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八年即公元644年春正月二十(乙未),唐太宗李世民臨幸鍾官城;五天後,他臨幸鄠縣。正月二十七(壬寅),禦駕抵達驪山溫泉。
同時唐太宗的使節相裏玄獎抵達平壤。高麗莫離支(即早先殺了高麗王的泉蓋蘇文)已經帶兵出擊新羅,攻破了他們兩座城池。高麗王派人去召他班師回來。相裏玄獎勸諭他不要再進攻新羅,莫離支說:“當年隋人入寇我們高麗,新羅人趁機侵占了我國五百裏領土。除非他們歸還這些領土,隻怕我們不能停止兵戈。”相裏玄獎說:“已經過去的事,怎能糾纏不放!至於遼東各城,本來都是中國的郡縣,中國尚且不提,高麗怎能一定要爭奪回來?”莫離支最終還是沒有聽他的勸告。
二月初一(乙巳),相裏玄獎回到京城,詳細匯報了出使的情況。唐太宗說:“泉蓋蘇文弑殺他的君主,迫害他的大臣,殘虐他的民眾,如今又違背朕的詔命,侵暴鄰國,所以不能不出兵討伐。”諫議大夫褚遂良說:“陛下指麾則中原清晏,顧眄則四夷讋服,可算是威望無比。如今要渡海遠征小夷,如果刻期能夠征服,還說得過去。萬一有什麽蹉跎意外,那將損失陛下的威望。如果接著因為憤恨而再次興兵,那麽國家的安危將難以預測。”李勣說:“先前薛延陀入寇,陛下想發兵徹底追討,但被魏徵極力諫止,導致他們至今還是邊患。如果當時使用陛下的計策,北部邊境早就安寧了。”唐太宗說:“是這樣。這的確是魏徵的過失。朕很快就後悔了,但不想多說什麽,怕別人會說朕堵塞良言。”
唐太宗想親自出征高麗。褚遂良上疏認為:“天下譬如一個人的身體:兩京是人的心腹,州縣則是人的四肢,而四夷則是身外之物。高麗的確罪大,應當出兵討伐。但隻要命令兩三員猛將帶上四五萬部眾,仗著陛下的威靈,征服他們將易如反掌。如今太子新立,年齡還很幼小;其餘的藩屏,陛下也都心中有數。一旦放棄金湯的堅固,去冒跨越遼海的風險,以天下君主的身份,輕率地前往遠征,這正是愚臣之所以擔憂的原因。”但唐太宗不聽。當時多數朝臣都諫止唐太宗親征高麗,唐太宗說:“即使有八個堯和九個舜,也無法冬季耕種。反之,就算是野夫和童子,春季耕種也能得到收獲。這是因為掌握了時機的原故,也就是所謂‘天有其時,人有其功’。泉蓋蘇文欺淩君上,暴虐臣下,民眾企盼著得到救助,這正是消滅高麗的時機。朝臣們議論紛紜,隻是沒見到這點罷了。”
二月初五(己酉),唐太宗臨幸靈口,並於二月十一(乙卯)回宮。
三月十七(辛卯),唐太宗任命左衛將軍薛萬徹為右衛大將軍。唐太宗曾跟侍臣們說:“當今的名將,隻有李勣、李道宗、薛萬徹三人而已。李勣和李道宗不能取得大勝,但也不會大敗。薛萬徹卻不是大勝,就是大敗。”
夏四月,唐太宗登上兩儀殿,皇太子侍奉在身邊。唐太宗跟群臣說:“太子的性情和舉止,外人也都聽說過嗎?”司徒長孫無忌說:“太子雖然不出宮門,天下人卻無不欽仰他的聖德。”唐太宗說:“朕在李治那個年齡時,不太會循規蹈矩。李治自幼寬厚。諺語說:‘生狼猶恐如羊’。自然希望他長大後,有所不同罷了。”長孫無忌說:“陛下英明神武,是撥亂反正的大才。太子仁慈寬恕,確實有守文的仁德。誌趣喜好雖然不同,但各得其所,這就是為何皇天降下大運給大唐,造福蒼生的緣故。”
四月初八(辛亥),唐太宗臨幸九成宮,並於次日來到太平宮。他跟侍臣們說:“人臣順旨的多,犯顏的少。今天朕想親耳聽到自己的過失,你們直言無妨,不要有所隱諱。”長孫無忌等人都說:“陛下沒有過失。”劉洎說:“前不久有人上書,因為沒有順從旨意,陛下就當麵百般責問,他們無不既慚愧又懼怕地退下。臣擔心這不是廣開言路的做法。”馬周說:“陛下近來的賞罰,多少有些因自己的喜怒而有所不同。此外沒見到有什麽其它過失。”唐太宗都采納了。
唐太宗喜好文學,而且思維敏捷,頗有辯才。麵對上言的大臣們,他經常引用古今典故駁倒他們,多數大臣都答不上來。劉洎上書諫道:“帝王和凡庶,就像聖哲和庸愚一樣,上下非常懸殊,可謂無與倫比。所以知道以至愚麵對至聖,以極卑麵對至尊,想要自強也是徒勞的,完全行不通。陛下即使降下恩旨,作出慈祥的樣子,避開皇冠的旒帶傾聽臣下的進言,開放黃袍的胸襟采納群臣的解說,還擔心群下不敢放心進言;更何況陛下開動神機,盡展天辯,用精妙的詞匯反駁他們的理由,引古今的例子排斥他們的建議,難道這樣還期待凡庶能夠從容應答!而且記憶太多則損心,說話太多則損氣。陛下這麽做將會心氣內損,形神外勞。最初陛下也許不怎麽察覺,但今後一定會因此受累。陛下必須為了社稷愛惜自身,豈能因為喜好辯論而傷了身子!至於像秦王嬴政那樣的強辯,最終還不是因為過於自矜而失去人心;像魏文曹丕那樣的宏才,也還不是因為虛說而失去民望。受到能言善辯的連累,這樣一比較就可以明白了。”唐太宗親手用飛白體(也稱草篆,是東漢大書法家蔡邕創立的書法體)寫了答詔說:“非慮無以臨下,非言無以述慮,比有談論,遂致煩多,輕物驕人,恐由茲道,形神心氣,非此為勞。今聞讜言,虛懷以改。”意思是:沒有思慮則無以麵對臣下,而沒有言語則無以表達思慮。近來談論政事,有點心煩。驕傲矜持,輕視群臣,可能因此而起。至於心氣和形神,倒未必是因此而勞頓。今天聽到愛卿這番忠讜的言論,朕會虛心改正。
四月十六(己未),唐太宗來到顯仁宮。
唐太宗準備親征高麗,於秋七月二十(辛卯),下敕令派將作大監閻立德等人到洪、饒、江三州,負責建造四百艘大船,用以運載軍糧。七月二十三(甲午),唐太宗下詔派營州都督張儉等人率領幽、營二都督部下的兵馬,以及契丹、奚、靺鞨的兵馬先去攻打遼東,好觀察高麗的反應。唐太宗還任命太常卿韋挺為饋運使,讓民部侍郎崔仁師作副手,河北各州全都接受韋挺的節度,允許他全權見機行事。唐太宗又命令太仆少卿蕭銳運送河南各州的糧食進入大海。蕭銳是蕭瑀的兒子。
八月十一(壬子),唐太宗跟司徒長孫無忌等人說:“做人苦於不知道自己的過失。愛卿可以跟朕明言。”長孫無忌說:“陛下的武功文德,臣等順從都來不及,哪還有什麽過失可言!”唐太宗說:“朕問你有關自己的過失,你卻曲意阿諛奉承。朕想當麵舉出你們的得失,引以為戒並加以改正,怎樣?”長孫無忌他們全都拜謝。唐太宗說:“長孫無忌善於避免嫌疑,對事物的反應十分敏捷,處事果斷甚至超過古人。然而領兵攻戰,並非他的所長。高士廉涉獵古今,心術明達,臨危不改氣節,當官不結朋黨。他所缺乏的隻是骨鯁規諫而已。唐儉能言善辯,思維敏捷,善解人意。但是他事奉朕三十年,居然對朝政的得失沒提過什麽意見。楊師道性格和行為都純正平和,自己本身沒有什麽過錯。然而他的性情確實比較怯懦,國家緊急時用不上力。岑文本本質敦厚,文章華麗。但是持論總是引經據典,似乎目光長遠,自然不會得罪於人。劉洎性格最為堅貞,總是為他人考慮。然而他過於看重承諾,會為朋友徇私。馬周看問題既快又準,經常洞若觀火,稟性十分貞正,評價人物時,總是十分直接了當。朕近來讓他辦事,經常都能讓朕稱心如意。褚遂良很有學問,胸懷也很堅正,總是向朕表示忠誠。他親附於朕,譬如飛鳥依人,自然讓人十分憐愛。”
八月二十三(甲子),唐太宗從九成宮回到京師,並於三天後任命散騎常侍劉洎為侍中,行中書侍郎江陵子岑文本為中書令,太子左庶子中書侍郎馬周為行中書令(《舊唐書》說兩人同為中書令)。
岑文本受任後回到家裏,一臉憂慮的樣子。他母親問他什麽緣故,岑文本說:“我既不是功臣也不是故舊,卻突然得到如此的寵信和尊榮。位高責重,恐怕無法勝任,所以感到憂懼。”親朋賓客中有來慶賀的,岑文本總說:“今天隻接受吊唁,不接受慶賀。”
岑文本的弟弟岑文昭任校書郎,喜歡收羅賓客。唐太宗聽說後很不高興,曾私下跟岑文本說:“愛卿的弟弟過於喜好交結,恐怕會成為愛卿的拖累。朕想讓他出任外官,愛卿覺得如何?”岑文本流著淚說:“臣的小弟少年時就成了孤兒,老母特別鍾愛他,從沒離開身邊超過兩夜的。如今如果讓他出外,老母必定會因為憂愁而憔悴。一旦小弟不在身邊,老母也就沒了。”說著竟哭了起來。唐太宗可憐他,也就算了,隻是將岑文昭召來嚴厲警戒了他。岑文昭最終也沒任何過失。
九月,唐太宗任命諫議大夫褚遂良為黃門侍郎,參預朝政。
焉耆同時也臣服西突厥,西突厥大臣屈利啜為他弟弟娶了焉耆王的女兒,因此焉耆對唐朝的朝貢越來越少。安西都護郭孝恪請求出討焉耆。唐太宗於是下詔任命郭孝恪為西州道行軍總管,派他率領步騎三千從銀山道出發進攻焉耆。剛好焉耆王的弟弟頡鼻兄弟三人來到西州,郭孝恪就讓頡鼻弟弟栗婆準為鄉導。焉耆城四麵環水,因此他們仗恃地形險要而不設防。郭孝恪倍道兼行,在夜裏率軍來到城下,命令將士泅水渡河,在拂曉時就登上城牆,活捉了焉耆王突騎支,打死了七千焉耆士兵,然後將栗婆準留下攝理焉耆國政事,這才凱旋而歸。郭孝恪剛離開三天,屈利啜就帶兵來救焉耆,但沒趕上,隻好捉拿了栗婆準,接著率領五千勁騎追趕郭孝恪。追到銀山時,郭孝恪掉頭反擊,打敗了他,還追擊了數十裏。
九月二十一(辛卯),唐太宗跟侍臣們說:“郭孝恪最近奏稱說,八月十一日將前往出擊焉耆,二十日應該會到那裏,必定在二十二日攻破他們。朕估計這樣往返幾十天,使者今日應該要到了!”話還沒講完,報捷的驛馬就到了。
西突厥的處那啜可汗讓他的吐屯(突厥官名,類似唐朝禦史,分駐各部任監察之職,均由可汗家族成員擔任)攝理焉耆國政。吐屯派使者入朝進貢。唐太宗數落他說:“我發兵出擊得到焉耆,你們算什麽,居然膽敢占據了它!”吐屯怕了,隻好回國去了。焉耆人於是立栗婆準的堂兄薛婆阿那支為王,但仍然依附於處那啜。
九月二十五(乙未),鴻臚寺上奏說:“高麗莫離支進貢白金。”褚遂良說:“莫離支弑殺他的君主,被各個夷族所不容。如今朝廷即將討伐他,同時卻接受他的白金,這不是類似於春秋的郜鼎(《左傳·桓公二年》:‘以郜大鼎賂公。。。夏四月,取郜大鼎於宋。戊申,納於大廟,非禮也。’意指根據禮法不應接受的東西)嗎?臣覺得不能接受。”唐太宗聽從了他的建言。唐太宗跟高麗使者們說:“你們從前事奉高武,才有了官爵。莫離支是個弑君的篡逆,你們不能為君主複仇,今天反而為他遊說,想欺瞞大國。罪過實在太大了!”因此把他們全交付大理寺處置。
冬十月初一(辛醜),日食。十月初四(甲辰),朝廷首次設置太子司議郎官員。十月十四(甲寅)唐太宗巡幸洛陽,讓房玄齡留守京師,右衛大將軍兼工部尚書李大亮作他的副手。
郭孝恪將焉耆王突騎支及其妻兒押送到唐太宗的行宮所在,唐太宗下敕令寬宥了他們。十月十七(丁巳)唐太宗跟太子李治說:“焉耆王不尋求賢能的輔佐,不采用忠直的謀略,結果自取滅亡,身上套上枷鎖,漂泊了近萬裏。人要因為這事感到畏懼,那就知道什麽是應當畏懼的了。”
十月二十九(己巳),唐太宗在澠池的天池圍獵,並於十一月初二(壬申,《舊唐書》作壬寅為誤)回到洛陽。
前宜州刺史鄭元璹已經致仕離職在家。唐太宗因為他曾跟從隋煬帝討伐高麗,便召他來到行宮,征求他的意見。鄭元璹說:“遼東路途遙遠,糧運艱難險阻。東夷人善於守城,攻打不是很容易馬上拿下。”唐太宗說:“今天可不是隋朝那時能比的。鄭公就等著聽捷報吧。”
張儉等人剛好遇上遼水上漲,長久無法渡河。唐太宗以為他畏懼懦弱,便召張儉回到洛陽。張儉回來後,詳細地解釋了遼東山川的險易,水草的好壞。唐太宗覺得他對事情很了解,十分欣賞。
唐太宗聽說洺州刺史程名振善於用兵,便召他前來詢問出征高麗的方略。唐太宗很嘉許他的才智機敏,慰勞勉勵了他說:“愛卿有將相的才器,朕正想任用你。”程名振失禮,沒有拜謝。唐太宗裝作生氣的樣子,想觀察他的反應,責罵他說:“你不過一個山東鄙夫,得到個刺史的官位,就以為富貴極了!膽敢在天子身邊,言語粗魯,還不下拜!”程名振謝罪說:“臣是疏野之臣,以前從未聽過陛下的聖問。剛才心裏隻想著陛下的問話,所以才忘了下拜。”說這話時,他舉止自若,應對更加明辯。唐太宗因此歎道:“房玄齡在朕的身邊二十多年,每次見到朕斥責其他人時,總是臉色蒼白,六神無主。程名振平生從未見過朕,朕一下子就責罵了他,他卻毫不震驚恐慌,回答得有條有理。真是一位奇士!”當天就拜他為右驍衛將軍。
十一月二十四(甲午),唐太宗任命刑部尚書鄖國公張亮為平壤道行軍大總管,左領軍常何和瀘州都督左難當為副手,率領江、淮、嶺、峽的四萬兵馬,並在長安和洛陽招募三千勇士,乘坐五百艘戰艦,從萊州跨海直趨平壤;又任命太子詹事兼左衛率英國公李勣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禮部尚書江夏郡王李道宗為副手,率領六萬步騎以及蘭、河二州投降的胡人,從柳城出發直趨遼東。兩軍然後合勢並進。十月三十(庚子),各路大軍全都集中在幽州。唐太宗派行軍總管薑行本和少府少監丘行淹先行在安蘿山督造攻城的雲梯。當時全國各地前來應募的勇士以及進獻攻城器械的人不可勝數,唐太宗無不親自加以挑選,隻留下那些簡便好用的。他又下達親筆手詔曉諭天下,說:“高麗的泉蓋蘇文弑殺君主,暴虐民眾,怎能讓人容忍!今天朕要巡幸幽、薊,問罪遼、碣。在經過的地方會作些停留,但不需要為此勞費。”還說:“當年隋煬帝殘暴他的屬下,而高麗王仁愛他的民眾。靠一心思亂的軍隊去出擊安寧祥和的部眾,所以不能成功。今天簡單說來,必勝的道理有五:一是以大擊小,二是以順討逆,三是以治乘亂,四是以逸敵勞,五是以悅當怨,還擔心不能攻克他們嗎!為此給廣大民眾發此布告,千萬不要疑慮恐懼!”於是將為禦駕提供休息和停頓的縣城減少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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