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實的心聲
我多麽期望有一天，我們的民族能夠把自由、民主和人權大寫在自己的旗幟上，從而以嶄新的麵貌，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
誰沒有幾把鑰匙？開家門的、開辦公室的、開抽屜的、開信箱的等等，不一而足。我也有若幹鑰匙，這些年來換住房、換工作；舊鑰匙去了，新鑰匙來了。然而在我的鑰匙圈裏，始終保留著一把老鑰匙，它陪伴我走過了三十多年的風風雨雨。
這是一把再平常不過的銅鑰匙，正麵有船錨圖案與“鐵錨”兩字，背麵有船錨的英文字“Anchor”和“中國製造”字樣。年頭長了，船錨圖案和文字已經被我撫摸得有點模糊了。
我一直保留著這把鐵錨鑰匙，因為它開啟過我們在上海第一個住所的門。三十多年前，為了圓自己的科學研究之夢，我拋妻別女獨自來到上海，住進集體宿舍，想不到就此開始了長達八年的家庭分居。妻子來探親，偌大的上海，竟沒有她的容身之地。白天她在街頭消磨時間，等挨過下班時間，就在實驗室的桌子上過夜。也許是感動了上蒼，四年後我們終於有了在上海的第一個住所：一間簡易工棚。當我用這把鐵錨鑰匙打開工棚的門，內心的喜悅難以言表。我對妻子說：“這間房子有二十平米，人均五平米，已經超過上海的平均人居麵積了。”我們在寸土寸金的上海終於有了容身之地，妻子來探親再也不必在馬路上成天瞎逛了。
我一直保留著這把鐵錨鑰匙，因為它見證過我們那段含辛茹苦的日子。“有房了”的喜悅還未消退，我們立刻品嚐到住在其中的苦澀，因為它原本就不是為住人而設計的。工棚的屋頂是一層薄薄的石棉瓦，牆壁是一層薄薄的水泥板。春天時工棚擋不住風沙，灰沙從屋頂與牆壁無數的縫隙往裏鑽。夏天時工棚擋不住驕陽，石棉瓦與水泥板被曬得滾燙，屋裏熱得如烤箱。秋天時工棚擋不住雨水，外麵下大雨，裏麵下小雨。冬天時工棚擋不住北風，屋裏屋外一樣冷，連毛巾都結冰。工棚既沒有廚房，也沒有衛生間，更沒有暖氣與空調。工棚有的是臭氣，一條巨大的黑色排汙河，離我家隻有幾步之遙，半個上海的汙水日夜不停地排到河裏，臭氣熏天。到了夏天，河邊更是蒼蠅孳生、蚊蟲亂舞。來看望我的親友驚歎：“想不到竟還有科學家住在如此惡劣的環境裏。”我獨自帶著兩個女兒，既當爹，又當娘，還要努力工作，實在心力交瘁。每天下班，我用這把鐵錨鑰匙打開門，煤球爐多半是熄掉了，我不知道該拿什麽飯菜，來填飽兩個女兒的轆轆饑腸。妻子隻能在每年短短十四天的探親假裏來幫我，我們不知道還要熬多久才能團聚。
我一直保留著這把鐵錨鑰匙，因為它承載了我對那段艱難歲月的記憶。我們在這個工棚裏熬了四年，妻子終於調來上海；再熬了兩年，我們終於住進稱得上是房子的房子。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我望著這簡陋的工棚，久久不能入眠：畢竟我和家人在其中度過了近兩千個日日夜夜。臨走時，我特意帶走了這把鐵錨鑰匙，作為對那段難忘歲月的紀念。此後的日子，我換工作、換住所、換城市、再後來甚至連國籍都換了，口袋裏的鑰匙換了一茬又一茬。可是這把鐵錨牌鑰匙，我一直把它留在自己的鑰匙圈裏。
每當撫摸這把鐵錨鑰匙，我就提醒自己：“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生活中有些往事，是永遠不可以忘記的。我仿佛又看到那個簡陋工棚，眼前又浮現出身處其中的酸甜苦辣。從青年到中年到老年，從中國到美國，我遇到過形形色色的困難。鐵錨鑰匙啟迪了我：當年再難的溝溝坎坎都過來了，還能被眼前的小溝小坎難住嗎？
每當撫摸這把鐵錨鑰匙，我就提醒自己：在當下物欲橫流的浮躁年代，有些底線是必須守住的。辛勞半生退休，能有著家人的陪伴，能住上整潔的房子，能呼吸清新的空氣，能喝到幹淨的飲水，能享用安全的食物，能漫步美麗的哈德遜河畔，夫複何求？鐵錨鑰匙啟迪了我：要知足、要珍惜、要感恩現在的寧靜生活。 謝謝鐵錨鑰匙的陪伴，它已經融入我的生命，我在有生之年會把它一直帶在身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