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溪掃葉

生在江南,長在水鄉。飽受小橋流水的熏陶,唯少大江東去的誌向。自幼喜好在雜書中尋夢,最喜歡的詩人:杜甫,最喜歡的詞家:辛棄疾,最喜歡的外國作家:雨果,最喜歡的中國作家:沈從文。
正文

遠方有塊芳草地(二)

(2016-06-18 20:27:53) 下一個

 

近些年來,廣東的氣候似乎有點反常,初春的早晨,已經有點悶熱。

 

不過恩山縣衙大門外麵的空場上,已經聚集了一批百姓。他們知道今天要判的案是和洋人有關,雖然近年來廣東沿海的百姓們對那些碧眼金發的洋人出現在自己的視野裏已經漸漸習以為常,但是和洋人打官司的事情還是鮮有所聞。所以聞訊前來看熱鬧的人比往日多了很多。隻是等了又等,就是不見縣老爺上堂開審,大夥不免有點不耐煩起來。不過在官府的門前誰也不敢大聲議論,隻是交頭接耳小聲嘟囔著。

 

正在疑惑之間,突然見到衙門裏一班裝束遠比往日整齊的衙役。隻見他們身挎腰刀提著朱漆的堂棍在衙門口一字排開,班頭陳福貴從衙役的身後閃出,對著人群扯開大嗓門喊了起來:“縣老爺有令,今日審案乃關朝廷邦交之大事,與汝等小民毫不相幹。為保老爺詳細查案,衙門前十丈之內不得有閑雜人等滯留喧嘩,違者定將嚴懲不怠。”

 

陳福貴說完將手一揮,身後的衙役將堂棍往地上猛地一墩,接著一聲呐喊。圍觀的人群大多是些見官就怕的平民百姓,本來不過是前來湊個熱鬧。冷不丁遇到這麽個陣勢,早被嚇得個七昏八素。還沒等衙役們進一步的清場動作,人群已經一哄而散,隻剩下一些膽子稍為大一點的站在遠遠的街頭巷口邊朝著衙門口望過來。明明知道什麽也看不到,隻是有點不甘心地在那裏耗著。

 

陳福貴見到事情順利,連忙吩咐四個弟兄留守門前,帶上其餘的弟兄準備進去堂前為縣老爺上堂造聲勢。

 

“陳班頭,請留步!”遠處傳來一聲喊。

 

陳福貴回頭一看,隻見黃耀宗站在幾丈開外的空場上。

 

“陳班頭,這是為何?可否行個方便,讓我上堂做個旁聽?”    

 

“噢,是黃老爺啊,我們大人吩咐了,今天除了事主被告,其他人等均不得上堂。還請黃老爺體諒在下,失陪了。”

 

陳福貴說完連忙帶著衙役頭也不回地走進門去。

 

“升堂!”

 

“威武!”

 

隨著衙役們的吆喝聲,鍾毓成在周伯軒的伴隨下從正中的屏風後麵走進公堂。周伯軒留坐在側廂的文書桌旁,鍾毓成則拾級而上坐在台上正中的官案之後。他定了定神,隨即拿起驚堂木猛地一拍:“來人,帶原告被告上堂!”

 

“威…武…”

 

拖著長音的堂喝聲中,衙役將黃湛榮和費牧師從側廂房裏帶上了公堂。

 

二人方才站定,堂喝之聲嘎然而止,大堂之內頓時鴉雀無聲。

 

鍾毓成抬起頭來,眼神先落在原告黃湛榮身上。黃湛榮低頭埋首地站著,隻見一個禿禿的頭頂和後腦勺稀疏的毛發勉強編成的短辮。短辮耷拉在頸背上,好像是一條扯斷的麻繩一般。雖然看不到黃湛榮現在的表情,鍾毓成依舊可以猜得到那張帶著酒糟鼻子的臉現在一定是麵無人色。

 

想到這裏鍾毓成心裏掠過一絲快意。今天上堂擺出辦重案的陣式,就是為了給這個穿土布短褂直筒肥褲的鄉野小民一個下馬威。現在先將他三魂嚇走兩魂,接下來的戲唱起來就順暢得多。

 

鍾毓成目光一轉朝費牧師望去。那西夷的洋和尚居然神態自如地正眼看著他。四目相對之時,那費牧師對鍾毓成隻微微欠身一躬,然後昂頭挺胸、不屑一顧地站在那裏。穿著一身黑色教士袍的牧師,金發碧眼、身材高挑,站在那矮他一頭的衙役中間更顯得鶴立雞群。鍾毓成心裏的得意片刻變成一股無名怒火,隻是無從發作。記得上次初審時就為了這洋和尚見他不跪而起過爭執,至今心裏還在隱隱作痛。後來才知道如今的洋人見了自己的聖上和太後老佛爺都不做三拜九叩之禮,何況自己這區區的七品知縣?

 

想到這裏心火再大也隻有忍著,不過就這樣讓他站著也太損自己的麵子。鍾毓成略一沉吟有了主意,他抓起驚堂木又是一拍:“來人!”

 

“喳!”應聲的是堂下領班陳福貴。

 

就在同時,堂下傳來“噗嗵!”一聲。雖然十分輕微沉悶,鍾毓成卻聽得很真切。他尋聲望去,隻見黃湛榮跌跪在地上。鍾毓成心情緩了許多,看來自己的官威尚在,對付自家百姓還是綽綽有餘。

 

“給費牧師看座!”鍾毓成一麵繼續吩咐,一麵悄悄地給陳福貴遞了一個眼神。

 

“喳!”

 

不一會陳福貴端出一張小矮凳,恭恭敬敬地放在費牧師的身前。

 

費牧師很紳士般地回禮就坐,可是坐下去以後不禁暗暗叫苦,原來那小凳對人高馬大的他來說也實在太矮了。高人坐矮凳要想湊合,唯一的辦法是將雙腿向前平伸。不過費牧師知道在公堂之上這麽做一定十分不雅,所以他隻好將自己兩條長腿蜷縮起來半蹲半坐地將就著。

 

鍾毓成表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得意洋洋,想不到自己略施小計,就讓洋和尚啞巴吃黃連。

 

“黃湛榮!”鍾毓成一聲斷喝。

 

跪著的黃湛榮呆如木雞一無反應。

 

陳福貴不愧是見多識廣,對公堂上的這種狀況早有防範。其實他送完凳子沒有回自己站班的地方,而是和靠近黃湛榮的衙役換了下位子。現在見黃湛榮愣在那裏,立刻抬起堂棍對準黃湛榮後背就是一下:“還不回大人的話?”他壓低聲音喝道。

 

“啊!…小…民在。”黃湛榮這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答應著。

 

“本縣問你,狀告費牧師害死你老母和未出世的胎兒,有何憑據?”

 

“是…是…”

 

“本縣沒有問你是不是,而是在問你的憑據。”

 

別看黃湛榮平時酗酒滋事行賴耍潑,鄉鄰人見人躲。其實也不過是個有嘴無膽的鄉野小混混而已。全因為經不住族叔黃耀宗兩大壇好酒的誘惑,才硬著頭皮應承打官司。

 

誰知道一上來就被嚇得個七葷八素,族叔教的話全都忘得精光。黃湛榮都不知道要怎麽做了,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四下亂找,指望可以看到族叔求上一求。可是哪裏見到族叔的影蹤?

 

“大膽刁民!”鍾毓成一聲怒喝將驚堂木重重一拍:“本縣問你話,你不老老實實回答,東張西望做甚?”

 

黃湛榮已經是隻驚弓之鳥,被這一喝罵,心差點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他連忙低頭跪好,同時隻感到襠下一陣濕熱,原來是尿了褲。

 

“小…小的…不知。” 黃湛榮帶著哭腔回道。

 

黃湛榮驚惶失措和尿褲的窘樣被堂上的一幹人都看在眼裏。除了費牧師臉上露出不忍的神態以外,其他的人與其說在審案不如說在看耍猴。

 

“本縣再問你,你老母死於何年何月何日?”

 

“回…大人,是…是去年正月二十。”

 

鍾毓成轉過頭去看著費神父:“費牧師,你的教堂何年何月何日動的工?”

 

“縣長先生,是1879415。”費牧師一口洋腔洋調的中國官話倒也清晰易懂。

 

“你這是說的哪國年號?” 鍾毓成聽得一頭霧水。

 

“縣長先生,這是按天主耶穌誕生的年份所定的年曆。我主降生到這個世界至今已經有一千八百八十年。”

 

“你的天主還活著?”

 

“他為了贖世上眾人的罪,受難升天也已經有一千八百多年。”費牧師一臉嚴肅,手在胸前畫著十字。

 

鍾毓成算是聽明白了。他推測這洋和尚所說的耶穌,大概就是他們的一個開國國王。被後人奉為神明,建廟記祀倒也情有可原。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泱泱天朝自然不會到荒夷之地去幹涉人家拜祖先。如今居然反了過來,番夷們依仗著洋槍洋炮的堅利,硬闖到我大清的土地上傳教招徒,壞了我禮儀之邦的規矩不說,就連讓百姓們懼怕的父母官都管他們不得。想到這裏鍾毓成心裏就有火,今天辦不了這洋和尚,再不難為他一下顏麵上怎麽過得去?

 

“費牧師,你如今身在何處?” 鍾毓成聲音提高了不少。

 

“在中國,縣長先生。”

 

“你在大清的國土上,怎麽連我大清國的年號都不知道?”

 

“對不起,縣長先生,我來貴國才一年多,還真不太明白怎麽用貴國曆法。”費牧師臉上帶有愧色。

 

鍾毓成原本以為要讓桀驁不馴的洋和尚認輸服軟要費上一番口舌,不想才三言兩語就讓對方繳械投降。鍾毓成不禁有點躊躇滿誌起來,自己牛刀小試,就將洋和尚整得服服帖帖,看來洋務交涉並不像朝廷大臣們講的那麽高深棘手,如果有朝一日聖上英明,起用他來對付番夷,說不一定也可做出點留名青史的功績來。

 

“周師爺。”

 

“學生在。”師爺朝鍾毓成欠了欠身回道。

 

“你來幫費牧師理一理我大清的曆法如何?”

 

“學生遵命。”師爺轉過臉來朝向費牧師:“費牧師,你的教堂是應該是去年動的工吧?”

 

“是去年上個月十日動工。”費牧師小心翼翼地避免再用他自己的年曆:“直到一個月前才完全竣工。”

 

“回稟大人,按費牧師所說,他的教堂應該是光緒五年二月間開始修建,光緒六年二月間落成。”

 

“費牧師,周師爺的推算你可明白?”

 

“明白,縣長先生。”

 

“黃湛榮!” 鍾毓成語調一變:“按你所說,你老母歿於去年正月間,那時費牧師的教堂尚未動工,克死一說從何而來?”

 

“…小…小民…不知。”

 

“本縣再問你,你媳婦流產又在何時?”

 

“…是…是…去年…五月間的事。”

 

“那時費牧師的教堂也不過方才動工兩個多月,屋頂想必尚未豎起。又如何相克?”

 

“…”

 

“大膽刁民,分明是你憑空捏造,你可知罪?”

 

“大…大人,小…小的真不…不知道,是…是族叔他…”

 

“本縣在問你,你可知罪!” 鍾毓成不由分說地打斷了黃湛榮的辯解。

 

“小…小的知罪,請大…大人開恩。”

 

“師爺,將堂錄拿給黃湛榮畫押。”

 

師爺答應著,走到黃湛榮的身邊,一手將堂錄展開在他的麵前,一手將一枝毛筆遞了過去。黃湛榮糊裏糊塗地將筆攥在手裏,既看不懂那紙上的東西,又不知道筆怎麽用。傻在那裏不知所措。師爺也不言語,把著黃湛榮的手硬是在堂錄的下方畫了個圈。

 

鍾毓成接過師爺呈遞上來的堂錄開始結案:“黃湛榮告費牧師一案經本縣詳查細問,乃因黃湛榮信口雌黃偽證謊訟挑起事端。按我大清律,對偽證興訟者按重罪論處,本縣念黃湛榮初犯無知,故從輕發落,當眾杖責十五大板,以儆效尤。”

 

“大…大人,冤枉啊!” 黃湛榮怎麽也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酒沒有入口,屁股卻先遭殃。

 

“大膽!”鍾毓成拿起驚堂木狠地一拍。

 

“威武!”

 

黃湛榮頓時噤了聲。

 

“本縣問你,堂錄上可是你畫的押?”

 

“…是”

 

“本縣再問你,堂錄有無不實?”

 

“小…小…”

 

“大膽刁民!本縣稟公審案,豈容你出爾反爾胡亂喊冤?來人哪!”

 

“喳!”

 

“將黃湛榮立刻拉了出去,當眾重責三十大板!” 鍾毓成從案上令筒裏抽出令牌向堂下扔去。

 

幾名衙役一擁而上,不由分說架起癱在地上的黃湛榮向外拖去。黃湛榮除了帶著哭腔連聲喊著饒命外,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一旁的費牧師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弄愣住了,他連忙站起身來,隻因為蹲坐在那裏太久,猛地站立起來不禁頭昏眼花腿酸腳麻。他一邊努力地保持平衡,一邊開口喊道:“縣長先生!”

 

“費牧師,你還有何事?”

 

“請縣長先生寬恕黃湛榮先生。”

 

鍾毓成怎麽也沒有想到費牧師會為黃湛榮求情,同時還將那刁民和自己同樣冠以尊稱,他一時琢磨不透這洋和尚到底是慈悲為懷還是惺惺作態。不過有一點他是沒有糊塗的,如此審案是師爺獻的計,目的是為了讓黃氏族親和這洋和尚結下梁子。

 

“費牧師,本縣是按我大清律法斷案,還望你遵守才是。”

 

不容費牧師再開口,鍾毓成已經站起身來,伸手拿起驚堂木重重一拍:“退堂!”

 

堂上一幹人等魚貫而退,將費牧師晾在空蕩蕩的大堂之上。

 

堂外的杖刑已經開始,黃湛榮那殺豬般的叫聲高一聲低一聲地傳了進來。費牧師帶著一臉的無奈,將雙手合到胸前:“主啊!請你寬恕他們吧,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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