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實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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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扇了毛主席三個耳光(轉載)

(2016-09-07 06:40:48) 下一個

三十多年前,我曾在看守所的鐵窗下認識一個人,可稱是“釘子戶之祖”。

1975年1月,我因“現行反革命罪”被捕。先是關押在河南省長葛縣看守所,後又被轉押到許昌縣看守所。直到1979年初才被釋放、平反。

關進許昌縣看守所的第一天,有一個犯人就吸引了我的注意:

“放風”(在看守所裏,所謂“放風”,是每天兩次準許各監號的犯人依次上廁所)時,從隔壁的監號裏走出一個矮小的老頭。禿頭,麵色青灰,胡須蓬亂,看得出已經很久沒見過陽光了。他佝僂著身軀,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褲子上破了個大洞,露出半個屁股和皮包骨的大腿。腳上拖著一雙前露腳趾後露腳跟的破鞋。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赤裸的雙臂像軟麵條一樣垂在前麵,一走兩甩,悠來蕩去,顯然沒有任何控製能力和活動能力。

同號的犯人告訴我,這是看守所裏“資格”最老的未決犯,從1966年就關進來,到我進來時已關了九年,但一直沒有判決。他的胳膊被繩子捆斷了神經,癱瘓多年了。

“罪名是什麽?”我問道。

回答讓我大吃一驚:“他扇了毛主席三個耳光!”

這個不平常的罪名使我對他有了濃厚的興趣。後來,從曾經與他共同關過一個監號的老犯人那裏,我陸續得知了他的大概情況(很奇怪,在隔離、管束那樣嚴格的監號裏,有些人的消息竟然那樣靈通,一些老犯人對每個犯人——包括新進來的情況都了如指掌):

他叫寇學書,是許昌縣寇店鄉(當時叫寇店公社)寇店村的農民,家庭出身貧農。土改前,他家沒有一寸土地,土改中分得三畝半土地。這時的寇學書成了共產黨的鐵杆擁護者,由政府頒發的、蓋著紅紅大印的“土地證”,成了他的無價之寶。依照當時的法律,他不僅擁有了三畝半土地的使用權,還擁有了這片土地永久的所有權,他的子孫還有了對這土地的繼承權,這對世世代代視土地如命根子的農民來說,具有何等的意義啊!

寇學書愛這“土地證”愛到癡迷的程度:放在家裏吧,怕萬一失火燒了;藏到一個隱秘的地方吧,還怕萬一被人偷走了。於是,從領取了“土地證”的那天起,他就把它揣在懷裏,放在最貼心的地方,下地幹活時都不離開,連晚上睡覺也要不時地摸摸。這在村中成了盡人皆知的笑料。

寇學書和土地的“蜜月”很快就隨著一場政治風暴的來臨而結束了。

1953年,農業合作化運動開始了,上級號召個體農民要組織起來,成立“互助組”,讓幾家農民把自家的土地拿出來,共同耕種。當然,當時還說這是“自願的”。寇學書表態了:“自願?我自願不參加互助組!”

緊接著,“互助組”成了“初級社”,“初級社”又變成了“高級社”。到1955年,毛澤東所歡呼的“農村社會主義高潮”來到了,雖然“自願參加”的規定並沒有廢除,但在政治運動的強大壓力下,誰敢對抗這“曆史潮流”?於是,億萬農民不管心裏願意還是不願意,絕大多數都不得不“自願”地放棄了自己對土地的所有權,拱手交出了自己珍愛的土地。到了“大躍進”的1958年,毛澤東又發出了“人民公社好”的號召,全國農村幾乎在一夜之間都實現了“公社化”,農村的土地歸農民所有的製度,被土地的“社會主義集體所有製”所取代了,而這個巨大的變化,離“分田分地真忙”的“土改”才隻有幾年的時間。可以說,農民剛剛分到手的土地,還沒有捂熱,就被變相地收走了。

在這場“摧枯拉朽”的“社會主義改造”風暴中,寇學書這位摯愛土地的老農居然一直頂風到底,拒絕把他的三畝半地交給“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和“人民公社”,他的三畝半私有土地成了“紅海洋”中一個奇跡般的藍色存在,而他獨立於“集體”之外的“單幹戶”身份則早已是中國農村中罕見的特例。這還真得要感謝他頭頂上那個“貧農”成分“紅帽子”,他“自願”地堅決不入社,讓人想整他也無從下手。因為從理論和政策上來說,“貧農”是共產黨在農村的依靠力量,而“合作化”的前提還是農民的“自願”啊。

直到1964年“四清”運動中,整他的理由終於有了:他這是“頑固堅持走資本主義道路”,正是“四清”的對象。在許昌縣幾十萬畝公社土地的包圍中,隻有他這三畝半土地是私有的,格外顯眼刺目。“四清”工作隊給他起了個形象的外號——“小台灣”。於是大會批,小會鬥,大字報滿牆,大喇叭廣播,把他整得不亦樂乎,寇學書成了遠近知名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典型”。但是誰也沒想到,這個倔強的老農居然心如鐵石,不為所動,死也不肯把貼身藏在心口的“土地證”交出來。

工作隊氣急敗壞,最後拋出了殺手鐧:“好,我們承認那三畝半地是你的,但是,從你家門口到那塊地之間的路,可是屬於人民公社的呀。我宣布,從此禁止你走公社的路!”工作隊一聲令下,公社民兵就手提木棍,天天站在他家門口,隻要見他伸腳踏上“公社的路”,就揮棍打他的腿。

這一招可把寇學書製苦了——有地卻無法插翅飛過去種,隻能任其荒蕪;而整天不出門,躲在家中,吃什麽呀?這下子該乖乖地交出“土地證”了吧?

然而,不!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寇學書從村子裏逃走了——懷裏還揣著那張他視為神聖的“土地證”,他依然沒有屈服。

誰都能想象,在那全國城鄉都已高度組織化、網格化,居住要戶口,出門要介紹信,來客要登記,買糧要糧本,吃飯要糧票的年月,一個手無分文的農民,逃離自己的家鄉,到外麵去混,是何等的艱難。

然而,中國農民的生存能力是令人吃驚的。寇學書來到了離家最近的小城市許昌,在城邊的荒地上搭了個小窩棚住下來,每天拉著輛破架子車進城去打掃公廁。那時中原縣城級的小城市還很少有衝水公廁,大都是十分原始落後、衛生條件極差的“旱廁”,全靠人工來清理打掃,而小城的環衛部門當時要麽還沒有建立,要麽是形同虛設。這就為寇學書的生存提供了一個不大的空隙。他在城裏打掃公廁,又把清理出的糞便拉到城外,找塊空地鋪開曬幹,就成了上好的天然肥料,而肥料又是當時農村緊缺的物資。人民公社的生產隊為了學大寨、創高產,急需肥料。可買化肥要按計劃分配,想要多買點,要走後門、托關係,十分艱難;而優質的天然肥料就有了廣闊的市場,寇學書的“產品”居然成了搶手貨,不愁銷路。

曆史在這裏開了個小玩笑:一年下來,公社體製之外的寇學書靠賣糞幹取得的收入,竟然比在公社裏幹活的“社員”們還要高得多!我那時在離許昌不遠的農村插隊勞動,最棒的勞力一天掙十分,可每分隻值一分多錢,也就是說,勞作一天隻能掙到一毛多錢。可寇學書的“產品”,一架子車就能賣一塊多錢,是社員中最強勞力的十多倍。

年底,要過春節了。在外辛勞了一年的寇學書要“榮歸故裏”,回家過年了。他特意買了半扇豬,掛在架子車把上,洋洋得意地回村了。他故意拉著車繞村一周,似乎是在向“公社”示威:“你們不叫我種自己的地,可我有辦法比你們過得滋潤!”——當時,生產隊在過年前殺一兩頭豬,每家能分到三斤二斤的就不錯了,寇學書的半扇豬確實叫人看了眼綠,也使社員們心亂如麻。

這是1966年的開春,村裏的工作隊已經撤離了,當政的是大隊黨支部。用“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思想武裝起來的支部書記從中看到了“階級鬥爭的新動向”,當然不能置之不管。於是他學著當年工作隊的腔調,向寇學書宣告:“這豬肉是你的,但村裏的井是人民公社的!你要煮肉做飯,不準從公社的井裏打水!”

老辦法:派民兵拿著棍子站在井邊,見寇學書來打水,就給他一頓棍子!

寇學書傻眼了,又差點被氣瘋了……

寇學書當時無法知道,剛開始的1966年可不是個吉祥的年頭。報紙上在批《海瑞罷官》,接著又批“三家村”、“四家店”,中國上空濃雲密布,一場空前的政治風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降臨了。

村裏開大會,形式也變了。會場中間立起個巨大的毛主席像,人人手舉“紅寶書”,先要喊“萬壽無疆”,再念“最高指示”……可寇學書卻悄悄地擠上台去,一直擠到毛主席像下麵。當主持人宣布大批判開始時,這位老農民卻突然站起來,跳著腳,舉著巴掌向毛主席像臉上扇去,一連扇了三巴掌,每扇一巴掌,嘴裏還喊一句:

“叫你不讓我下地……”

“叫你不讓我打水……”

“叫你收走我的地……”

據寇店的人說,當時,全場的人都驚呆了,好久沒有動靜。突然有人喊了聲:“反革命——”人們才醒過神來,群呼:“打死反革命!打死反革命!”寇學書被蜂擁而上的人群打翻在地,打得血肉模糊。最後被用繩索緊緊地捆起來,送往縣看守所。在“文化大革命”中,這叫“被革命群眾扭送公安機關”。

巴掌扇在紙上,這叫什麽罪,新老刑法上似乎都沒有規定。但是“文革”中規定的“公安六條”中,有一條是“攻擊偉大領袖”,那可是彌天大罪,足以殺頭的。寇學書就是據此被投入牢房的。

寇學書被投入牢房,卻多年沒有判決,一直在看守所裏“待決”,這是為什麽?我出獄後才從看守所的工作人員那裏聽說,是因為沒有檔案。被群眾扭送來,看守所就收了。但“文革”中先是“砸爛公檢法”,接著又進駐“軍管會”,後來主管的又換成了“革委會”,看守所的主管走馬燈似的輪換,誰也沒見到寇學書被捕的審批文件。有人抓,沒人管,但也沒人敢放。於是,寇學書就在牢房裏“沉底”了,多年來連審問也沒有,終於成了那裏“資格最老”但無人過問的在押未決犯。

1976年夏天,我終於有段時間和這位老農民住在一個監號裏了。本來,看守所裏似乎有條規矩(這是我經過長期觀察發現的):政治犯隻能單獨關押,或者和形形色色的刑事犯關在一起,兩個政治犯是不能關在同一個號裏的,大概是為了防止他們思想交流和互相串聯。但是,到這年夏天,不知道外麵又搞什麽運動了,進來的人突然增加,牢房裏人滿為患,一間十來平方米的監房,原來最多關五六個人,現在增加到十二三個,晚上睡覺都無法翻身。政治犯不能同號的規矩已無法維持了。一次在“查號”之後進行了“調號”(這是犯人都熟悉的專用名詞,“查號”大約每月一次,所有犯人都突然在機槍和刺刀下,被趕到院裏蹲下,讓看守進到監號中徹底搜查,氣氛十分恐怖。而“調號”則是重新宣布進住各監號犯人的名單)。我和寇學書居然住到了一起。

就近觀察這位老人,我發現他的精神似乎已經失常了。對別人的問話,他反應遲鈍,目光空洞,很少回答。

我問他,胳膊是怎麽殘廢的,他低頭不語。

我問他,多大歲數了,他兩眼茫然。

惟一能引起他注意的是開飯的哨聲。他吃飯的樣子慘不忍睹:由於雙臂雙手癱瘓,他不能端碗拿筷,就由別人把湯盛到碗裏,放在牆角的地上,把饃放在碗邊,他趴在地上,像豬一樣用嘴去拱著吃。一日三餐,都是如此,真不知道他是怎麽熬了這麽多年的。至於大小便,那就更沒法說了,全靠別人幫助……

他也有說話的時候,多半是自言自語,而且總和種莊稼有關。外麵出太陽了,他會說:場上的麥子該揚場了……外麵下雨了,他會說:這雨好啊,玉米該拔節了……隻有一次,他說出了令我吃驚的話——他眼中突然亮光一閃,毫無緣由地說:“我當皇上了,全國一個縣給我上貢一粒米,就夠煮一鍋飯了……”

一個當時已經關了七年、名叫韓栓緊的老“投機倒把犯”告訴我,寇學書的胳膊是進看守所後,被“上繩”捆壞的。他說,那時寇學書很不老實,天天胡喊亂叫,說反動話。看守把他提到院裏,給他來了個“五花大綁”——他還頗為內行地說,別小看“法繩”這刑具,“上繩”的學問可大了,繩子的粗細,捆的部位和勁道,以及“上繩”的時間,都大有講究。最狠的就是“五花大綁”,用小拇指粗細的繩子,狠狠地捆進肉裏,再從背後收緊,沒有人能扛過15分鍾。超過15分鍾,兩臂就變得黑青,神經就壞死了,解開後也無法恢複了。寇學書就是被捆成這樣的。

他還告訴我,寇學書比他大8歲,進來的時候大約是62歲,現在住了10年,應該是72歲了。他還說,這些年來,沒見有人來給寇學書送過衣服和日用品。

我和寇學書同住一號的時間不長,隻有一個來月。

這年夏天的氣候似乎格外悶熱,一個監號裏睡了十多個人,隻有一扇小窗通風,人挨人,肉擠肉,熱得大汗淋漓,室內汗氣尿氣熏人,讓人幾乎窒息。沒有幾個人能睡得著。昏昏沉沉中,我突然發現躺在身邊的寇學書有點異樣,臉色鐵青,毫無生氣。伸手一摸,已經沒有呼吸,渾身冰涼。我連忙爬起來,向外麵執勤的哨兵喊道:“死人了!寇學書死了!”哨兵叫來看守,看守隔著小窗看了看,說:“喊什麽喊,死了就死了,放在那裏吧。看守所有規定,夜裏不準開監號門。等天亮再說吧!”說完就走了。

身邊挨著一具死屍,這一夜是怎麽熬到天明的,我已經回憶不起來了。隻記得寇學書那瘦骨嶙峋的軀體越來越僵硬,刻滿皺紋的麵孔似乎越來越猙獰,我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盡量不去看他。

我是一個在城裏長大、在學校裏成人的所謂知識分子。盡管曾參加過“四清”,還到河南農村接受過幾年“再教育”,但是,真正開始嚴肅地思考農村、農民和農業問題,是在鐵窗下,在寇學書的屍體旁的這個不眠之夜。

好不容易,天終於亮了。看守來打開牢門,讓我和幾個犯人把寇學書的屍體抬到院裏。那裏停著一輛破舊的架子車,寇學書被扔在車上,由一個農村模樣的人拉出看守所的大門了。我突發奇想:這架子車是不是寇學書拉大糞的那輛?來人是他的親戚,還是他拉大糞的同夥?這位72歲的老貧農,在熬過十年的鐵窗生涯後,終於獲得自由了,真讓我羨慕。而我還要在這裏呆多少年呢?將來我將如何走出這個大門呢?或許也要像寇學書一樣……

兩年多以後,我竟然活著走出了這個鐵門緊鎖的大院,並且意外地獲得了“平反”。不過,我始終沒有聽說有人為瘐斃在這裏的寇學書“平反”。

來源:作者:馬雲龍,刊於《南方周末》2012年2月9日第23版,原題:《釘子戶之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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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taoying34 回複 悄悄話 慘不忍睹,為他唱一首哀歌吧!可憐的農民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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