去把裏間的門輕輕拉開個縫,伸頭悄悄看一眼又迅速關上,連第二眼都不敢看,退回來告訴我們“部長助理還在打電話”。一副生怕驚擾主人的誠惶誠恐樣兒。那時的謹小慎微與平常的耀武揚威對照,簡直判若兩人。
會見時,我與史密斯坐主沙發,他來回一路小跑搬來兩把椅子,腰板挺直地坐在我們麵前,兩手平放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像個隨時等候召喚的聽差。史密斯與我開始談話了,他又不知從哪裏摸出個本子,迅速開始一筆一畫地認真記錄,從始至終滿臉虔誠,滿臉謙恭。
這個人,按照中國話說是典型的“兩麵派”和“馬屁精”。上司在與不在,完全兩個姿態、兩副嘴臉。不過,兩年以後,我們陪同裴懷亮校長到美國訪問,再去五角大樓時,發現中國處處長換人了,那個小人已經退役了。
所以,任何軍隊都有小人,關鍵是有沒有一個機製,阻止小人得勢。
譬如美軍《軍人手冊》就有明確規定:不許當麵讚頌領導。“當麵直接讚頌長官或者上級是庸俗的,無論你對上級多麽欽佩,當麵讚頌都有阿諛奉承嫌疑,容易引起誤解。”
同時,《軍人手冊》建議用以下三種方式表達對上級的欽佩與尊重:第一,施以標準軍禮;第二,認真執行指示;第三,盡職盡責,提高本單位戰鬥力。
這不是規矩嗎?規矩決不僅僅是“不許請客喝酒,不許拉幫結夥”。美軍把“不許當麵讚頌領導”也立為規矩,就是為了防止阿諛奉承的小人。
美軍中央總部司令施瓦茨科普夫,在海灣戰爭中立下戰功,很多人預測他會出任陸軍參謀長,但海灣戰爭一結束他就退休了,為什麽?
1997年,我在美國防大學學習,前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科林•鮑威爾到國防大學演說,送我一本他的新著《我的美國之路》,書中披露了施瓦茨科普夫沒有得到提升的原因:國防部部長切尼討厭他,認為他人品有問題。
書中描述:在飛往沙特首都曆時15小時的航班上,乘客們排隊上洗手間,切尼看見一位少校替施瓦茨科普夫排隊,快到時喊一聲:“將軍!”施瓦茨科普夫才大腹便便地站起來,插到隊伍裏麵。不止如此,切尼在飛機上還注意到,一名上校雙膝跪在施瓦茨科普夫麵前,幫他整理製服。
這兩件事,在很多人看來可能不足掛齒,但切尼認為他人品不行,不能出任陸軍參謀長。所以,盡管施瓦茨科普夫海灣戰爭打得不錯,打完卻很快退役,失去了出任陸軍參謀長的機會。可以說,這是他們對權力的監督、規範和製約。
任何軍隊都有朝腐化方向發展的趨勢,尤其是位高權重的高級軍官。如何用規矩把人“規”住,是從嚴治軍必須解決的現實問題。
1995年,美國海軍作戰部部長邁克爾•布爾達(Jeremy Michael Boorda)上將胸前佩戴了兩枚“V”字戰鬥銅質勳帶徽章,新聞輿論對他是否有權佩戴這兩枚軍功章提出大量質疑。
美國海軍條令規定:該徽章隻授予直接參戰並榮立戰功的軍人,且佩戴權利必須在榮譽證書中予以說明。布爾達參加過越戰、海灣戰爭,但榮譽證書中沒有關於佩戴這枚徽章的說明。
他後來摘下了“V”字徽章,但人們仍然不依不饒,“既然假徽章都敢戴,肯定還有別的事。”開始追查他在海軍服役期間的其他問題。
1996年5月16日,布爾達上將自殺身亡。留下遺書:我違反了美國軍官的榮譽準則,為了海軍的榮譽,我今天選擇死亡。
美國軍官榮譽準則規定:第一,我們決不說謊。第二,我們決不欺騙。第三,我們決不偷竊。第四,也決不允許我們當中任何人這樣做。
當初我在西點軍校看到這幾條,覺得標準太低了,不欺騙、不說謊、不偷竊就算“榮譽準則”了嗎?軍人的榮譽應該是忠於祖國忠於人民啊。後來通過很多事例才慢慢明白:軍人榮譽並非開門就是高山大海,同樣需要日積月累、集腋成裘。美軍的軍官榮譽準則,就始於最基礎的決不說謊、決不欺騙、決不偷竊。違反了這些基點,為軍隊所不容。
另一個事例,是駐韓美軍第八集團軍司令官小約瑟夫•菲爾(Joseph Fil)中將。他接受過一位韓國公民贈送的一支價值1500美元的鍍金鋼筆、一個價值2000美元的真皮公文包,他的家人還接受了3000美元現金,這些都沒有按規定上報。
菲爾中將辯稱,送禮者是多年好友,接受這些禮物是為了兩國關係,屬合法範疇。調查人員對他的解釋不予認可。後來菲爾中將上交了收受的金筆和公文包,並以支票形式退還了家人收受的3000美元。
菲爾於2012年8月退休,軍銜由陸軍中將降為陸軍少將。可見美軍通過嚴格的規矩,對各級軍官的違紀行為做出防範。
不僅高級軍官受到規矩的嚴格約束,美國總統也不能例外。
2013年5月16日,美國總統奧巴馬與土耳其總理埃爾多安在白宮玫瑰花園舉行聯合記者會。恰逢下雨,奧巴馬要身旁海軍陸戰隊士兵為他和賓客打傘,此舉遭到強烈批評。因為《海軍陸戰隊手冊》規定:男性士兵在穿製服時不能帶傘和打傘。還規定:未獲得海軍陸戰隊司令的批準,任何官員不能向海軍陸戰隊隊員發出與手冊條款相衝突的指令,包括總統。奧巴馬最後不得不承認自己違規,並向海軍陸戰隊道歉。
還是1997年,我和一個同事在美國防大學學習期間,每天晚上美國人用麵包車送我們去包林空軍基地吃飯。有一天下雨,基地裏的美軍在雨中列隊行進,我們的車停在距餐廳門口約20米處,同事下車就向餐廳跑。我說,他們都沒跑,我們也別跑。
美軍《軍人手冊》規定:軍人在自然現象麵前不能表現恐懼,不能一下雨,夾個軍帽就跑;軍人可以穿雨衣,但不能打傘,打傘影響手持武器,影響向長官敬禮。這些條款,的確令人印象深刻。
其實類似的故事,中國古代也有。司馬遷的《史記•絳侯周勃世家》中記載:
“文帝之後六年,匈奴大入邊。乃以宗正劉禮為將軍,軍霸上;祝茲侯徐厲為將軍,軍棘門;以河內守亞夫為將軍,軍細柳:以備胡。上自勞軍。至霸上及棘門軍,直馳入,將以下騎送迎。已而之細柳軍,軍士吏被甲,銳兵刃,彀弓弩,持滿。天子先驅至,不得入。先驅曰:天子且至!軍門都尉曰:將軍令曰‘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居無何,上至,又不得入。於是上乃使使持節詔將軍:吾欲入勞軍。亞夫乃傳言開壁門。壁門士吏謂從屬車騎曰: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天子乃按轡以徐行。至營,將軍亞夫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請以軍禮見。天子為動,改容式車。使人稱謝:皇帝敬勞將軍。成禮而去。既出軍門,群臣皆驚。文帝曰:嗟乎,此真將軍矣!”
這段文字,繪聲繪色描述了周亞夫嚴格治軍、見了皇帝也“介胄之士不拜”的大將風範,以及漢文帝在“群臣皆驚”時表現出的大氣胸襟。
規矩成就血性,血性彰顯規矩。再來橫向對比,看看美軍是怎麽通過各種規矩,養護和培育軍人血性的。
美軍的住房和用車
在美國防大學學習期間,我發現他們沒有營房部門。校長、院長住的官邸,都是隨任職命令搬進,隨卸任命令搬走,“鐵打的官邸流水的官”。其他軍官住房也是自己的事情,可以住國防大學的軍官宿舍,但要交錢,還不便宜。很多軍官嫌貴,都在附近租住房屋。軍人的住房津貼含在工資裏,不需統一建房和統一分房,想拿房子搞腐敗也搞不成。
另外,他們也沒有車管部門。美國防大學一共就7輛車:1輛卡車拉設備,4輛麵包車應付公務接待,2輛轎車—校長1輛,信息資源管理學院院長1輛—還是該學院合並到國防大學後從五角大樓帶來的。國家戰爭學院院長、武裝力量工業學院院長,兩位兩星將軍,都沒有配專車。
美國防大學空軍教研室主任倫道夫上校來我校講學,我陪他參觀長城,第一輛是外事處的車,我們坐第二輛,後麵還有一輛車拉著倫道夫的同事。他在車上問我:貴校有多少輛車?我說,將近400輛吧—其實我們有500多輛。他大吃一驚,癱在後座上不再說話,仰著頭一個勁兒轉眼珠子。我明白,他難以理解一個國防大學怎麽能有那麽多車,就像我們也難以理解他們怎麽能用7台車維持學校的日常運轉。
美軍的“軍車”與我們的軍車完全不一樣。我們掛個軍隊的白牌子就叫軍車,他們的“軍車”基本都是軍事用途的迷彩車輛,平時通過城鎮需先與市政當局聯係,指定時間、指定路線通過。
給少數高級軍官配的車,牌子上有一個大大的“G”(Government首字母),即我們說的“公務車”,他們叫作“政府車”。這類車的使用也有嚴格規定。
美國防大學校長的司機跟我們說過,他每天往返於一條固定路線:把校長接來上班,下班送他回家,然後把車開回國防大學。晚上,計劃內的公務應酬司機可以負責接送,若是私事,譬如路上繞道買點東西或去看個戰友,對不起,那就不行了,您得回家開自己的車去。時間長了,校長這位三星將軍也覺得“政府車”不方便,經常下了班把棒球帽往頭上一扣,開自己的車走。
美軍的預算製度
我們在美國防大學學習,美方有明確預算:來時宴請一次,走時宴請一次,中間餐食自理,聚餐也隻能AA製。
到昆特克爾的陸戰隊大學參觀,研究中心主任克羅夫上校很熱情,招待我們在軍官俱樂部品嚐鹿肉。那片丘陵山地梅花鹿非常多,經常有鹿被汽車撞死。我還真以為是對方“請客”,見他們一桌坐了將近10個人,心中還想,看來美軍陪吃飯的人也不少啊。
哪想吃到最後,坐主人位置的克羅夫掏出個計算器,“叭叭叭”算了一下然後宣布:“每人11.5美元。”我嚇了一跳,忙問同事帶錢沒有,他說帶了,我們趕緊各自把錢掏出來數好,跟他們一樣放在桌上。他們這樣做沒有一點兒不自然,反倒是我們頗感不好意思。
這算請客嗎?這就是美式請客,每人11.5美元。全世界開支最大的軍隊,請人吃飯沒有預算。那是1997年。當時美軍的標準化供應,即固定劃撥經費,已經占到全部軍費的97%以上,機動經費隻有2%多一點。錢管得很死,幾乎沒有機動空間。
回國後,我們了解到當時我軍標準化供應的固定劃撥軍費還不到60%,也就是說,將近40%的經費是機動經費。再後來又了解到:一個大軍區2/3的經費來自固定劃撥,剩下的1/3就取決於關係怎樣、門路如何、渠道有無了,這不能不成為腐敗產生的重要原因。
當年穀俊山到國防大學考察,我們多年欠賬,經費困難,向總部打報告要8000萬元。總部已基本同意,穀俊山來是最後落實。那天把穀副部長招待得不錯,好話也說了不少,他一高興就現場拍板:再多給4000萬,總共1億2000萬!把大家嚇一跳。
國防大學當然是受益的,經費寬裕就能多辦些事了,但穀副部長既不向總後廖部長報告,更未經總後黨委討論,就因為他分管財務,一張口可以多給4000萬。權力到了這樣不受監督、沒有製約的地步,包含多麽大的腐敗空間!
這些年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是怎麽發生的?一個又一個高級幹部落馬,他們是怎麽變質的?當車子、房子、票子、位子、土地資產紛紛對我們產生嚴重幹擾之時,還有多少工夫養育血性和靈魂?全是利益了,全是活動了,全是關係了。
2008年前後,國防大學曾做過一個調查,了解部隊主官主要精力分布。結果顯示,消耗精力最多的是“協調”—協調上下關係、左右關係、軍地關係等等;其次是“安全”,部隊不要出事;再次是“管理”,戰士不要惹事;然後才是“訓練”;最後是“作戰”。問:“到‘作戰’時還剩多少精力?”多數不願回答。能答的表示:“也就剩下不到10%了。”這是我們長期存在的頑症。
現在大家都在講軍事變革。對我軍來說,檢驗軍事變革成效的一個重要指標,就是要通過變革,把各級主官的主要精力集中到訓練與作戰上去。
美軍的軍產管理
我們在美國防大學學習結束後,準備結算單身軍官宿舍的房費,發現整個國防大學連開發票的地方都沒有。他們專門派一輛麵包車,40分鍾車程,把我們拉到邁耶爾堡(華盛頓軍區所在地)結賬。我又奇怪又不滿意,問:“為什麽非到這裏結賬?國防大學不行嗎?”管財務的文職老太太一頭白發,告訴我:“國防大學所在的麥克奈爾堡,地皮、房屋都是華盛頓軍區管轄的軍產,國防大學無權進行任何財務結算。”
我這才明白:原來華盛頓軍區並不擔負衛戍首都或防衛周邊的任務,它隻是管理華盛頓地區美軍的全部軍產。千萬不要小看這一職責。軍產歸華盛頓軍區管轄的軍事單位,從五角大樓到各個軍事機關和基地,想通過炒作地皮、出租房屋、開賓館、飯店、商店賺錢贏利,根本不可能。因為房屋地產等固定資產與你完全無關,你沒有任何資格、也不具備任何法人地位能把地買了,把屋租了,把錢分了。
2006年8月我參加中美首次聯合軍事演習,乘坐北海艦隊的軍艦靠泊夏威夷,停在珍珠港內。珍珠港港灣巨大,非常漂亮,唯有水上飛機碼頭鏽跡斑斑、破爛不堪,因為水上飛機已經被美軍廢棄了。即使如此,其太平洋艦隊也無權把碼頭拿出來搞什麽聯合開發或軍民共建,隻能放在那裏任其鏽蝕。雖然不能體現軍事用途了,仍然是不可變更的軍產。
美軍的優勢,決不僅僅在於武器裝備先進和信息化程度高,更在於它的製度。通過對人、財、物管理權限的周密設計,堵塞漏洞,實現製衡。我常想,不是美國人不知道腐敗、不想腐敗,而是他們的腐敗空間很小,難找機會,難尋手段。幾乎沒有其他領域可以分心的軍人,隻有安心本職的訓練與作戰。
美軍的用人製度
一是崗位輪換。
美軍有一個理論:如果事情熟悉到閉著眼睛都能幹,人就沉湎於惰性、失去了創造力。越是對事情不太了解、不很熟悉,工作起來越是小心戒懼,這種狀態下反而成效高、富有創造性。因此,美軍的崗位輪換非常普遍,周期多為兩三年,最多不超過四年。在一個崗位一幹就是數年甚至小半輩子,在他們那裏不可想象,製度也不允許。我曾於1997年、2001年先後赴美國防大學學習、講學,短短三年,機關和教員幾乎全部更換。除去幾位資深文職人員,其他人都不認識了。
一次,我們國防大學防務學院的外軍學員去上海參觀見學,上海警備區接待得非常好,大家都很感激。特別是警備區的外事處處長十分幹練,協調能力很強,給大家留下深刻印象。
告別晚宴上,有外軍軍官問這位處長:“你在這裏工作多少年了?”處長回答:“30年。”周圍“轟”的一下,外軍軍官不由自主驚呼起來。對他們來說簡直難以想象,一個軍官可以在一個單位幹30年。可是對我們來說這算什麽?反而顯得他們大驚小怪了。
我們在一個單位一幹數十年,從公務員幹到部長、從戰士幹到軍長,都不乏先例。而美國軍官告訴我們,他們的生涯就是“Move”(挪動、搬家),從這兒挪到那兒,從那兒搬到這兒。通過不斷地“Move”實現普遍人員輪換,不但能保持軍人的新鮮感、活力和創造力,還防止了幹部的私有化,防止在一個單位長期經營,上下級之間產生人身依附關係。
美軍之所以很難出現所謂“塌方式腐敗”或“一坨一坨的腐敗”,軍官定期輪換製起到不小的作用。就像中國有一句老話,“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這同樣是防止腐敗、保持軍人血性的有效機製。
二是軍官的晉升。
我到五角大樓參觀時,美國陸軍部提供過這樣一個範例:今年要提升1978年的西點軍校畢業生,由陸軍中校提升到陸軍上校。首先由計算機優先篩選出在海外各總部服役的軍人,如太平洋總部、大西洋總部、歐洲總部、中央總部、南方總部。其次,再在第一線服役人員中篩選:有沒有進入過危險地帶?進入危險地帶後有沒有接觸敵對火力?與對方發生交火行為後有沒有受過戰傷?
他們的軍官提拔依據這樣的優先級:第一級是在前方受過戰傷的,第二級是接觸過敵對火力的,第三級是進入過危險地帶的,第四級是在前方總部服役的。至於在後方五角大樓或參謀長聯席會議服役,就隻能排到最後一級了。
分級完畢,再在各個層次中分別進行所謂的“德才表現”考核。對他們來說,軍官的經曆永遠排在第一位,學曆、年齡等因素則要靠後。所以美軍院校有這種現象:到前方服役的歡欣鼓舞,分配到五角大樓或參謀長聯席會議的反而一臉苦相,要求幹一段時間一定要到前方去。
所謂“西點好戰”現象也是來源於此:西點畢業生想去危險地帶聽槍響,想去打仗。並非他們不惜命,隻是為了盡快提拔、想當將軍,就必須到前方去。最優的提升位置在那裏。這其實是一種利益驅動。
我們為什麽恰恰相反,都想到北京、都想進總部?因為越有總部經曆、越在領導身邊工作,就越有提拔機會。同樣是利益驅動,不同卻在於利益導向。美軍的機製很明確:軍人利益最大化之點位永遠在前方,你的經曆可能被主官忘記,但不會被計算機檔案忘記,不會被晉升排序忘記。
三是多種激勵。
美軍各種補貼名目繁多:海外駐防津貼、危險職務津貼、敵對火力津貼、緊急危險津貼、特別職務津貼、家庭分居津貼、掌握外語津貼等。美軍上校服役30年、中校服役28年、少校服役20至22年,必須退役,退役金可以自己計算。如上校退役,“30年服役期間收入最高的3年的平均年薪的75%”,就是退役金所得金額。
最初看見這樣的條文,我認為是不必要的繁瑣,典型的文牘主義。什麽叫“30年服役期間收入最高的3年”?不就是最後那3年嗎?資格最老,收入肯定最高。但他們說並非如此,並舉了一例:某陸軍上校退役,退役金按照他在越南戰場服役時計算。這位上校當時的軍銜還是上尉,但那3年他的平均年薪最高。
所以美軍的軍官退役時,軍銜雖然一樣,退役金的計算標準卻五花八門,差別不小。大原則是,上過戰場的人,所得利益遠比一直待在後方的人多。通過包括晉升選拔和物質激勵在內的全套機製,實現軍人的公平,養護和培育軍人的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