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興三年即公元932年三月下旬,吳越武肅王錢鏐病重。他跟將吏們說:“我看來是一病不起了,幾個兒子都愚笨懦弱,你們看誰能繼任為帥?”大家都哭著說:“兩鎮令公仁孝有功,誰不愛戴他!”錢鏐於是將全部大印和鑰匙都授予兒子錢傳瓘,說:“將吏們都推舉你,應當好好守住這份家業。”又說:“也要讓子孫好好事奉中國,不要因為朝廷易姓就廢止事奉大國的禮儀。”三月二十八(庚戌),錢鏐病逝,終年八十一歲。
錢鏐是杭州臨安縣人,少年時身手很好,很會弄拳,為人勇敢,喜好任俠,以為人報仇解恨為能事。唐僖宗乾符年間,他在鎮將董昌手下任部校。當時天下喪亂,黃巢入寇嶺南,江淮之間盜賊群聚,大的攻陷州郡,小的搶掠鄉閭。董昌也聚眾橫行在杭、越之間,並在杭州八縣,每縣招募一千人組成為一都,號稱“杭州八都”,用以遏製黃巢的進攻。當時有個叫劉漢宏的,聚眾占據越州,自稱節度使,攻陷周圍鄰郡。潤州牙將薛朗也驅逐節度使周寶,自稱留後。唐僖宗在西蜀,下詔讓董昌討伐他們。董昌將軍政委托給錢鏐,錢鏐率領八都將士進攻越州,誅殺了劉漢宏,然後回戈進攻潤州,生擒薛朗。江、浙一帶平定後,唐僖宗任命董昌為浙東節度使兼越州刺史,董昌則奏請錢鏐代替自己出任杭州刺史。
景福中年,唐昭宗任命李钅延為浙江西道鎮海軍節度使。當時孫儒和楊行密率軍混戰,淮海數千裏煙塵滾滾。錢鏐經常率軍防禦,捍衛兩浙,因此蔡帥孫儒雖然占據宣州,卻不敢入侵江、浙。因此錢鏐的威名日著。後來,李钅延始終沒有赴任,唐昭宗便任命錢鏐為鎮海軍節度使,並將潤州軍的治所轉移到杭州,又在越州建立威勝軍,任命董昌為節度使。董昌逐漸驕橫富貴,自稱命裏對應符讖,又被妖人王百藝誑騙,因此僣稱尊號,並在越州自稱羅平國王,年號大聖,擅自任命錢鏐為兩浙都將。錢鏐不肯接受任命,並將此事奏聞唐朝。唐昭宗於是命令錢鏐去討伐董昌。乾寧四年(897),錢鏐率領浙西將士攻破越州,生擒董昌獻給朝廷。唐昭宗嘉獎他的大功,賜給錢鏐不死的鐵券,又任命宰臣王溥為威勝軍節度使。而兩浙士大夫和庶民紛紛上表,請求讓錢鏐兼任杭、越二鎮。朝廷無可奈何,也就授他此職,並改威勝軍為鎮東。錢鏐於是兼任鎮海和鎮東兩藩節度使。錢鏐身兼兩鎮後,有精兵三萬。而淮帥楊行密連年興兵,進攻蘇、湖、潤等州,想要兼並兩浙,但屢次被錢鏐打敗。但楊行密還是占領了錢鏐屬下的數州,所以錢鏐隻有十三州而已。天複中年,錢鏐大將許再思和徐綰反叛,招引宣州節度使田頵密謀襲擊杭州。田頵等人率軍突然來到城下。錢鏐激勵將士,一戰就打敗了他們,生擒徐綰,田頵逃走。
錢鏐在臨安故裏興造府第樓舍,極其壯麗,年關時在裏頭遊玩,車馬眾多,人山人海,還羅列了成千上萬的士卒。他父親錢寬每次得知錢鏐要來,總是急忙跑走躲避。錢鏐隻好徒步去拜訪錢寬,並問他為何要躲避。錢寬說:“我家世代都靠種田打漁為生,從未有過如此富貴騰達。你如今是十三州的主人,三麵受敵。你與人爭利,我擔心禍及我家,所以不忍心見你。”錢鏐哭著向他謝罪。
錢鏐在唐昭宗朝時,位至太師、中書令、本郡王,食邑二萬戶。梁太祖朱全忠受禪後,封錢鏐為尚父和吳越國王。梁末帝加他為諸道兵馬元帥。同光中年,後唐莊宗封他為天下兵馬都元帥、尚父、守尚書令,封吳越國王,賜玉冊、金印。當初,莊宗到洛陽時,錢鏐進貢了很多物品,請求成為國王。當玉冊詔下來時,後唐有司認真商議,群臣都說:“玉簡金字,惟有至尊一人。錢鏐作為人臣,不能使用玉冊。又有,本朝以來,除了四夷遠藩,朝廷對他們羈縻(籠絡遠夷的政策)冊拜,或許確有國王的稱號,然而在九州之內從未有過此事。”中門使郭崇韜尤其這麽認為,覺得不能容忍他的僣越。然而樞密承旨段徊奸幸用事,挺能改變郭崇韜的主意。他曲意為錢鏐陳情,最後郭崇韜勉強同意。錢鏐於是將鎮海和鎮東軍節度使的名位授給他兒子錢元瓘,自稱吳越國王,命名所居的地方為宮殿,官府為朝廷,他的參佐向他稱臣,僣用大朝百官的位號,隻是沒有更改後唐的年號而已。他還承製冊封,為新羅、渤海,海中夷人部落加爵,並派使者行使封冊。
明宗剛即位時,樞密使安重誨專權用事。錢鏐曾寫信給安重誨,稱呼說“吳越國王致書於某官執事”,也不問候冷暖。安重誨氣他傲慢無禮。剛好供奉官烏昭遇出使兩浙時,總將朝廷的事私下告訴吳人,稱錢鏐為殿下,自己稱臣,謁見錢鏐時還行舞蹈之禮。回來後,副使韓玫具體敘述了此事(通鑒說是韓玫誣告);安重誨於是削去錢鏐元帥、尚父、國王的稱號,讓他以太師退休致仕。不久,他兒子錢元瓘等人上表陳述,為父親申訴。當時淮南的南吳軍進逼荊南,明宗懷疑吳越和南吳一同為惡,因此降詔責問他們。錢元瓘等人又派使者經過淮南走小路上表,說:
“臣等私下念及父親天下兵馬都元帥、吳越國王臣鏐,自乾符年間,就為朝廷立下功勞;直至天複初年,已封疆土。他兩次殄滅會稽山的僣越,頻繁念叨朝詔的褒獎。先帝還賜給鐵券而礪嶽帶河(字麵是山嶽如石礪和河流如帶子,意思是作為藩臣和朝廷共存亡),配饗太廟而銘鍾鏤鼎(字麵是銘刻鍾鼎即名傳史冊)。臣父曆事列聖,竭誠累朝;罄盡臣子的節操從無虧欠,承荷君主的恩典位任益重。進貢楚茅吳柚,常居各個藩鎮之先;麵對虎豹熊羆,不在諸侯之後。他的戰功可登雲台圖像(漢光武帝雲台二十八將),能在盟府記功;他奮力本朝,一心為國。臣父還經常告戒臣兄弟說:‘你等諸子,必須牢記這話:老父起自下郡,早年平定多難;素來推奉忠勇,實心效勞辛勤;因此得蒙聖主酬謝功勳,愧獲主上分封疆土。老父總是帶著位高遭忌的滿盈之懼,常懷為子孫著想的燕翼之憂。這都是因為朝廷的恩禮已殊,得到的寵榮已極。老父的名位官品超過五等,年齡也將近八旬。一旦不諱的考慮,你們應當安靜聽取。何況老父還親手殲滅妖亂,親眼目睹興亡,豈能自己成為禍亂的根源,重新踏上覆車的前轍。老父身體如還強健,可暫且提出國王的請求。一旦你們繼承王位,則必須謹守藩臣的本分。’臣等揮袖擦淚,接受父親的鯉庭之訓(孔鯉過庭時接受父親孔子的訓導),將兄弟的雁序之情(大雁兄弟般地成序)書寫在紳帶,深藏內心,恭敬地奏聞朝命。
“不久前因濟陰王(唐昭宗)歸邸,梁太祖稱尊,各地英雄遞相仿效,互起投龜的詬罵,皆興逐鹿的密謀。惟有臣的父王,未曾隨從大流。他從貧微到著名,全都承蒙天子的絲綸聖命(語出《禮記·緇衣》:王言如絲,其出如綸);裂土封王,自己守衛諸侯的疆宇。乙酉年(同光三年即925),臣的父王承蒙莊宗皇帝遙降玉冊和金印,恩加曲阜營丘(春秋齊魯都城)般的封王。顯自大朝,來封小國;於是朝廷有強大名聲的改封,父王卻實無幹預綱紀的包藏。加上使臣徐筠等人在進貢之時,禮儀有所不周,仍承蒙朝廷赦免原宥,未將他置以刑典。父王豈敢不投杖責躬,負荊請罪?而且有失為臣之禮,誠然違背事上之儀,所以父王夙夜含羞,寢食俱廢,捧詔而神魂戰栗,拜章而芒刺在身。
“還希望皇帝陛下,浚哲文思,含宏光大,智周萬物,日辟四方,既能寬容能改的失誤,又能降下自新的寬恕。父王會將功補過,舍短從長。何況近代多方相持,事情豈能深遠預料?而且臣的本道,雖然與淮南接鄰,卻久結深仇。雙方交惡或尋求和盟,多次反複。縱敵已超過三紀,息兵才不過數年。諒其並非唇齒之邦,真可謂腹心之疾。如今臣接到詔書責問,理應陳述本末緣由,原因眾多,寧可麻煩陛下縷清事理。對方(指南吳)既然無禮,我們也表麵與其和好而內心不與其同流。臣近來得知他們侵軼荊門,乖戾蠻橫。假如王師出兵問罪,臣願意率眾一齊進攻,必將先行登城,也許朝廷可觀後效。橫秋雕鶚,隻待指呼;躍匣蛟龍,誓平讎隙。如今臣將訓練整治樓櫓戰船,淬火磨礪長戈短矛,乘著陛下的天威,希望表明臣下的氣節。臣的父王鏐,已上了海路,接著將有飛章上呈。陳訴父子的丹誠,猶如高懸的皎日;伸展君臣的大義,上指環圓的蒼穹。臣將海路並舉進貢租賦,混合車馬章疏作為表率。如果有虧職守,自然將遭到陰間懲罰。今春臣已經具體呈上表章,尚未得蒙陛下賜下答允。這都是因為路途遙遠,書信經年方能到達;天朝高深,臣剖心瀝膽的懇切也難以通達。還希望陛下的聖慈,曲行明確的朝命。淩霜益翠,始知鬆柏之心;異日成功,方顯忠貞之節。臣元瓘等無比感激,祈求皇恩,戰兢驚懼,依投之至。現謹派能健步飛走的急腳,走間道帶著絲絹表章乞求奏謝,用以上達天聽。”
明宗非常嘉許,所以下降製令再次授錢鏐為天下兵馬都元帥、尚父、吳越國王。長興二年四月,明宗又下詔說:“周朝榮耀呂望,有尚父之稱;西漢重視蕭何,有不名之禮。錢鏐位冠公侯,統領吳越封疆,必須特示異常恩典,應當為他減去繁文縟禮。錢鏐應當賜予讚拜不名(上朝時不稱名字)。”
錢鏐在杭州將近四十年,在那裏窮奢極侈。錢塘江以前因海潮水逼州城,錢鏐大肆征用民工,鑿石填江,又鏟平江中的羅刹石,在上頭蓋起亭台樓榭,拓廣城郭的周長達三十裏。杭州樓房的繁盛,江山的雕麗,實在是江南的勝地。錢鏐有文化,喜好吟詠。江東有個叫羅隱的頗能作詩,海內聞名。他投靠錢鏐任參佐。錢鏐曾和羅隱唱和,羅隱喜好譏諷,曾寫了首打油詩,說錢鏐貧微時騎牛操兵的事。錢鏐也怡然自樂,毫不動怒。他就是如此通達仁恕。錢鏐雖然晚年荒淫專恣,然而自唐朝直到後梁以及莊宗中興,一直以來,總是派人揚帆越海,對朝廷的進貢從未間斷。所以中原的朝廷也因此善待於他。
明宗得知他的死訊時,下製說:“已故天下兵馬都元帥、尚父、吳越國王錢鏐,累朝元老,當代勳賢,位已極於人臣,名素高於簡冊。贈典既無其官爵,易名宜示其優崇,宜令所司定諡,以王禮葬,仍賜神道碑。”諡號為武肅。錢鏐最初事奉董昌,當時還是壯年,性格十分剛烈。那時有個儒士要謁見主帥董昌,已送進了名片。他見到錢鏐時稍微有點怠慢,錢鏐一怒之下,讓人將他投進羅刹江淹死。當董昌的典謁官來召那人時,錢鏐謊稱道:“客人早已拂袖而去了。”當他為帥時,有人獻詩說:“一條江水檻前流。”錢鏐很不高興,覺得他譏笑自己,很快就殺害了那人。到了晚年,他才開始愛護士人,留心理政,所以數十年間,時論對他還是十分讚美。錢鏐尤其崇尚排場。他將兩浙分為數鎮,官員都是自己任命後才奏聞朝廷。左右前後都是他的兒孫甥侄。他的殿庭服飾,可以和帝王媲美。兩浙百姓都稱他為“海龍王”。後梁開平中年,浙民上言,請求為錢鏐立生祠堂,梁太祖也答應了,並命令翰林學士李琪撰寫生祠堂的碑文賜給他。幾個朝代後百姓還到那裏祭饗他,子孫也得到保佑。他算得上近代的名王。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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