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的冬天沒有陝北的鵝毛大雪和凜冽的寒風,卻是陰冷潮濕。河麵結著薄冰,兩岸的水田裏種了蠶豆,綠瑩瑩的連成一片。遠處的村莊隱現在樹林裏,茅草屋深黃色的屋頂,白色的泥牆,一片江南水鄉的景色。
孫培林坐在一條大木船的船尾,手裏握著一支大竹篙。他一邊用竹篙當作大木船的船舵,一邊看著河兩岸秀麗的江南景色。
孫培林的勘探隊是在半年前被調到江蘇油田參加石油會戰的。當時全國的石油勘探隊不多,哪裏發現油田,就抽調全國的勘探隊到那裏搞會戰。這也使石油工人們走遍祖國的山山水水,形成了哪裏有石油, 就在哪裏安家的習慣。
江南的土地少,人口多,寸土為金。勘探隊到野外施工,根本找不到地方搭帳篷,隻好租了運送貨物的船隊,在船艙上用竹杆和席子搭成住人的席棚子。孫培林和汪宏根原來住一個帳篷,現在又住在了一條船上。汪宏根住在船艙裏,孫培林住在船艙的頂上。這席棚子到處都是挺大的窟窿,四處透風。要是晚上忘了倒掉洗臉水,早晨臉盆裏就是一個冰砣子。
江蘇北部是河網地帶,到處都是縱橫交錯的大小河流,公路極少, 離開了船就寸步難行。勘探的儀器也隻好搬到了儀器船上,由機動船拖著或人撐船到工地。今天施工的地方河道又淺又窄,儀器船都無法進入。孫培林他們隻好把儀器搬到一條大木船上,由機動船拖著向工地開去。孫培林就在船尾用一支大竹篙當舵,控製著船的方向。
這個機動船隻是一隻普通的水泥船安上了一個小柴油機。由於船小而去工地的人多,不少人隻好站在船上。汪宏根嫌機動船上太擠,他就坐在裝著儀器的大木船的船頭上。
機動船竭盡全力地開著,嘭嘭嘭地吼叫著,水泥船身破開河麵上的薄冰。冰塊在船身旁互相擠壓,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船隻擠出的波浪拉著長長的斜線,最後衝上河岸,發出嘩嘩的響聲。
孫培林看著兩岸的田地,看著船邊跳躍著的波浪和混在波浪中的冰塊,腦海裏想起剛到江蘇時,自己學著撐船, 在河中間把船撐得團團亂轉, 就是撐不回來, 引來不少老鄉看熱鬧; 他想起為了看儀器船,他到老鄉家吃晚飯,是一碗白米飯和一碗炒雞蛋。他餓得要命,正準備大口吃起來,突然看見煤油燈下暗黃的燈光中,桌子的另一邊慢慢地冒起了兩雙大眼睛,原來是老鄉的孩子端著飯碗來看他吃飯。他一看孩子的碗裏隻有豆腐渣和粗米飯。他趕緊把自己的飯和孩子的飯調換了。
汪宏根裹緊了棉襖坐在船頭。他聽著機動船上柴油機的吼聲,心裏總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現在勘探隊施工的地方是血吸蟲病的高發區,聽人說喝不衛生的水都可能得血吸蟲病,他特意從南京帶了五暖瓶開水來。就這事,孫培林笑話了他好幾天,說這水總有喝完的時候呀。可他心裏想,孫培林懂什麽,能少喝點這不安全的水就少一點兒得血吸蟲病的危險。
到江蘇水鄉施工,汪宏根從心裏就感到不舒坦。他是北方人,旱鴨子,不會遊泳,而且小時候在村裏水塘裏淹過,留下個怕水的毛病。前一段施工時,船上有冰,他腳一滑,掉到了河裏。他一下子慌了神,亂撲騰。船上的人給他遞竹杆,拋繩子,他都顧不上抓,一個勁兒地叫救命。最後是孫培林跳到河裏把他撈了上來。倆人的衣服都濕透了,成了落湯雞。他們隻好跑著回駐地換衣服。那幾天很冷,不一會兒他們的衣服外麵都結了冰,跑起來嘩啦啦直響,挺像穿了一身盔甲似的。
汪宏根坐在大木船的船頭,眼睛不時地看看站在機動船上人群中的程惠華。自從上次程惠華答應與他假裝談朋友,程惠華對他接觸多了,笑臉也多了。在他的邀請下,有時還能打了飯到他和孫培林住的船上來和他一起吃飯。他盡可能地講些笑話給程惠華聽,他喜歡聽程惠華那銀玲般的笑聲,更愛看程惠華臉上笑開花的樣子。隻是程惠華每次來都不斷用眼光搜尋孫培林,使他心裏不免酸酸的。好在孫培林很識趣,隻要程惠華一來,他就會找個理由躲出去。汪宏根想,趕緊努力假戲真做,多想辦法和程惠華搞好關係,成為真正的男女朋友。
船在河裏疾速行駛著,平靜的河水被激起層層波浪,從船頭向兩岸湧去。浪頭撞上河岸,衝刷著河堤,形成一朵朵浪花,在河堤的底邊奔跑,跳躍。船路過村莊時,河邊上玩耍的小孩子,會追著船隊向他們一邊歡笑一邊揮手。
船隊拐了一個彎,前麵出現了一座水泥橋。這橋就是一座蘇北普通的村莊之間的橋,橋麵不寬,橋下隻有一個橋洞可以過往船隻。機動船吼叫著駛進船洞,孫培林也用船篙調順了載著儀器的大木船,與機動船形成一條線,準備駛過橋洞。
大木船剛剛駛進橋洞,隻聽見機動船上傳來一陣驚呼。原來一隻載滿液體化肥的水泥船,不知道在什麽地方鑽了出來,要擠進橋洞。水泥船上的兩個老鄉正奮力地搖著櫓,當他們看到機動船後麵還拖著一隻大木船時,頓時驚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呆呆的傻立在船頭, 忘記了應該把水泥船調正。水泥船就橫著向大木船撞了過來。
汪宏根看到水泥船直直地向自己坐著的大木船撞了過來,嚇得頭發都立起來了。這要是撞上了,大木船肯定會翻過來,自己又會掉到水裏,成為落湯雞。要是在水裏再被什麽東西撞了,那不就更慘了嗎。他心裏真有些後悔,寧願擠一點兒,也不應該坐在大木船上。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試著去抓機動船牽引大木船的纜繩,想把大木船拉近機動船,他好跳到機動船上,躲過這一劫。
孫培林握著竹篙坐在行駛在橋洞中的大木船的船尾,一開始聽到機動船上人們的驚呼,一時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很快,他看到一隻水泥船的船頭伸進了橋洞,橫著向大木船撞來。 他想,如果水泥船撞上木船,船翻了是小事,儀器落了水,那可就全毀了。他來不及多想,蹭的一下站起來,把竹篙拎起來,橫過去,準備去頂撞過來的水泥船。隻見他弓著腰,叉開腳,雙腳緊蹬著船尾的船梆,雙手緊緊地握著竹篙,竹篙頭直指著不斷逼近的水泥船頭。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水泥船就要撞上大木船的一瞬間,孫培林用竹篙頂住了水泥船的船頭。隻聽嘭的一聲巨響,孫培林就覺著自己的雙腳騰了空,手中的竹篙也被撞飛了。然後他就重重地落在了水裏。
程惠華擠在機動船的船尾,看著兩岸的景色,正和薑春英隨意地聊著天,突然聽到周圍人的驚叫,她扭頭一看,看到水泥船擠進她們剛剛通過的橋洞, 正對著大木船狠狠地撞過去。她看到孫培林站了起來,手持竹篙,對準了水泥船的船頭。她驚訝得差點兒沒叫出聲來,這是玩命呀。
就在這一瞬間,孫培林用竹篙頂上了水泥船,程惠華她們眼看著孫培林被撞得飛了起來。而由於孫培林這麽一頂,載著儀器的大木船向外一偏,隻是和水泥船蹭了一下,晃了晃,被拖出了橋洞。
機動船趕緊靠邊停了下來,大家都緊盯著孫培林落水的河麵。這時,一艘挺大的拖輪正冒著煙,拖著一支貨船隊從橋洞中開過來。石油隊的人拚命地衝著拖輪上的人喊,有人落水了!快停船!因為人們都怕拖輪轉動的螺旋槳傷害了孫培林。可是由於拖輪的聲音大,直到拖輪駛過了橋洞,船老大才搞明白,關閉了發動機,而由於慣性,龐大的貨船隊駛過了橋洞。
等貨船隊駛過,人們都盯著孫培林落水的地方。有的人手裏還拿著纜繩,浮漂,準備一看到人,就扔給他。程惠華兩眼緊張地搜索著,隻見那隻大竹篙浮在河麵上,已經衝到了河邊。等了一會兒,還不見孫培林的影子,人們開始著急了。正在這時,從河底慢慢地浮起了一件石油工人的棉襖,在混濁的河水裏漂著。人們用長鉤子撈起來一看,棉襖被螺旋槳劃破了幾處。程惠華一下急得用一隻手捂住了嘴,那一定是孫培林的棉襖。難道孫培林…,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她另一隻手使勁攥著薑春英的胳膊。薑春英眼睛掃視著河麵,一邊輕聲地對她說,孫培林水性好, 會沒事的。
孫培林撲通一聲地掉到了河水深處,他隻覺得周圍是混濁的河水和一大堆氣泡。由於他穿著棉工作服,這身棉衣像救生衣一樣推著他從深水裏向河麵浮上來。他心裏清楚,等棉衣裏的空氣冒光了,充滿水的棉衣就會像秤砣一樣把他往水底拉了。這時,孫培林在河裏猛然聽到了突突的馬達聲。他想起,在過橋前,木船後麵不遠是一個拖輪貨船隊。如果他被棉衣托著浮起來,而拖輪正好從他上麵駛過,那他很容易被拖輪的螺旋槳傷害,即使躲過了拖輪那旋轉的螺旋槳,貨船下的船錨也可能把自己戳上幾個窟窿。想到這兒,孫培林憋住氣,一邊拚命地向河底潛,一邊解開上身的棉襖,甩甩胳膊,脫掉棉襖。河水十分混濁,孫培林什麽也開不見,可他能聽到拖輪和貨船正在自己頭上不遠的地方駛過。他盡可能地使身體靠近河底,聽著頭上貨船隊的動靜。他知道江蘇河流上的貨船隊都很長,而自己在水下憋的氣已經維持不了一會兒了。孫培林心想,隻有靠著橋墩浮起來,才能躲過貨船。他趕緊在水下使勁地橫著遊了幾下,沒摸到什麽。周圍是黑暗混濁河水,耳朵裏是從頭頂上轟隆隆貨船經過的聲音,嘴裏憋的氣越來越少,孫培林的心裏有些發慌。他心想橋洞不寬,橋墩應該不遠了。他又向橫的方向拚命地遊了幾下,突然胳膊碰到了硬邦邦像是水泥的東西,用手一摸,像是橋墩。於是,孫培林緊貼著橋墩,慢慢浮了起來。頭露出了水麵,他趕緊換了幾口氣,看到自己已經被河水衝到了橋洞的另一側。身上的棉褲和翻毛皮鞋已經灌滿了水,一個勁兒地把他往水底拉。他使出渾身的力氣,遊到岸邊,爬上岸,心裏想著,也不知道大木船怎樣了。
孫培林爬上橋邊的河堤,隔著橋一看,石油隊的機動船和大木船就停在橋另一側的河邊。大木船穩穩地停在那兒,船上的儀器也沒事。孫培林的心裏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 他看到人們正吵吵嚷嚷地在船邊地忙著什麽,心想,是不是還有其他人落水,難道是汪宏根這個旱鴨子又掉下去了, 那可不大妙。我還是找機會趕緊教會汪宏根遊泳吧。
一陳寒風吹來,孫培林打了個冷戰。他趕緊甩甩身上的水,穿著灌滿了河水的棉褲和皮鞋, 翻過橋麵,向石油隊的人們走去。
石油隊的工人們正在船上看著河麵,半天不見孫培林的影蹤,大家心裏都有些著急。突然他們聽到岸上有人問,還有誰掉到河裏啦?大夥回過頭來一看,孫培林渾身濕漉漉地站在河岸上,上身是單衣,下身的棉褲和鞋在流著水,頭發上還留著幾縷水草。
人們高興地大笑起來,喊著,你這小子,什麽時候爬上岸的,還繞到我們背後去了。大家一擁而上,把孫培林圍在了中間, 有人給他遞毛巾, 有人給他遞水壺。孫培林這才明白大家是在找他哪。他正跟大家說著話,程惠華擠了進來,遞給他一件棉襖。孫培林一看,是程惠華把自己的棉襖脫了給他,她隻穿了一件粉紅色的毛衣。孫培林要手檔住了程惠華遞過來還有體溫的棉襖,嘴裏說著不用不用,一邊扯過汪宏根遞來的一條包儀器的毯子,裹在了身上。程惠華披上自己的棉襖,用手摘去孫培林頭上纏著的幾縷水草。 這時大夥兒都催著孫培林趕緊回駐地換衣服。孫培林裹著毯子,一步一個水腳印地向通往駐地的路上跑去。程惠華呆呆地站在河岸上望著他遠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