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寫老師的文章汗牛充棟,絕大多數都是讚揚老師為人正派、愛護學生、知識淵博、循循善誘。我要回憶的劉師,卻是現身說法、含淚教誨我們做學問的道理,讓我至今難忘。
劉師名玉麟,是南京大學生物係副教授。1963年秋,我考入南大生物化學專業,為我們這批新生講授“普通生物學” 課程的,就是劉師。他當年五十多歲,中等身材,頭頂稍禿,戴金絲邊眼鏡。劉師講課條理分明、口齒清楚、不疾不徐。其實這門課程不容易教,因為要在短短一年裏,讓我們菜鳥掌握整個生物界的概況,包括微生物、植物、動物直至人類,談何容易。如果平鋪直敘講授,學生很可能隻學到一堆支離破碎的知識,考試過後即忘。劉師不然,他抓住生物進化這個綱,以此連貫生物界的分類、結構與功能。譬如講到脊椎動物的循環係統,劉師著重講解心髒的進化規律。我至今記得很清楚,魚類心髒有一個心室和一個靜脈竇。進化到兩棲類如青蛙,心髒有一心室和兩心房。再進化到爬行類如烏龜,心髒有兩心室和兩心房,但是左右心室分隔不完全。隻有進化到鳥類和哺乳類包括人類,心髒才有分隔完全的兩心室和兩心房。隨著心髒結構的完善,循環係統的功能不斷增強。劉師傳授的基本知識,讓我受用一生。
然而我印象最深的,是劉師的現身說法與流淚教誨。那是一堂實驗課,劉師發給每個學生一條鯽魚,要求如實畫出來。魚的輪廓、眼、嘴和鰭不難畫,難畫的是鱗片。魚鱗的排列有其規律,不仔細觀察就畫不好。少數同學私下議論,說畫魚鱗沒什麽意思,就照著書裏的鯽魚圖畫。臨下課時劉師進來,他何等有經驗,一眼就看出有兩份圖近乎完美。詢問之下,這兩位同學不得不承認是仿照書上畫的。
劉師走上講台說:“花一個下午畫鯽魚,為什麽呢?手繪生物標本,是生物係學生必須掌握的基本功。更重要的,是要求你們科學生,觀察到什麽就如實畫什麽,既不誇大,也不縮小。從事科學研究,最重要的就是實事求是,這是每個科學工作者必須遵守的。照搬書上的圖,往小處講是抄襲,往大處講就是偽造。”
講到這裏,劉師麵色凝重,話語慢了下來:“科學界在這方麵有太多的沉痛教訓。一位科學工作者,有了個設想,就做實驗來驗證。事與願違,實驗結果並不支持他的想法,其實這在科學研究中是常見的。可是他昏了頭,隻保留有利的數據,把不利的結果去掉。紙怎麽包得住火呢?別的科學家重複不出他的實驗,紛紛質疑。這個科學家自食其果,受到應有的懲罰。”我看到淚水從劉師略顯蒼老的臉龐流下,他斷斷續續地說:“同學們,從事科學研究,最要不得的就是弄虛作假,這方麵的錯誤絕對不能犯,犯了就是終生汙點。”此時的劉師,已是老淚縱橫、聲音哽咽得不能自己了。
同學們都愣住,沒想到小小的魚鱗,竟牽涉出嚴肅的科學道德,也不明白為何引發劉師如此嚴重的反應。時隔不久有消息傳到我們耳裏,說劉師犯過錯誤,被清除出教師隊伍,他講的其實就是自己的經曆。
那時我擔任生物學課代表,在與劉師的接觸中,一直存有疑問。係裏每位老師的辦公桌都擺在各自的教研室裏;唯獨劉師的桌子,卻縮在係圖書室的角落裏。他的桌子上,不但擺著我們的作業本和實驗報告,還堆著圖書卡片。我不明白他為何既講課,還兼圖書管理員。我去見劉師,向他行鞠躬禮,每每聽到嗤嗤竊笑聲,似乎我不該對老師有禮貌。明白了劉師是以戴罪之身講課,才解開了這些疑團。課程結束,同學們對劉師教學的評價甚高。我以為這有助他將功補過,不料事隔兩年又有了後續發展。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劉師被當做“牛鬼蛇神”揪出來批鬥。連帶生物係領導也被炮轟,說是包庇他占領無產階級講台,毒害青年學生。我因此知道了劉師犯錯誤的詳情。那是1958年“大躍進”,鋼鐵超英趕美、糧食畝產萬斤,科研也“放衛星”。劉師注意到,江浙一帶養蠶,需要大量桑葉喂蠶,而桑樹占用大批良田。同時,江浙一帶種植大量萵苣,隻吃萵苣杆,把萵苣葉當垃圾扔掉。劉師想,萵苣葉與桑葉都是綠油油的,要是能用萵苣葉代替桑葉喂蠶,既變廢為寶,又節省大量農田,豈不是一舉兩得?領導一聽,大感興趣表示支持,馬上撥給劉師一間實驗室養蠶。
然而事與願違,用萵苣葉喂養的蠶,死亡率大大高於用桑葉喂養的蠶。事後分析原因,萵苣葉比起桑葉來,水含量高很多,而蛋白質含量卻低很多。吃萵苣葉的蠶寶寶,或因水多而患鼓漲病,或因蛋白質不足而發育不良,成活率很低。此時劉師麵臨抉擇:要麽弄虛作假、報喜不報憂;要麽如實報告、承認自己錯了。當初提出想法時,領導大力支持,還稱讚自己“敢想、敢說、敢幹”;如果承認失敗,如何向領導交代?天人交戰的結果,劉師犯下了一生中最大的錯誤。趁著夜深蠶室無人,他把大批吃萵苣葉死掉的蠶寶寶倒進火爐燒掉。於是吃萵苣葉蠶寶寶的“成活率”大大提高,與用桑葉喂養的成活率接近。
劉師的研究未經核實,就被作為科研衛星吹了出去。那個狂熱的年代崇尚“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水稻畝產吹到13萬斤,稻穗密得竟能讓小孩站在上麵不倒,居然還有記者“拍照為證”。比起這樣的“特大衛星”,劉師放的隻能算“小衛星”,並未引起多大關注。
劉師的造假東窗事發,是栽在了外國人手裏。《人民畫報》外文版報道他的“研究成果”,引起了波蘭科學家的注意。波蘭是否養蠶?是否種萵苣?是否也想用萵苣葉來養蠶?這些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洋人較了真,找到中國駐波蘭大使館,要求赴華考察。在當時形勢下,國門關起來牛皮怎麽吹都不要緊,吹者與聽者都心知肚明。然而一旦驚動洋人,性質就不同了,因為“外交無小事”。有關方麵要求南大核實劉師的“研究成果”;這麽低級的弄虛作假,一下子就被揭穿了。
領導震怒,劉師被剝奪副教授職稱,開除出教師隊伍,貶為圖書管理員。1963年,因師資缺乏,劉師才以戴罪之身給我們上課。後來文化大革命爆發,劉師又被批鬥,他的後半輩子,就毀在了“萵苣葉養蠶”上。
平心而論,“萵苣葉養蠶”未被推廣,沒有造成實際損失。相比之下,當時席卷全國的“土法煉鋼”,砍倒樹木不計其數,煉出廢鐵不計其數,卻不見哪個當政者承擔責任。更有頂級科學家錢學森,在報紙上鼓吹畝產萬斤糧的“科學依據”。連毛澤東都說自己頭腦發熱,是受了錢學森的影響。吹大牛皮的安然無恙,劉師吹了個小牛皮,卻倒了半輩子黴。
不管怎麽說,劉師確實犯了大錯,他千不該萬不該出於私心弄虛作假,一念之差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教訓是沉痛的。一般人犯了錯誤,唯恐別人知情。劉師卻並不諱疾忌醫,向學生坦陳自己的教訓,要我們引以為戒,這是很難得的。當時大學並未開設科學道德課程,劉師以自己為反麵教材,讓我一生都記住,弄虛作假是科學研究的大忌,是絕對不能觸碰的雷區。
後來我有幸從事科學研究。作為科學家,誰不希望實驗結果符合自己的預想?誰不希望論文的數據更漂亮些?遇到與預想不合的數據,不免有將其去掉的衝動。每當這樣的時刻,劉師老淚縱橫諄諄教誨的形象就在我腦海浮現。超出預想太多的數據並非絕對不能去掉,但一定要符合統計學處理規範,並如實說明。近來世界上被揭露的科研造假事件屢屢不絕,這使我想到,把劉師的教訓、他的感悟與教誨寫出來,對年輕科學工作者有著現實教育意義。
韓愈的名篇《師說》開宗明義:“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劉師不但教授學業和解答疑問,還傳授我們做學問的道理。從這個意義上說,劉玉麟先生雖然在科研中跌過跟鬥,仍不失為值得懷念的老師,是以為記。
(圖片取自網絡)
唯一疏忽: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似乎授業
唯一疏忽: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似乎授業
劉老師是好老師,可惜當時社會不是好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