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十年前,夫妻兩地分居乃中國大陸相當大的社會問題。這裏說的並非夫妻因感情不合分居兩地;而是特指由於工作、戶口等原因夫妻不得不分居兩地。每逢春節前,擠滿火車的人潮裏,很大部分都是趕回家與配偶團聚者。短短的探親假一過,火車上又擠滿返回工作地點的人群。
兩地分居給家庭帶來的困擾,實在一言難盡。首先是生活困難,夫妻無法相互照顧。其次是經濟困難,工資本來就低,分居必然增加開支。然而最難言的困擾,毋庸諱言就是性生活不正常。兩地分居的夫妻,每年隻有14天探親假在一起,這期間是高密度的性生活,但是接下來的351天卻是高度的性饑渴。用分居者的話來說,“澇起來澇得要死,旱起來旱得要命”。
夫妻兩地分居之所以成為社會問題,重要原因之一是極“左”思潮泛濫。當時,“個人利益服從革命利益”、“革命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等口號喊得震天響。當革命需要你夫妻分開,誰敢說個“不”字?當時有多少夫妻兩地分居,筆者手頭沒有數據,不敢妄言;但是說約有百分之十的幹部和工人夫妻兩地分居,應該不太離譜。
曾經有美國朋友問筆者,解決兩地分居何難之有,夫妻一方到另一方所在地謀份工作,再買個房或租個房,不就解決了嗎?這顯然是對中國國情缺乏了解。那時候從行政部門到事業、企業單位,完全由政府掌控。未經層層“組織”嚴格審批,根本不可能謀得工作。再說當時房源奇缺,絕大部分住房皆為政府所有,個人購房或租房幾乎不存在。
美國朋友又問,那麽我一不工作,二不買房,就到配偶那裏住著,總可以吧?對不起,也不可行。你的戶口不在配偶所在地,就得不到糧油、肉類甚至蔬菜的配給,總不可能與配偶長期合吃一份糧食吧?再說沒有戶口就是“黑人”,住久了派出所和居委會就會上門,催促你回戶口所在地去“抓革命促生產”。
求得夫妻團聚的正途,是向所屬的組織陳情請求解決。能否解決,則與分居夫妻的居住地有很大關係,由大城市調往小城市易,由小城市調往大城市難。如果夫妻一方在京津滬三大直轄市,想調到省會城市與配偶團聚;或者一方在省會城市,想調到小城市與配偶團聚,比較容易心想事成。反之,如果夫妻一方在省會城市,想把配偶從小城市調來,就難得多;如果一方在京津滬,想把配偶從中小城市調來,則難上加難。筆者所在的上海某研究所,允許從中小城市調進上海的名額,每年隻有區區兩、三個,而分居者卻有二、三十人,乃名符其實的粥少僧多,胡子白了都未必等得到。更有甚者,如果夫妻一方在京津滬,想把在農村的配偶調來,可能比登天還難;因為從農村戶口轉為城市戶口,如鴻溝般極難逾越。複旦大學一位中年學者,跟隨著名曆史地理學家譚其驤,為繪製中國曆史地圖集作出貢獻。他長期無法將農村戶口的配偶調進上海,最後不得不放棄專業回蘇北老家。
依靠組織來解決分居問題,稱為“單調”,即單向調動之意。既然單調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就隻得另想辦法。果然辦法是人想出來的,那就是“對調”,又稱“雙調”,即雙向調動之意。例如張三在甲地工作,配偶住乙地;而李四在乙地工作,配偶住甲地。如果張三與李四對調,兩個家庭都能團聚,豈不兩全其美?正因為如此,當時城裏電線杆上,隨處可見征求對調者的啟事。如果甲地是小城市,乙地是大城市,那麽從小城市調往大城市的一方,事成之後會給對方以補償,通常相當於半年工資。
對調這個主意聽起來不錯,成功機會卻不大。這是因為,即使張三與李四都願意,實際辦起來還是繞不開組織,得組織同意才行。首先是兩人的身份要相當,如果張三是工人而李四是幹部,則免談。當時工人歸勞動局管,幹部歸人事局管,路歸路橋歸橋,不能對調的。其次是兩人的戶口數要相當,假設張三獨自從甲地調往乙地,而李四想帶著兩個孩子從乙地對調到甲地,則甲地可能拒絕,因為甲地出一個戶口進三個戶口,吃虧了。即使身份、戶口數都相當,還要看生活基礎。張三想由甲地調往乙地,要是配偶在乙地住集體宿舍,張三調入後勢必要解決住房問題,則乙地可能拒絕。如此重重障礙,使得想對調者隻能謀事在人、聽天由命。
改革開放後,有人見單調、對調都很難,就異想天開另辟蹊徑。他們想,既然靠組織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何不試試讓洋人來解決自己的兩地分居問題?於是他們申請自費公派出國當訪問學者,首選當然是美國;過個一年半載就向所在大學提出讓配偶孩子來美國。老美視家庭團聚為天經地義,根本不管其配偶是城市戶口還是農村戶口,大使館簽證官也開綠燈,很爽快就批準了。這條途徑極具創意,可稱為“洋調”。兩地分居的夫妻,在中國團聚不了,反而在美國團聚,因此被戲稱為“曲線救國”。
1978年,筆者為了圓科學研究之夢,考取文革後第一屆研究生,拋妻別女來到上海,沒想到就此加入兩地分居大軍,嚐盡了家庭分居的苦澀。正因為有切身體驗,時至今日筆者才能寫出這篇文章。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先生,體察民情且通達人性。他引用宋朝李之儀的詞,要求各級領導設身處地,體恤分居夫妻的痛苦:“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1985年,在胡耀邦的親自推動下,中級知識分子的夫妻兩地分居問題終於得到解決,惠及所有分居的講師、工程師、主治醫師和助理研究員。筆者分離八年的家庭也終於得到團聚,因此一直銘記與感恩胡耀邦的這一德政。
三十年後的今天,夫妻兩地分居又成為中國大陸的社會問題。大量青年農民到沿海城市務工,為經濟發展立下功勞。但是農民工拋妻別子也引發了一係列社會問題,如婚外情與性病多發、色情業“繁榮娼盛”、交通緊張、子女缺乏教育等。如何人性化地解決新時期的夫妻兩地分居問題,正考驗著執政者的智慧。
(圖片取自網絡)
那時候我們還控訴萬惡的舊社會、吃人的封建社會,其實當時的社會也是控製人、摧殘人、碾壓人、沒有人情、沒有人性的社會。如今他們的控製不如以前了,但還在繼續。
中國人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