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徯
周末的清晨,老城東郊小河邊的鳥市已經忙碌起來。店主們或許讓鳥語喧嘩得沒法再續回籠覺,索性早早的起來清清籠子、添水加食什麽的。
說是鳥市,其實規模也不大,幾間低矮的簡易平房既是店主們的家也是鳥鋪。屋外棚子一直延伸到河邊,靠河的橫梁當然就成掛鳥籠的地方。遠遠望去,小鳥在籠裏飛上跳下,浮萍在河裏懸浮滯留。一動一靜之中,江南水鄉的秋韻盡收眼中。
不過生意人哪管這些,鳥籠掛起隻是為了迎客上門,有個開門吉利比什麽都強。
還別說,緊靠路口的一家真的進來一位中年人,老板娘眼明手快地迎了上去:“這位師傅,想買隻鳥?你看這隻八哥,都能喊再見了。您買回去再調教調教,不出半 年一定成一巧嘴…,哦,那是虎皮鸚鵡,身上色彩斑斕的,又喜歡叫,還特別好侍候。家裏要是太清靜,買上一對保準開心,來年子孫滿堂…”
中年人不搭腔,隻是盯著鳥籠一個一個地看,一遍下來似乎沒有發現他的所需,眼神中帶著失望,人也有走出店的意思。
老板娘有點急了,連忙加大力度:“我說師傅,有什麽您可發個話啊。做生意總得講個溝通吧?你想要個什麽,說句話,不敢說一定保你滿意,但也有個商量,您說是不是?”
中年人沒有答話,人倒是停下了。臉依舊朝著鳥籠的方向,可老板娘察覺到客人的心思早已不在看鳥,因為此時他的眼神根本不在籠中,而是透過兩籠相隔的間隙飄向遠處。老板娘被搞得有點莫名其妙。嘴裏念叨的生意經嘎然而止,不由自主地跟著客人的目光看過去。
小河對麵是一棟棟行將竣工的高層公寓樓。外觀造型雖然千篇一律,但新樓新款倒也不著人討厭。樓外的圍牆也一改磚壘的傳統單調,用鐵圍欄當了裝飾。圍欄上的廣告與鳥鋪隔河相對,俏模樣的摩登女郎伸著纖纖左手托出一行字:“東林雅苑,市外桃園”。
老板娘瞪著眼睛四下裏打量,就是沒有見到什麽異常。心裏正納悶,中年人開口說話了,聲音低低的,與其說是講給人聽,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以前這河對麵是一大片稻田。”
“什麽時候的事?”老板娘有點不信,盤下這鋪子也有五、六年了,從來就沒有見過對岸有什麽稻田。
“十五、六年前我還見過。”
“師傅很久沒回來了吧?”老板娘上下打量起眼前的中年人。無領的體恤衫,老舊的牛仔褲,外加一雙旅遊鞋,一看就是個才回國的海歸客。
“是的,這些年都呆在美國了。”中年人老老實實地回得倒快。
大清早遇上這麽個看客,老板娘覺得真衰。她決定不再和他白費口舌,一邊轉身離去一邊說到:“噢,那你慢慢看”。口氣裏沒了殷勤,慢慢看三個字更重重地帶著拖音。
鑼鼓聽音,中年人意識到自己的不合時宜,臉上有點尷尬,訕訕地準備走人。
嘈雜的鳥語聲中突然混入一聲宛如輕鈴滑過的鳥鳴,遠遠的低低的稍縱即逝。然而那中年人卻聞聲一震,他急急地轉過身來對著老板娘有點語無倫次:“金翅…你這裏有金翅?”
看到老板娘愣在當間,中年人有點不好意思:“對不起,我在說鳥名,不知道還叫不叫這名,但剛才我聽見它的叫聲了。”
“噢,那家雀兒啊。您等著,這就給您拿去。”老板娘臉上回複了殷勤神色,邊說邊往裏間去。眨眼功夫拎出個簡陋的小鳥籠,指著裏麵那隻小鳥對中年人說:“您說的是它嗎?”
北方來的老板娘對江南的本種鳥不太在行。前一陣丈夫自作主張進了一批,銷也能銷,就是不旺。這讓她逮著了理,再也不讓進了。這隻金翅就是那次的剩貨之一,這陣子她都懶得往外掛。
小鳥很平常,要不是一身淡棕色的毛,簡直和麻雀沒啥兩樣。不過慌亂的它在籠裏跳上跳下,翅膀跟著掀動著,露出亮麗的明黃色。讓人感覺到還有點名副其實。
中年人對這那鳥細細地看著,眼睛裏有點起霧。三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在眼前鮮活起來...
當年這裏身後是頹廢的城牆,麵前的小河也就是歲月磨耗下荒蕪一片的護城河。岸邊有棵半大不小的槐樹,一定是幼時受了摧殘,靠根的一截半沉半浮地橫在水麵上,伸出去好遠才得以歪歪斜斜地向天而去。雖然枝葉不很茂盛,但好歹也成了這塘邊唯一的高枝。
那時的中年人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手裏拎著一個籠門大開的竹鳥籠,仰著頭目不轉睛地朝站在樹梢頭上的一隻小鳥望去,滿頭的汗水,氣喘籲籲的一付疲憊不堪。隻是此刻他什麽都顧不上了,因為長到這麽大,還第一次感到什麽叫心急如焚。
全是給樹上的那隻鳥給攪的。它和男孩相處也快一年,今天卻脫籠而去,從城裏的家中一直飛到這裏。
小鳥歇在槐樹上,麵朝著河對麵開闊延綿的稻田,小腦袋一伸一縮,上下左右地打量著,一付欲飛又止的模樣。男孩子心裏十分明白,隻要小鳥再次伸展它的翅膀, 他就會永遠也見不到它。因為過了這水塘,可以供鳥落腳的樹都在數百米以外。這種稱為金翅的小鳥有個很奇怪的特性,那就是在它飛行途中歇腳時一定要選一棵高 大的樹,而且是非歇在樹的最高枝頭上不可。
幾百米的距離對一隻小鳥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麽,但它好像拿不定主意般地遲遲不起程,男孩見狀也略為平定下來。看來小鳥還是有靈性的,朝夕相處了這麽長時間, 一定對自己的主人還有著記憶和留戀。在城裏過來時的飛飛停停中,男孩已經感覺到這一點。也許是嘈雜的車來人往讓它沒了主張,如今這郊外空曠安靜,一但它記 起舊情,回歸不是沒有可能。
想到這裏,男孩心裏又有了一線希望。他試著減緩著自己的喘息,一邊慢慢地調整著自己的位置,一邊嘴裏學著鳥叫,指望著那樹上的小鳥可以聽音見人,漸漸地回憶起從前…
果然小鳥轉過身來,腦袋衝向了主人的方向。男孩心裏一喜,嘴裏的口哨聲也柔和輕快起來。小鳥聽著望著突然輕輕地回應了一聲,略帶喉音的輕鳴對男孩來說真的太熟悉不過了,每當籠中鳥食無多時,小鳥總會對著他這樣鳴叫。
“小鳥準是餓壞了。”男孩在心裏自言自語,可這一想連帶著自己也饑腸轆轆起來。他無從知道現在的確切時間,但從太陽已經照在身後來看,一定已經過了正午。 早飯都沒到嘴怎麽能不又累又餓?隻是男孩顧不上自己,心裏反而對那樹上的鳥兒心痛不已。他緩緩地將左手抬起,伸進右手提著的鳥籠中,摸出些鳥食來。原本想 撒在前麵的地上去引鳥下樹,可惜雜草叢生實在找不到如何空地。萬般無奈之下,唯有攤開手掌。男孩從來就沒有試過讓鳥停在他手上的經驗,現在權當碰碰運氣。
小鳥還真有了動作,它從高枝上慢慢地飛跳而下。不過到了離開地麵最低的枝頭時又猶猶豫豫地停了下來,眼睛東看西看的就是不肯再飛一步。男孩知道自己的招數已盡,隻有以不變應萬變,他一邊吹著若有若無的口哨,一邊一動不動,期盼著鳥兒能再飛一步。
僵持之間,男孩似乎發覺小鳥歇腳的樹枝有些動靜。他定神細望,不由大驚失色,原來是一條半大不小的蛇正沿著樹枝向小鳥悄悄地遊去。因為蛇的膚色幾乎與樹一般,別說是鳥察覺不到,就連男孩都險些忽略。如今蛇離開鳥不過二、三米的距離,小鳥的生死全在一線之間!
男孩急了,慌忙之間六神無主。他搖晃起手來,希望小鳥警覺起來。可是小鳥好像被他的動作搞糊塗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動。這當間隻見那蛇已經開始將身子蜷縮成S形狀,一付準備就緒撲向獵物的模樣。
千鈞一發,男孩大喊一聲,手中的籠子飛了出去!籠子砸在樹幹上四分五裂地散落到了河裏,蛇也從樹上竄跳下來一頭紮進了水中無影無蹤,那小鳥帶著一串輕鈴的鳴叫向河東飛去,轉眼之間再也看不到它的身影。
男孩跌坐在地上,淚水模糊了雙眼…
“師傅,師傅…”
老板娘有點不知所措的聲音,讓中年人從回憶的思緒中驚醒過來。他連忙擦了擦眼角,側過臉去避開老板娘那探尋的目光:“哦…,這鳥賣嗎?”
“…,賣,當然賣!”
“多少錢?”
“師傅,看得出來您是行家。這鳥如今金貴著呢,金色羽翅不展不顯的,愛養的主喜歡討這藏金不露的彩頭,所以供不應求。”談到生意老板娘真能口若懸河:“這 不我這裏隻剩下這一隻,可別以為是挑剩,是昨天就進到這一百零一隻。不瞞你說,進價就高。師傅您如果成心買,我也就給個成本價,100塊您拿走。”
話才說完,隻見中年人已經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小疊錢來,從中抽出一張百元鈔票遞了過來。老板娘接過錢來,有些驚訝又有些懊惱。驚訝的是這中年人居然如此不 懂得現在國內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的規矩,懊惱的是竟然沒有再獅子大開口一點。不過怎麽說今天這第一筆也算是賺滿了,心裏開心臉上帶笑:“師傅,讓我用盒子給 你將鳥裝起來…”
就在這時,那籠子裏的鳥發出一聲帶著喉音的輕鳴。中年人聞聲一震:“有鳥食嗎?”
“哦…,有有有。”老板娘連忙拿出一小袋鳥食:“您看,正準備添食呢,不想您來給耽誤了。”
中年人沒有答話,抓了一把放在手心裏。然後將鳥籠打開,將手伸進了籠子。那鳥掀了掀翅膀,卻不十分驚恐。歪著小腦袋看了看那手心裏的鳥食,猶豫片刻就一步 跳進來,旁若無人地啄食起來。中年人將手慢慢地退出鳥籠,小鳥隻顧進食絲毫沒有察覺自己已經身處自由天地之中。中年人托著那鳥,眼神裏帶著滿足。
一會功夫,鳥食已盡。小鳥立在主人的手裏看看周圍又看看主人,中年人用手去理了理那鳥的羽毛,鳥往後退了一步,遲遲疑疑地沒有揮動翅膀。中年人突然將手伸 出了鳥鋪的圍欄,然後將手用力向上一托。小鳥終於懂得了主人的意思,一邊撲騰著翅膀向天空中飛去,一邊留下長鈴一串。
目送著中年人頭也不回地離鋪而去,老板娘有點摸不著頭腦。她仔細看了看手中的錢,確定那是張真鈔之後心才放了下來。
…
一隻古色古香的漂亮鳥籠掛了起來,裏麵的小鳥正在進食,一付安然自得的模樣。掛籠的老板娘一臉的喜氣:“都說鳥養久了有靈性認主人,我一直不信。賣了這麽 多年的鳥,沒想到你今天給我開了眼。給那人將你放了,你居然飛了回來。想想慚愧,以前嫌你賣不掉占地,沒想你既給我進筆大錢還不忘舊情。就憑這,往後你就 是這鎮店之寶。賣了誰都留著你!吃吧吃吧,別急,悠著點。”
望著那小鳥,老板娘突然想起了什麽,她扭過頭去對著裏間:“孩子他爹,下次進貨別忘了多要點這本地的雀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