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水珠作品

登載亮水珠的文學作品
個人資料
正文

說說咱奶奶(4):奶奶又是不幸的

(2016-02-16 15:31:08) 下一個

     奶奶這一輩子經曆了清末年間,民國時代,又進入新中國,和她的許多同代人一樣,經過許多戰亂和災難,可謂是曆經滄桑。她在年輕時就失去了丈夫,一生守寡。我們到了一定的年齡才理解奶奶長時間守寡的苦處和艱難。

     奶奶忠厚老實,待人熱情。可是由於經過太多的動亂和波折,她又十分膽小謹慎,特別是對外部的人和事,處處小心。唯恐萬一有什麽不妥,就引來麻煩甚至災難。文化革命來了,奶奶墜入了深深的不安和疑惑,她不能理解為什麽一夜之間原來她眼中的好人就變成了什麽叛徒特務走資派,為什麽周圍一下子冒出這麽多壞人。可她又無法去問,去和別人搞清楚,隻好把疑惑深深地埋在心裏。

     文化大革命那陣兒,街道裏的老太太也經常組織學習。有那麽幾個愛管事兒的老太太隔三差五地來找奶奶去街道裏開會。逢到這時,奶奶隻好放下手裏的活兒,解下圍裙,擦擦手,拿上小板凳,挪著腳步,遠遠地跟在那幾個吆喝著“開會嘍”的老太太後麵去開會。每次開會回來,奶奶有時會向我叨叨兩句會上說的事,無非是又揪出了幾個壞人什麽的。最後奶奶總是輕輕地說一句,“造孽呀。”不知她是指那些壞人呢,還是揪壞人的人。

     那時,街道上不僅要老太太們開會學習,而且要在街道上輪流值班巡邏。奶奶那時已是八十高齡,也要參加值班。每輪到奶奶值班,她會在一個胳膊上帶一個挺大的紅箍,拿把芭蕉扇,和其他兩三個值班的老太太一起在我們家附近的街道上慢慢地晃來晃去。我那時問奶奶,要是真的有壞人來了怎麽辦?奶奶隻是尷尬地笑笑,並不回答。我想她心裏清楚,她們值班隻是一種無奈的形式。

     文化革命在奶奶的心中實在是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壞人到處都是。文化革命後有一段時間,我們兄妹都離開家工作了,爸爸媽媽經常出差不在家,隻有奶奶一個人在家。她年齡大了,聽力也下降了。我們家的大門有很大的玻璃窗,門外就是開放的走廊。奶奶那時疑神疑鬼,總覺得有壞人要來。有一次我回家,奶奶頗為得意地給我看她的防賊設施。她在她的臥室裏放了一個大鐵盆,邊上擺了個擀麵杖。她說,萬一有壞人晚上來,她就敲響鐵盆,驚醒左鄰右舍來抓壞人。擀麵杖還可以用來打壞人。我哈哈大笑起來,雖然嘴上對奶奶的防賊計劃讚美有加,可心裏想著一種情景,八十多歲的老太太顫巍巍地揮著擀麵杖去打壞人,那真是極其可笑的一件事情。

     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奶奶的防壞人計劃居然用在了我身上。

       那是一個初秋的晚上,我當時在北京的遠郊區燕山工作生活,由於第二天要在市內辦事,我就匆匆在加了夜班之後乘末班火車趕回家來。那時從市內到燕山沒有高速公路,也不通長途車,隻有乘火車的慢車來往市內。火車每小站都停,要咣當咣當晃兩個多小時才能到北京城南的永定門火車站。等我再倒公共汽車趕到城北的家已是將近半夜十二點了。院子裏一片寂靜,隻有陣陣秋風裹著地上的落葉發出輕輕的嘩嘩聲。昏黃的路燈在地麵上留下樹冠搖晃的身影。我家住的二層小樓被籠罩在黑暗中,家家戶戶都黑了燈,人們都已進入了夢鄉。我是人困馬乏,匆匆趕到二樓我家門口,想著趕緊進門睡覺,明天一大早還要早起趕去辦事。當我興匆匆地用門鑰匙打開門鎖,一推門,大門紋絲不動。我突然想起奶奶曾經告訴我,她一個人在家時,為了防壞人,她不但要鎖門,而且在裏麵插上插銷,再頂上一把椅子。這樣即使壞人撬開了鎖,也無法進來。想到這兒,我隻好輕輕地一邊敲大門的玻璃窗,一邊輕聲地喊奶奶,求她起來把那重重防壞人的設施搬走,從裏麵把大門打開,好放我這個好人進去。由於奶奶的睡房在家裏的另一側,再加上她年記大了有些耳背,任憑我怎樣改變敲門的方式和頻率,奶奶就是叫不醒。眼看半個多小時過去了,我還是被關在門外。我又不敢大聲叫,怕吵醒了左鄰右舍。這時我靈機一動,心想奶奶的睡房在樓房的另一側,如果去敲奶奶睡房的窗戶,可能會叫醒她。於是,我繞到樓房的會麵,找了兩根杆子,用鞋帶綁起來,剛好舉著能夠到二樓奶奶睡房的窗戶。我心裏挺得意自己的高招,舉著杆子去敲奶奶睡房的窗戶。剛沒敲幾下,奶奶的屋子裏就亮燈了,嘿,奶奶醒了。我放下杆子,輕聲喊,“奶奶,是我,快開門。”沒想到,我話音未落,奶奶的睡房裏就響起了敲鐵盆的聲音。“當當,當當…”我又急又惱,一邊將杆子上的鞋帶解下來,穿在鞋上,一邊喊,“奶奶,別敲了,是我!”可奶奶哪裏聽得見。隨著當當的鐵盆聲,左鄰右舍都被吵醒了,各家紛紛亮了燈,出來詢問怎麽回事。我趕緊跑上樓,這時奶奶已經把大門打開,用擀麵杖敲著鐵盆來到了門外的走廊上。她說她以為壞人要從後窗進來,她趕緊到前麵來報警。等奶奶搞清楚她抓的壞人是我時,尷尬地笑了起來。我隻好向鄰居們一一道歉,可心裏不是滋味。這文革對奶奶的傷害是太深了。

       奶奶在八十多歲高齡被查出得了直腸癌。由於年歲太大,她動了手術之後就沒有進行進一步的放療和化療。而奶奶對此處之泰然,積極地配合治療。為了照顧奶奶,媽媽辭去了當時做得很出色的工作,找到離家近又不需要出差的工作,可以一邊上班,一邊照顧奶奶。我妹妹當時在西安的軍醫大學學習,特意請假回來看望和照顧奶奶。我當時在江蘇油田,工作離不開。隻好買了甲魚,寄回北京家裏,好給重病的奶奶補補身體。在病魔麵前,奶奶很堅強。她從來沒有叫痛叫苦。隻要有可能,她盡可能地自己照顧自己,不願麻煩別人。奶奶在手術後,還是那麽閑不住,在家裏走來走去,用抹布擦擦這裏,用拖把拖拖那裏,或在廚房洗洗菜,打打下手。盡管我們一再勸她多休息休息,她總是微笑著說,不要緊,不要緊,不累,不累。沒辦法,奶奶就是這樣一個人。

       奶奶是在九十高齡的時候,在睡夢中安詳地離開了我們。她走的時候很平靜,好像還在沉睡,臉上沒有一絲痛苦,嘴角有著一絲微笑。奶奶仿佛在告訴我們,她今天有點兒累,需要再睡一會兒…

       我是在美國留學的時候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的。自從奶奶得了癌症,我就要自己做好奶奶去世的思想準備。可當真的親耳聽到這個消息時,我還是抑製不住自己的悲痛,躲到廁所裏,讓眼淚盡情地流淌出來。我那一時刻腦海裏湧現的是奶奶那慈祥的笑容,她那永不停歇忙碌的背影,她那溫暖粗糙而又有不少裂口的大手,還有她長年以來對我們的嚴格要求和殷切的希望。對奶奶思念的感情撞擊著我的心靈,眼淚在情不自禁地奔湧而出。我望著鏡子裏淚流滿麵的自己,心裏暗暗地想,奶奶一輩子做了那麽多好事,她一定是去天堂裏去休息了。 她會在天上看著我們,我們一定要更加努力,不辜負她對我們的期望,給中國人爭光…

[ 打印 ]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