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六年即公元632年正月初一(乙卯),日食。正月十九(癸酉),靜州的獠人造反,將軍李子和出兵鎮壓了他們。
文武百官再次請求到泰山封禪,唐太宗李世民說:“你們都把封禪當作帝王的盛事,朕卻不這樣認為。如果天下安定,百姓富足,即使不到泰山封禪,又有什麽害處!當年秦始皇到泰山封禪,而漢文帝不封禪,後世難道會覺得漢文帝不如秦始皇賢惠嗎!而且事奉上天,到處都可以清掃地麵,誠心祭祀,何必一定要登上泰山的巔峰,封幾尺的泥土,然後才能展示我們的真誠和恭敬?”群臣依然固請不已,唐太宗也打算聽從,隻有魏徵一個人覺得不行。唐太宗說:“你不想朕去封禪的原因,是覺得朕的功勳不夠高嗎?”魏徴說:“夠高!”唐太宗又問:“那麽就是仁德不夠厚?”魏徴說:“夠厚!”唐太宗再問:“那麽就是中國尚未安定?”魏徴說:“很安定!”唐太宗又問:“那就是四夷尚未臣服?”魏徴說:“都臣服了!”唐太宗再問:“那麽年穀收成不好?”魏徴說:“五穀豐登!”唐太宗又問:“那麽一定是符瑞征兆還沒來?”魏徴說:“來了!”唐太宗最後問道:“那麽究竟為何不能去封禪?”魏徴答道:“陛下雖然這六件事都有了,然而在隋末大亂之後,國家的戶口尚未恢複,儲糧的倉庫也很空虛。如果陛下的車駕東巡,將有千乘萬騎跟隨前往,一路上的勞頓和提供食宿的花費,很不容易辦好。而且一旦陛下封禪,那麽各國都會派人前來,遠方夷任的君主酋長,也應當扈從。如今自伊水洛水以東,直到海邊和泰山,人煙依然稀少,到處都是野生的灌木。這不是邀請戎狄進入中原的腹地,把我們的虛弱暴露在他們眼前嗎?何況即使給了很多賞賜,也難以滿足戎狄的欲望。免除多年的租稅,也無法補償百姓的辛勞。為了虛名而遭受實害,這對陛下有什麽用處!”剛好河南河北各州發大水,封禪的事也就落下了。
唐太宗準備臨幸九成宮,通直散騎常侍姚思廉上言勸諫。唐太宗說:“朕有哮喘病,到夏天病情就加劇。朕隻是前往躲避一陣而已。”但還是賜給姚思廉五十匹絹。
監察禦史馬周上疏認為:“東宮在宮城之中,而(太上皇李淵居住的)大安宮卻在宮城之西,規模比起陛下的居地,相對卑小了些,在各方士人的眼裏,未免有點不足。臣覺得應當加以擴建,使之更高大些,好滿足朝廷內外的希望。又有,太上皇年歲已高,陛下應當早晚去探視他的膳食。現在九成宮離京師三百多裏,太上皇或許時不時會想見陛下,陛下這老遠的又怎能趕得回來?還有,禦駕這趟出門,是去避暑。太上皇還留在天熱的地方,而陛下卻獨自到陰涼的地方去舒服。這麽做,似乎有違溫清之禮(出自《禮記·曲禮上》:‘凡為人子之禮,冬溫而夏清,昏定而晨省。’),臣私下心裏感到不安。但現在行期已定,不能取消,還希望陛下盡快確定返回的日期,好解除大家的疑惑。再就是,王長通和白明達都是樂工、韋提和斛斯正也隻能調養馬匹。雖然他們技能出眾,但可以賜給金銀布帛,豈能越秩授予官爵,身掛玉佩,拖著鞋履,和士大夫站在一排,吃在同座?臣私下也對此感到羞恥!”唐太宗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也就聽從了。
唐太宗覺得新頒布的法令沒設三師官職,便於二月初二(丙戌)下詔特別設置了太師,太傅,太保。二月初四(戊子),朝廷開始設置律學。
三月十五(戊辰),唐太宗臨幸九成宮。三月十七(庚午),吐穀渾入寇蘭州,州兵把他們趕走了。
長樂公主將要出嫁。唐太宗因為公主是皇後所生,所以特別鍾愛她,便下敕令,讓有司部門送給她的嫁妝比永嘉長公主(唐太宗妹妹)多出一倍。魏徵諫道:“當年漢明帝想封皇子,說:‘我的兒子豈能和先帝的兒子相比!’因此他兒子們得到的封地隻有他父親光武帝的兒子楚王和淮陽王的一半大。今天陛下嫁公主,要比長公主多出一倍,這不和漢明帝的意思相差太遠了嗎?”唐太宗覺得有理,便到後宮告知皇後。皇後歎道:“臣妾總聽到陛下稱讚和器重魏徵,但不知道其中緣由。今天看到他用禮義來壓抑人主的情感,才知道他真是社稷之臣!臣妾與陛下是結發夫婦,愧蒙陛下的恩寵和禮遇,但每次說話還得先看看陛下的臉色,不敢輕易冒犯陛下的威嚴。何況魏徴作為人臣,和陛下關係疏遠,卻能夠如此犯顏直諫。陛下不能不聽從他的建議。”因此派中使(宮中特使,一般是宦官)帶上四百串錢和四百匹絹賜給魏徴,並跟他說:“老聽說魏公正直,今天親自體會到了,所以賞了這些。魏公應當經常秉持這片苦心,千萬不要改變。”唐太宗有次罷朝回到寢宮後,憤怒地說:“有機會非殺了這鄉巴佬不可。”長孫皇後問他指的是誰,唐太宗說:“魏徵總是在朝廷上公開羞辱我。”皇後退下後,穿上朝服,站在庭院上。唐太宗吃驚地問她這是幹什麽。皇後說:“臣妾聽說,君主英明才有臣下正直。如今魏徵如此正直,正是由於陛下英明的緣故,臣妾怎敢不來慶賀!”唐太宗這才高興起來。
夏四月初八(辛卯),襄州都督鄒襄公張公謹去世,終年三十九歲。張公謹字弘慎,是魏州繁水人。他最初任王世充的洧州長史。唐高祖武德元年(618),他和王世充任命的洧州刺史崔樞在洧州歸降唐朝,被授予鄒州別駕,經過累次升遷後成為右武候長史。最初他並不知名,但經過李勣和尉遲敬德的推薦後,才進入秦王李世民的幕府。當時李世民被隱太子李建成和巢王李元吉所忌恨,便召見了張公謹,請教他自保的策略。他的對答很合李世民的心意,因此逐漸得到寵信。他後來的事前頭講過,就不再贅述了。
次日(壬辰),唐太宗準備出宮參加張公瑾的喪禮,表示哀悼。有司部門上奏,說辰日忌哭。唐太宗說:“君對於臣而言,猶如父子。朕悲傷之情發於內衷,豈能為此忌諱辰日!”還是為他哭了。朝廷追贈他為左驍衛大將軍。
六月十七(己亥),金州刺史酆悼王李元亨去世。李元亨是唐高祖李淵的第八子,武德三年受封。貞觀二年,朝廷授他為散騎常侍,拜金州刺史。當他到藩國赴任時,唐太宗因他年齡幼小,十分思念,途中還賜給他金盞,專門派使者為之設宴。六月二十九(辛亥),唐太宗第十一子江王李囂去世。
秋七月初四(丙辰),焉耆王突騎支派使者入朝進貢。當初,焉耆人經由沙漠進入中國。隋朝末年,道路閉塞,他們隻好經由高昌(今新疆吐魯番一帶)進來。突騎支請求重開沙漠的通道以便往來,唐太宗答應了。因此高昌很恨他們,便派兵襲擊焉耆,大肆掠奪後離去。
七月十九(辛未),唐太宗在丹霄殿宴請三品以上朝臣。他從容地說道:“朝廷內外的安定,都是公卿們努力的結果。然而當年隋煬帝威加夷夏,頡利可汗跨有北荒,統葉護雄據西域,如今全都覆亡,這都是朕和公卿們親眼所見。所以千萬不要仗著強盛而自滿!”
西突厥的肆葉護可汗發兵攻擊薛延陀,但被薛延陀打敗。
肆葉護生性猜疑狠毒,聽信信讒。他手下有個乙利可汗,功勞最多,肆葉護因為他跟自己不是同族,把他殺了,於是各個部落都擔心不能自保。肆葉護又忌妒莫賀設的兒子泥孰,暗中也想幹掉他,泥孰隻好跑到焉耆去。設卑達官和弩失畢兩個部落出兵攻打他,肆葉護戰敗,帶著輕騎投奔康居,不久就死了。國人將泥孰從焉耆接回來,迎立了他,成為咄陸可汗。咄陸可汗派使者要求內附。八月十六(丁酉),唐太宗派鴻臚少卿劉善前往西突厥,封咄陸為奚利咄陸可汗。
閏八月初四(乙卯),唐太宗在丹霄殿宴請近臣。長孫無忌說:“王珪和魏徵當年是仇人,想不到今天卻在一起飲宴。”唐太宗說:“魏徵和王珪對他們的差事都盡心盡職,所以被朕使用。然而魏徵每次進諫,如果朕沒有聽從,那麽跟他講話時他都沒有回應。這是為何?”魏徵答道:“臣覺得事情行不通,才會進諫。陛下沒有聽從,如果臣應了,那麽事情也許就那麽決定了。所以臣不敢回應。”唐太宗說:“回應了後再勸諫,又有什麽害處!”魏徴答道:“從前大舜告戒群臣說:‘爾無麵從,退有後言。’臣如果心裏明知不對,口裏還回應陛下,那就是麵從。這難道是稷和契事奉大舜的做法嗎?”唐太宗大笑道:“人們都說魏徵舉止疏忽傲慢,我看著更覺得他嫵媚可愛,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魏徵起身離席,拜謝道:“陛下開導,讓臣暢所欲言,所以臣得以把自己的愚見全說了出來。如果陛下拒不采納,臣怎敢多次犯顏直諫!”
閏八月十七(戊辰),秘書少監虞世南呈上《聖德論》。唐太宗賜給他一道親筆手詔,說:“愛卿的評價太高了。朕豈敢和上古的帝王相比,隻是比近世的略勝一籌而已。然而愛卿隻看到朕的開始,還不知道終結。如果朕能慎終如始,那麽這部論述可以傳下去。如果不幸不能如此,隻怕徒然讓後世笑話愛卿罷了!”
九月二十九(己酉),唐太宗臨幸出生時的故宅慶善宮。他趁機和貴人飲宴賦詩。起居郎清平人呂才把唐太宗的賦詩譜成管弦樂曲,命名為《功成慶善樂》,讓六十四個童子作八佾(每佾八人)《九功之舞》,同時舉行盛大宴會,在宮廷上與《破陳舞》合奏。同州刺史尉遲敬德也參加了盛宴。見到有人的班次居然在他之上,尉遲敬德憤怒地說:“你有什麽功勞,膽敢坐在我的上方!”任城王李道宗坐在他的下方,急忙向他解釋。尉遲敬德更加憤怒,出拳毆打了李道宗,差點把他的眼睛打瞎了。唐太宗很不高興地取消了宴席,跟尉遲敬德說:“朕見過漢高祖誅滅功臣,經常覺得他做的不對,所以想和你們共保富貴,讓子孫沿襲不絕。然而你在任上屢次犯法,朕才知道韓信和彭越的被殺,並非漢高祖的罪過。國家的綱紀,靠的隻是賞與罰,非分的恩典,不能多次得到。還希望你自勉和加強修養,不要後悔莫及!”尉遲敬德此後開始害怕,也開始約束自己。
冬十月初五(乙卯),唐太宗從九成宮回到京師,同時到大安宮為太上皇侍候宴席。唐太宗和皇後輪番為他獻上飲料和膳食,以及禦服等物品,到了深夜才離開。唐太宗要親自為太上皇抬乘輿到殿門,但太上皇不讓。他隻好命令太子替他代勞。
突厥的頡利可汗在長安鬱鬱不得意,多次和家人相對悲傷哭泣,容貌羸弱疲憊。唐太宗見到他覺得可憐。他覺得虢州地帶有很多麋鹿,可以遊獵,便任命頡利為虢州刺史,但頡利推辭,不願前往。十月十三(癸亥,通鑒作癸未,疑有誤),朝廷重新任命他為右衛大將軍。
十一月初二(辛巳),契苾族酋長契苾何力帶領部落六千多家到沙州歸降,唐太宗下詔讓他們居住在甘州和涼州之間,並任命契苾何力為左領軍將軍。他後來成為初唐名將。
十一月十一(庚寅),唐太宗任命左光祿大夫陳叔達為禮部尚書。他跟陳叔達說:“愛卿在武德中年有忠讜的建言(指武德九年六月唐高祖在李建成和李元吉的挑撥下打算廢黜李世民,但被陳叔達諫止了),所以朕用這一官職相報。”陳叔達說:“臣見到隋室的父子自相殘殺,因此導致大亂和敗亡。當時的進諫,並非為了陛下,不過是為社稷著想而已!”
十二月初四(癸醜),唐太宗和侍臣談論國家安危的根本原因。中書令溫彥博說:“還希望陛下始終就像貞觀初年那樣,這就好了。”唐太宗問道:“難道朕近來怠慢朝政了嗎?”魏徵說:“貞觀初年,陛下非常重視節儉,求諫不倦。近來營繕宮室稍微多了點,勸諫的人也有點忤逆了陛下的旨意。所以跟當年略有不同罷了!”唐太宗拍掌大笑道:“確有此事。”
十二月二十二(辛未),唐太宗親自審訊和筆錄囚犯。他見到被處死的罪犯,心生憐閔,便放他們回家,期望他們來秋主動回來接受死刑。
這年,黨項羌人先後前來歸附的多達三十萬人。
公卿以下的大臣們請求去封禪的人絡繹不絕。唐太宗跟他們解釋說:“朕原來有哮喘的老毛病,恐怕登高會加劇病情。所以你們不要再提這事了。”
唐太宗跟侍臣說:“朕近來決定政事時,或許不能都依照律令。你們以為這都是小事,所以不再堅持奏請進諫。事情無不由小而致大,這是危亡的開端。當年關龍逄因忠心進諫而死,朕讀到這事總是感到痛心。隋煬帝因驕橫暴虐而亡,這是你們親眼所見。你們應該經常為朕思考為什麽隋煬帝會敗亡,朕則要經常為你們念及關龍逄的冤死。這樣,還用得著擔心君臣不能相保嗎!”
唐太宗跟魏徵說:“為朝廷選拔人才,不能馬虎。如果用了一位君子,那麽君子們就會紛至遝來。如果用了一個小人,那麽小人們就會競相混進。”魏徴答道:“是這樣。天下尚未平定時,則專門看才能,而不考察他們的操行。但喪亂既然已經平定,那麽除非才行兼備,其他人不能隨便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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