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梁開平二年(公元908)三月二十八(已亥),前蜀帝王建殺了太師王宗佶。夏四月初一(辛醜),派去救援潞州的晉將周德威因晉王李克用病故而回到晉陽。
四月初三(癸卯),梁太祖朱晃將門下侍郎和同平章事楊涉罷為右仆射;任命吏部侍郎於兢為中書侍郎,翰林學士承旨張策為刑部侍郎,一並同平章事。於兢是唐僖宗時左仆射於琮兄長的兒子。當時梁太祖在澤州,所以是在行宮拜二人為相。
圍困潞州的後梁夾寨將領上奏,說駐紮在餘吾寨由周德威率領的晉兵已經離去。梁太祖覺得援兵不會再來,潞州必定可以攻下,便於四月初六(丙午)自澤州南還。次日,他在懷州過夜,並宴請宰臣和文武百官。四月十一(辛亥),梁太祖抵達鄭州,並於次日到達東京大梁。
四月十四(甲寅,據《舊五代史》),淮南軍隊入寇潭、嶽二州邊境,想增援朗州。淮軍戰艦百餘艘揚帆西上,停泊在鼎口。湖南節度使馬殷派水軍都將黃瑀率領樓船出擊,淮南水軍沿著長江在夜裏逃遁,湘軍追至鹿角鎮。
也在四月(《舊五代史》作五月十三癸未;此處依據通鑒),淮南派兵入寇荊州的石首縣,襄州派舟師在瀺港打敗他們。淮南又派大將李厚帶領水軍一萬五千人直趨荊南。後梁荊南節度使高季昌又在馬頭打敗了他。
四月二十六(丙寅),梁太祖臨幸繁台觀看莊稼。鄢陵居民程震進獻兩歧麥穗以及圖畫。
梁太祖還下詔重新任命退休致仕的戶部尚書裴迪為右仆射。裴迪辦事機敏,說話謹慎,通達吏治,明於籌算。朱全忠(即梁太祖)當年剛被任命為節度使時,裴迪前來謁見。朱全忠對他一見如故,當即聘他為從事。自此之後經曆了三十年,朱全忠委托他負責四鎮的租賦、兵籍、帑廩、官吏、獄訟、賞罰、經費、運漕;事無巨細,都專任於他。朱全忠每次出師,總讓他掌管軍州事務,將近二十年都是如此。他足不出後梁的官署,卻對理政很有裨益。禪代那年,梁太祖任命他為太常卿,但那時他已經衰老,眼睛和聽力都不行,也受不了上朝拜謁。於是他請求告老,梁太祖也答應了。這時梁太祖又起用他,主要是讓他成為朝臣的師長。
梁軍攻圍潞州將近兩年,晉軍守將李嗣昭危在旦夕。後梁覺得不用攻擊,他不久就會自己投降。所以在夾寨的後梁圍軍不再設防,也停止外設斥候(偵察)。晉王李存勖知道他們不再防備,便跟諸將商量說:“上黨(即潞州)是河東的屏障,沒有上黨等於沒有河東。況且朱溫(即梁太祖)所怕的隻是先王而已。他得知先王病逝,必定以為我們不能出兵。他們又以為我少年嗣位,不熟悉軍戎事務,必然驕傲怠惰。假如我們派精兵倍道兼行,出其不意去攻打他們;以我們悲憤激勵的部眾,出擊對方驕傲怠惰的軍隊,將猶如拉朽摧枯,不知該有多容易。解除包圍,揚威稱霸,在此一舉。不能失去這一機會!”監軍張承業也勸他出行。李存勖於是派張承業和判官王緘向鳳翔求援,又派使者去賄賂契丹王阿保機,請求他派騎兵助戰。岐王李茂貞衰老,兵弱財竭,最終並沒答應。晉王動用境內的壯丁,大閱士卒,讓他們全部參加南征決戰,以救上黨的緊急。他還任命前昭義節度使丁會為都招討使。四月二十一(甲子),李存勖親自率領周德威等人從晉陽(太原)出發,馳馬勵兵,數路齊進。
四月二十九(已巳),李存勖率軍在黃碾(《舊五代史》作銅鞮樹寨)紮營,距上黨城北四十五裏,戰旗和堡壘一望無際。
五月初一(辛未),李存勖在三垂岡下伏兵。清早,他趁著大霧進兵直抵夾寨。梁軍沒設崗哨斥候,也沒想到晉兵會來,將士尚未起床,因此軍中一片驚擾。李存勖命令大將周德威和李嗣源分兵二道,周德威攻打西北隅,李嗣源攻打東北隅,填平塹壕,焚燒敵寨,擊鼓呐喊著衝進兵營。梁兵全麵潰敗,往南逃走。招討使符道昭的戰馬倒斃,自己被晉兵所殺;梁軍損失了將校士卒數以萬計,丟棄的資糧和器械堆積如山(《舊五代史》的描述稍有差異。因為這是場轉折性的關鍵戰役,現增補如下:李嗣源總領帳下親軍攻打東北隅;李存璋和王霸率領民工燒了敵人營寨,將夾城即夾寨分割兩半。周德威和李存審各自分道進攻,軍士擊鼓呐喊,三道齊進。李嗣源攻破夾城東北隅,率先掩殺衝擊。梁軍大為恐慌,往南逃竄,投戈委甲,塞滿道路。晉軍斬首萬餘級,俘獲梁將副招討使符道昭以下大將三百人,糧草百萬石。梁招討使康懷貞隻帶著百餘騎,跑出天井關逃遁)。
當初,唐龍紀元年(889),李存勖才五歲時跟從父親李克用到三垂崗圍獵。崗上有座唐明皇的原廟。李克用在祠堂前置酒奏樂,有個演奏《百年歌》的伶人陳述了唐明皇當年衰老的模樣,聲調有些淒苦。李克用斟滿酒杯,捋著胡須指著李存勖說:“老夫壯心不已。二十年後,這孩子必定在這裏作戰。”這場戰役果然應驗了他的預言。
周德威等人來到上黨城下,向守將李嗣昭呼喊道:“先王已經過世,繼任的大王親自前來,已經攻破了賊人的夾寨。賊兵已逃去了,你現在可以開門!”李嗣昭不信,說:“這家夥一定被賊兵俘虜,讓他來騙我罷了。”便張弓想射他,但被身邊的人勸止了。李嗣昭說:“嗣王果真到來,可以見他嗎?”李存勖於是親自前往呼喚。李嗣昭見到他身穿白服,知道李克用病逝,痛哭起來,幾乎昏絕過去。城中將士也都痛哭,於是打開了城門。當初,周德威與李嗣昭有矛盾,晉王李克用臨終時跟李存勖說:“進通忠誠孝順,我非常愛他。如今逃不出重圍,豈不是因為周德威還不忘舊怨嗎!你要為我用這番意思勸解他們。潞州之圍不解,我死不瞑目。”進通是李嗣昭的小名。李存勖將李克用的話轉告周德威,周德威感動得流淚,因此在攻克夾寨時非常賣力。他和李嗣昭相見後,兩人和好如初。
後梁行營都虞候康懷貞帶著百餘騎殘兵敗將自天井關逃歸。梁太祖聽說夾寨失守,大驚失色。得知具體情況後,他感歎道:“生子當如李亞子(即李存勖),李克用等於沒死!至於我的兒子們,不過都是一群豬狗罷了!”於是下詔各地安撫和收集散兵。
周德威和李存璋乘勝直驅澤州,刺史王班曆來失去人心,部眾不肯為他賣力。龍虎統軍牛存節自西都洛陽帶兵來接應從夾寨潰散下來的敗兵。抵達天井關時,他跟部眾說:“澤州是要害之地,不能失去。雖然沒有詔旨,我們也應當前去救援。”眾人都不想去,說:“晉軍乘勝,氣焰正盛。而且我們眾寡不敵。”牛存節說:“見危不救並非仁義的舉動;畏強而避也並非勇敢的表現。”於是揚起馬鞭率眾前行。到了澤州,城中人已經開始縱火喧鬧,想要響應晉王,王班隻好關閉牙城自守。牛存節到了後,澤州才安定下來。晉軍很快就到了城下,沿著城牆挖掘地道攻城。牛存節晝夜拒戰,堅持了十三天。匡國節度使劉知俊自晉州帶兵救援,周德威這才焚燒了攻城器具,退保高平。
晉王李存勖率軍回到晉陽,祭告宗廟,舉行飲至(凱旋慶功)大禮;然後休整大軍,論功行賞,任命周德威為振武節度使和同平章事。他還命令州縣舉薦賢才,罷黜貪殘,寬鬆租賦,安撫孤窮,伸訴冤濫,嚴禁奸盜,加強堤防,放寬獄訟。個把月之間,習俗變得很好,境內得到大治。李存勖每次出門,在路遇到饑寒的窮人,總要停下馬來慰問安撫,因此人們心悅誠服;而王霸的大業也自此奠定了根基。
李存勖覺得河東地方狹小,兵力很少,便開始訓練士卒。他命令騎兵不見敵人不許隨便騎馬;一旦部署確定,不許互相逾越,或為了躲避危險擅自逗留拖延;分道並進和定期會合時不許片刻耽誤;犯者必斬。所以他最終能兼並山東和奪取河南,都是因為士卒精銳,軍紀嚴明的緣故。
當初,晉王李克用平定邠州的王行瑜時,唐昭宗許諾他可以承製封拜官員。當時藩鎮大多實行墨製封拜,李克用不想和他們同流合汙,每次任命官吏時總要上表奏聞。到這時,李存勖才開始承製任命河東的官吏。
李存勖很感激張承業,將他當作兄長看待。每次到他的府第時,總要登堂拜謁他的母親,給他的賞賜也很豐厚。
潞州的攻圍和堅守長達一年多,城裏的士人和平民凍死和餓死了大半,市井非常蕭條。李嗣昭鼓勵農耕和桑蠶,寬鬆租賦,緩解刑法。數年之間,軍城恢複了原來的規模。
李存勖的事暫且放下。也在五月初一,帶著同平章事頭銜的靜江(桂州)節度使李瓊病故。楚王馬殷任命他弟弟永州刺史李存代理桂州事務。
五月初二(壬申),梁太祖將許州忠武軍改名為匡國軍,將同州匡國軍改名為忠武軍,將陝州保義軍改名為鎮國軍。
五月初五(乙亥),臣服後梁的楚兵入侵鄂州,反對後梁的淮南所署的知州秦裴打敗了他們。
淮南左牙指揮使張顥和右牙指揮使徐溫專製軍政,弘農威王楊渥心裏非常不滿,但又無法去掉他們。他二人心裏也不自安,便共同密謀要弑殺弘農王,分割他的地盤向後梁稱臣。五月初八(戊寅),張顥派他的黨羽紀祥等人在楊渥的寢室弑殺了他,然後謊稱他是暴病而死。
次日,張顥把淮南將吏集中在王府庭院,兩旁夾道及庭中堂上各列白刃,氣氛肅殺。他下令諸將屏去隨從衛士後才能進來。張顥厲聲問他們道:“嗣王已經病故,誰應當出主軍府事務?”連問三次,都沒人回應。張顥更加憤怒。幕僚嚴可求上前低聲跟他說:“軍府很大,淮南四境也很不安全,非得張公出來主政才行。然而現在就這麽做,恐怕太快了點。”張顥說:“為什麽說太快?”嚴可求說:“劉威、陶雅、李遇、李簡都是先王的同輩,張公今天如果自立,這幫人肯成為張公的屬下嗎?不如先立幼主加以輔佐,諸將誰敢不從!”張顥默然了許久。嚴可求於是請求屏退左右,匆忙地寫了一張紙放在袖中,然後叫同僚前往節度使宅慶賀。大家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大家到了那裏後,嚴可求跪著宣讀那張紙,原來是太夫人史氏的教令,大意是:“先王創業艱難,嗣王不幸早逝。隆演依次當立,諸將應當不要辜負楊氏,好好輔佐教導他。”言辭和旨意非常明確懇切。張顥一下子就泄了氣,又因為教令的義正辭嚴,他也不敢反駁,隻好奉戴楊渥的弟弟楊隆演為淮南留後和東麵諸道行營都統。
事情結束後,副都統朱瑾到嚴可求的住處拜訪他,說:“我朱瑾十六七歲即橫戈躍馬,衝犯大敵,從未怕過什麽人。但今日麵對張顥,卻不覺汗流浹背。嚴公當麵反駁他,猶如眼中無人。我這才知道自己隻是匹夫之勇,比嚴公差遠了。”因此將嚴可求當作兄長看待。
張顥任命徐溫為浙西觀察使,讓他鎮守潤州。嚴可求勸徐溫說:“徐公放棄牙兵而到外藩任職,張顥必定會將弑君的罪名嫁禍到徐公頭上。”徐溫吃驚地問道:“那該怎麽辦?”嚴可求說:“張顥剛愎自用,而且不明事理。徐公如果能聽我的勸告,我可以為徐公對付他。”當時副使李承嗣參預軍府的理政,嚴可求又勸李承嗣說:“張顥如此凶狠和玩弄威權,今天將徐溫支出揚州,不會沒有原因。恐怕這事未必對李公有利。”李承嗣深以為然。嚴可求又去見張顥說:“張公現在將徐溫支出使府,人們都說張公想奪了他的兵權後殺他。人言著實可畏。”張顥說:“右牙(即徐溫)自己要去的,並非我的意思。他也上任去了,我有什麽辦法?”嚴可求說:“攔住他容易得很。”次日,嚴可求邀請張顥及李承嗣一同去見徐溫。嚴可求用眼睛示意徐溫,裝作責備他說:“古人不忘一飯之恩,何況徐公是楊氏宿將!如今幼子剛剛嗣立,事情正忙得很。徐公反而要求自己到外藩安樂,這樣能行嗎?”徐溫謝罪說:“如果諸公容得下我,我又怎敢自專!”於是沒去赴任。張顥知道嚴可求暗中依附徐溫,便在夜裏派人扮作強盜去刺殺他。嚴可求知道逃不過去,便請求寫遺書向淮南主公辭別。強盜拿著刀靠在他脖子上,嚴可求手拿著筆,臉上毫無懼色。強盜能認字,見到他的言辭和意旨都無比忠誠壯烈,說道:“嚴公是位長者,我不忍殺你。”便搶了他的家財後回去複命,說:“沒找到他。”張顥憤怒地說:“我想得到嚴可求的人頭,這些財產有什麽用!”
徐溫和嚴可求於是密謀要誅殺張顥。嚴可求說:“此事非鍾泰章不可。”鍾泰章是合肥人,當時任左監門衛將軍。徐溫派親將翟虔去請他。鍾泰章知道後很高興,暗中交結了壯士三十人。夜裏,他們刺血飲酒發誓,並於五月十七(丁亥)一早直接進入牙堂殺了張顥,連同他的親信。徐溫於是公開張顥弑君的罪行,然後將紀祥等人在集市車裂處死。他們前往西宮去告知太夫人。太夫人非常恐懼,大哭著說:“我兒子還這麽小,就遇到這麽大的禍難。希望你們保護我們一家百口回歸廬州,那就是你們的大恩大德了。”徐溫說:“張顥弑上篡逆,不能不殺,夫人盡管放心。”
當初,張顥和徐溫一道陰謀弑殺楊渥。徐溫說:“混合使用左、右牙的士兵,隻怕他們心不齊。不如單獨使用我的牙兵。”張顥不肯。徐溫說:“不然就單獨使用你的牙兵。”張顥這才答應。到這時,使府徹底追查處置逆黨,結果發現都是左牙的士兵,因此人們都以為徐溫實在不知道他們的陰謀。楊隆演於是任命徐溫為左、右牙都指揮使,軍府的事全都取決於他。楊隆演接著任命嚴可求為揚州司馬。徐溫性格沉著剛毅,自己也很簡儉。他雖不知書,但在請人讀獄訟的言辭後判決案件,也都頗中情理。先前,張顥專權用事,濫用刑罰,非常殘酷,還讓親兵搶劫市井閭裏。徐溫跟嚴可求說:“大事已定,我和你們應當盡力推行善政,讓百姓能夠解衣而睡就行了。”於是製定法度,嚴禁強暴,振舉大綱,淮南的軍民得以安寧。徐溫將軍旅的事委托給嚴可求,將財賦的事委托給支計官駱知祥。他倆都很稱職,淮南人把他們稱作“嚴、駱”。
五月十九(己醜),梁太祖下詔命令諸州,說去年有蝗蟲下子的地方,因為前年冬天沒雪,今年春季陽光又很強,將會導致自然災害,對農田傷害很大。必須考慮今秋新生蝗蟲將會嚴重損害莊稼,而且知道幼蟲大多都在荒蕪的坡地上,所以要求各地長吏必須分配地界,認真加以撲滅,杜絕蝗災的根本。
五月二十二(壬辰)前夜,出現火星犯月的天象。太史上奏說,災星對應荊楚。梁太祖於是讓荊楚長吏嚴設武備,寬緩刑罰,撫恤民眾,嚴禁強暴,以此禳災。
也在這天,在夾寨潰敗的軍前行營都將康懷貞和孫海金以下主將四十三人,到右銀台門奏報戰敗的具體情況,束身待罪。梁太祖因為去年大軍出發那天是很不吉利的日子,有違兵法,所以將他們一並釋放,還各賜給禮物和酒食慰勞他們。梁太祖獎賞牛存節保全澤州的功勞,任命他為六軍馬步都指揮使。
同時,他下製為義昌軍節度使劉守文加中書令,進封大彭王;為盧龍軍節度使劉守光進封河間郡王;為許州節度使馮行襲進封長樂王。
同一天,契丹王阿保機派使者跟隨早先派到契丹答禮的太府少卿高頎到大梁入貢,並且請求冊命。梁太祖又派司農卿渾特賜給他親筆手詔,約定要和他共同消滅沙陀(即太原的李存勖),然後才舉行封冊的典禮。
武貞節度使雷彥恭引來沅江水環繞朗州,加固防守。楚將秦彥暉駐軍一個多月沒有出戰。雷彥恭的守備開始鬆懈。秦彥暉派裨將曹德昌率領壯士在夜裏通過下水道進入朗州,內外舉火相應。城中大為驚擾混亂,秦彥暉率軍擊鼓呐喊,毀壞城門而入。雷彥恭乘著輕舟逃奔廣陵。秦彥暉俘虜了他弟弟雷彥雄,將他押送到大梁。淮南人任命雷彥恭為節度副使。先前,澧州刺史向瑰與雷彥恭互相聯結,這時也不得不投降了楚王,楚王馬殷自此得到了澧、朗二州。
要想知道後梁和其他藩鎮後來的事,請看下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