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82年正月,苻堅在前殿大宴群臣,奏樂賦詩。秦州別駕天水人薑平子詩中有個“丁”字,底部直而不曲。苻堅問他為何這麽寫,薑平子答道:“臣丁非常剛正,不可以屈服。況且下麵彎曲都是不正的東西,不足以獻給陛下。”苻堅笑道:“愛卿果然名不虛傳。”便提拔他為上第。
春三月,秦大司農東海公苻陽、員外散騎侍郎王皮、尚書郎周颺謀反。事情敗露後,他們都被捕關進廷尉的監獄。苻陽是苻法的兒子;王皮是王猛的兒子。苻堅問他們為何反叛,苻陽說:“臣的父親哀公無罪而死。臣不過要為父親複仇而已。”苻堅哭著說:“哀公實在不是因朕而死,你難道不知道嗎!”王皮說:“臣的父親丞相,有佐命的功勳。而臣還免不了貧賤,所以臣不過想圖富貴而已。”苻堅說:“丞相臨終時給你十頭耕牛作為務農的資本,未曾為你謀求官職。知子莫如父,丞相何其英明啊!”周颺說:“我世代承蒙晉的厚恩。我生為晉臣,死為晉鬼,又有什麽好問的!”先前,周颺屢次陰謀反叛。大臣們都請求把他殺了。苻堅說:“周孟威是個烈士。他有如此的意誌,怎麽會怕死呢!殺他反而正好促成他的英名!”於是赦免了他們三人,隻是將苻陽遷徙到涼州的高昌郡,將王皮和周颺遷徙到朔方的北麵。周颺最終在朔方去世。苻陽勇力兼人,不久又被遷徙到鄯善。後來秦國大亂時,苻陽劫持了鄯善的相國,要求回到東方,最後被鄯善王殺了。這是後話。
苻融因為自己是執政大臣,卻不能在反叛萌芽之前就肅清他們,便上疏請求回到藩國待罪。苻堅不許。苻堅又將鄴都的銅駝和銅馬以及銅製的飛廉和翁仲都搬到長安來。
夏四月,苻堅任命扶風太守王永為幽州刺史。王永是王皮的兄長。王皮既凶惡奸險又沒有操行,而王永正好相反。他修身好學,所以被苻堅重用。苻堅又任命陽平公苻融為司徒,但苻融堅決推辭不肯接受。苻堅正打算伐晉,便任命苻融為征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
這月,新平郡獻上玉器給前秦朝廷。當初苻堅即位時,新平人王彫為他詳細解釋圖卦上的讖文。苻堅非常高興,便任命王彫為太史令。他曾跟苻堅說:“根據讖文:‘古月之末亂中州,洪水大起健西流,惟有雄子定八州。’這都是三位祖上和陛下神聖的名諱。讖文又說:‘當有草付臣又土,滅東燕,破白虜,氐在中,華在表。’按照圖讖的文意,陛下應當滅燕,平定六州。希望陛下將汧隴(甘肅和陝西)一帶的氐族豪門遷徙到京師,將三秦的大戶安置到邊境,好應驗圖讖上的話。”苻堅後來征求王猛的意見,王猛認為王彫用這些旁門左道來迷惑大眾,勸苻堅殺了他。王彫臨刑前上疏說:“臣於石趙建武四年(339),跟從京兆人劉湛學習圖讖。劉湛很懂得圖記。他跟臣說:‘新平那裏有個地方,是古代顓頊的廢墟。那裏有個裏弄叫雞閭。有記載說,這裏弄裏會有帝王的寶器,叫做延壽寶鼎。顓頊說過,河上先生為我把這寶鼎隱藏在鹹陽的西北,我的子孫後代中有草付臣又土的人將得到這寶鼎。’劉湛又說:‘我曾在書齋中讀書,夜裏看到有個半月大的流星,落在這地方。就是這裏了!’但願陛下記住,在平定七州之後,這寶鼎將在壬午年出現。”到這時(382年是壬午年)果然有新平人得到寶鼎,將它獻給苻堅。鼎上還銘刻著篆書的文題:一為天王,二為王後,三為三公,四為諸侯,五為伯子男,六為卿大夫,七為元士。這行文字以下,則記載著文記,列出了帝王和名臣;自天子和王後開始,內外很有次序。上應天文,象紫宮那樣布列,依照遠古金簡玉字的版文,不違背帝王的天數。從上元人皇開始,到中元,止於下元。天地一變,盡三元而止。因此苻堅覺得王彫的話屬實,便追贈他為光祿大夫。
五月,幽州大鬧蝗災,災區廣達千裏。苻堅派散騎常侍彭城人劉蘭去發動幽、冀、青、並四州的民眾去撲滅消除蝗災。
八月十一,前秦大赦。苻堅任命苻朗為使持節、負責青徐兗三州軍事的鎮東將軍兼青州刺史;任命諫方大夫裴元略為巴西和樟潼二郡太守,並命令他和建威將軍王撫秘密在巴蜀修建戰船組建水師,準備入侵東晉。
九月,車師前部王彌窴和鄯善王休密馱來到長安朝貢。苻堅賜給他們朝服,在西堂引見他們。彌窴等人看到長安宮宇的壯麗,儀衛的肅穆,十分敬畏,因而請求年年進貢。苻堅因為西域路途遙遠,不讓他們這麽做,而叫他們三年一貢,九年一朝,作為永久的製度。彌窴等人請求說:“大宛各國雖然也偶爾前來貢獻,然而他們未必真誠。我們請求依照當年漢朝的先例設置西域的都護。如果王師出關征討,我們請求成為大軍的鄉導。”苻堅於是任命驍騎將軍呂光為使持節、負責西域征討的軍事,與淩江將軍薑飛、輕車將軍彭晃、將軍杜進和康盛等人率領兵眾十萬,鐵騎五千,征伐西域。陽平公苻融諫道:“西域荒蕪邊遠,即使得到他們的民眾也無法使用,即使得到他們的地盤也不能耕作。漢武帝征討西域,結果得不償失。如今勞師在萬裏之外,重蹈漢人的過失,臣私下為陛下可惜。”苻堅說:“兩漢的實力無法製服匈奴,還照樣出師西域。如今我們平定了匈奴,征服西域將易如摧枯拉朽。雖然遠征大軍不免勞苦,但很多地方都可以傳檄而定。朕這樣做將把王化帶到昆山,流芳千載。有什麽不好!”其他大臣也多次勸諫,苻堅都不聽。
這月,桓衝派揚威將軍朱綽到襄陽進攻秦荊州刺史都貴,燒毀踐踏了秦兵在沔北的屯田,並掠走了六百多戶後撤軍。
十月,苻堅在太極殿朝見大臣們,商議說:“自從我繼承大業以來,將近三十年了。現在全國各地基本被我們征服,隻有東南一隅,尚未王化。我每想到天下還不能統一,未曾寢食不安。如今我打算發動天下的兵馬討伐江東。粗略算一下我們現有的精兵良將,可以湊足九十七萬。我將親自帶兵先行,出征南方。諸位愛卿意下如何?”秘書監朱肜說:“陛下順天應人,替天行道,呐喊一聲則五嶽摧覆,呼吸一下則江海絕流。如果發動百萬大軍,那麽必定有征無戰。晉主自然將會口銜玉璧,身帶棺柩,到軍門跪拜磕頭。如果他執迷不悟,也隻能逃命到江海之上。陛下如果派猛將追趕,他將斷魂江南。這樣一來,原來中原的人士,就可以回到家鄉。陛下然後回駕泰山,祭告天地,成功地在岱宗封禪。在中壇燒香煙起有如白雲,到中嶽受拜全國皆稱萬歲。如此則千古一時,史書未有!”苻堅高興地說:“這正是我的想法。”
尚書左仆射權翼勸道:“臣以為晉尚未可伐。當年紂王那麽無道,天下人都離心離德,八百諸侯不謀而來,集中在武王的麾下,但武王還覺得對方尚有很多人才,於是回師停止征伐。直到三位仁人被殺的被殺,流放的流放,武王然後才跨上征途。如今晉國力雖然微弱,但並未聽說有不仁不義的行為。而且他們君臣和睦,上下同心。謝安和桓衝,都是江表了不起的人才,所以說晉尚有很多人才。臣聽說出師成功的秘訣在君臣和睦,而今天的晉正是如此,所以伐晉時機未到。”苻堅沉默了良久,說:“諸位愛卿都談談自己的看法。”
太子左衛率石越說:“吳人仗恃天險偏安一隅,不肯臣服陛下。陛下親禦六師,問罪江東,正符合人神和四海的願望。但是今年鎮星(土星)守在鬥宿和牛宿之間,這天象意味著吳越一帶有福。天象很少出錯,所以陛下還是不要違背它為好。且晉中宗(即晉元帝司馬睿)當年不過是個籓王而已,但卻受到漢人和夷人的普遍擁戴。對他的遺愛還在人間。司馬昌明是他的孫子。晉國地理上有長江的天險,政治上也沒有奸臣當道。所以臣的愚見是和他們禮尚往來,而不宜大動幹戈。孔子說過:‘遠人不服,修文德以來之。’希望陛下保境養兵,慢慢再等待以後的機會!”
苻堅說:“我聽說武王伐紂時,年景既不好,卜卦也不利。天道非常幽遠,誰講得清楚?當年夫差稱霸一時,卻被句踐所滅。孫仲謀的恩澤遍及全吳,但孫皓卻將三代留下的基業毀於一旦,被晉武帝龍驤虎步,一聲呼喊,便自縛投降。所以雖有長江的天險,卻未必堅固!如今以我的部眾,把馬鞭投入江裏,足以截斷它的流水(成語‘投鞭斷流’的出處),他們有什麽天險好值得仗恃?”
石越答道:“臣聽說紂王無道,天下人都恨他。夫差淫虐,孫皓昏暴,所以他們眾叛親離,因此敵國攻取他們,容易得就象在地上揀起個什麽東西。如今晉雖然沒什麽恩德,但也沒有大罪。希望陛下暫且按兵不動,慢慢積累穀物軍糧,等待更合適的時機。”於是大臣們各自暢抒自己的看法,利害相關,很久都不能達成統一的見解。苻堅說:“這正是人們所說的,在馬路旁邊蓋房子,大家的意見一大堆,所以沒法蓋。我準備自己做決定!”
大臣們都退出後,苻堅隻把弟弟陽平公苻融留下來,跟他說:“自古以來,決定大事的,隻不過一兩個大臣而已。如今眾說紛紜,隻會擾亂我的心思。我打算隻和你商量決定。”苻融說:“如今伐晉有三大難處:天道不順,今年鎮星在鬥牛之間,標誌著吳越有福,這是第一;晉國既沒有向我們挑釁,也無隙可趁。況且晉君主英明,朝臣也肯用心效命,這是第二;我們剛經過幾場戰爭,士兵疲憊,民眾有畏敵的情緒,這是第三。說晉不可伐的大臣們,都是忠臣,希望陛下聽從他們的意見。”苻堅嚴厲地說:“連你都這樣,我還有什麽盼頭!我有強兵百萬,兵器如山。我雖然未必是英明的君主,但也決非暗劣。乘著最近一連串勝利的勢頭,去擊敗一個即將滅亡的國家,怎麽會擔心不能戰勝?難道能再留下這殘寇,讓它長期成為我們宗廟社稷的憂患!”
苻融哭著勸諫道:“晉不會滅亡,是很明顯的事實。如今真要勞師大舉,恐怕沒有萬全的把握。而且臣所憂慮的,不僅僅是這些。陛下寵幸鮮卑人、羌人、羯人,讓他們遍布京師周圍,而這些人都是我們潛在的仇敵。如果讓太子獨自和幾萬弱小的部隊留守京師,臣擔心不可預測的事變可能會在眼皮下發生,到時怕後悔都來不及。臣頑固愚昧的見解,的確不足采納,但王景略是一時英傑,陛下常把他比作諸葛武侯,難道就不記得他臨終的建言嗎!”苻堅不聽。於是朝廷大臣進諫的越來越多。苻堅歎息道:“我現在伐晉,根據雙方強弱的對比,簡直就象疾風掃秋葉那般容易。而朝廷內外都說不行,這真叫我不能理解!”
苻堅南遊灞上,從容地跟群臣說:“軒轅是位偉大的聖人。他的仁德有如上天,他的智慧有如神祗。即使他這樣的大聖,也帶人出征不肯歸順的部落,居無常所,以兵為衛。所以他能夠讓所有日月照得到和風雨到得了的地方,無不率領部落跟從他。如今天下即將太平,隻剩東南尚未歸順。朕愧承大業,肩負巨大的責任,怎敢優閑遊蕩地度過歲月,而不去建立天下大同的事業!每想到桓溫當年的入寇,朕就覺得江東不可不滅。如今朕有勁卒百萬,文武如林。大張旗鼓地進軍摧毀遺晉,就像疾風橫掃秋葉那麽容易。朝廷內外都說不行,朕實在無法理解其中的原因。當年晉武帝如果相信朝臣的話而不征伐東吳,那麽天下怎能統一!我的主意已定,用不著再和諸位愛卿商議了。”
太子苻宏進言說:“吳人今年得到天象的眷顧,不可征伐。而且晉主沒有罪過,人才也得到使用。謝安和桓衝兄弟都是獨當一麵的俊才。他們君臣努力,又有長江天險,未必能夠戰勝他們。但我們可以加緊訓練士兵,廣積糧粟,等待時機。一旦遇上一個殘暴的君主,那時我們即可一舉消滅他們。今天如果大動幹戈卻無功而返,那麽陛下的威名則有損於外,國家的資財則耗竭於內。所以聖王出兵征討時,總是先在內部確定有十分把握之後才開始用兵。對方如果憑籍長江的天險堅守江南,然後遷徙江北的百姓到江南,增建城池,堅壁清野,閉門不戰,到那時就怕對方還沒開弓射箭,我軍就已經疲憊不堪了。而且我們的將士在江南水土不服,不能久留。那時陛下將怎麽辦?”
苻堅說:“往年車騎將軍(王猛)滅燕,也是違犯天象而戰勝對方。天道幽遠,並不是你輩可以知道的。當年秦始皇消滅六國,難道六國國王個個都殘暴嗎?而且我內心早已作出決斷了。出兵一定勝利,怎會無功而返!我正命令南方的蠻夷進攻其內,我們的精兵強將進攻其外。如此內外夾攻,怎麽可能攻不下來!”僧人道安道:“太子的話說得很對。希望陛下采納。”苻堅還是不肯聽從。
冠軍將軍兼京兆尹慕容垂原來是前燕的吳王,後來因為內訌而來投奔苻堅。他跟苻堅說:“陛下的恩德可以與軒轅和唐堯相比,功勳比成湯和武王還高。陛下的威望和恩澤遍及全國各地,遠方的夷人也都前來歸附。司馬昌明靠著即將耗竭的資本,膽敢抗拒王命,如果不消滅他,我們將置律法於不顧!孫氏跨僭江東,後來終於被晉吞並,那是大勢所趨。臣聽說小不敵大,弱不禦強。何況大秦順天應人,而陛下又是如此聖武,擁有強兵百萬,像韓信和白起這樣的良將滿朝皆是,怎麽能讓他司馬昌明偷冒大號,以賊虜的身份世代相傳!《詩經》說:‘築室於道謀,是用不潰於成。’陛下這麽英明,完全可以自己決斷,用不著這麽麻煩地廣泛征求朝臣們的意見,反而擾亂了聖慮。當年晉武帝決定平吳時,讚成的也不過隻有張華和杜預幾位賢臣而已。如果他聽信其他大臣們的話,哪能夠建立那不世的功勳!諺語說‘憑天俟時’,現在時機已經到了,可以行動了!”苻堅非常高興,說:“和我一道平定天下的,隻有愛卿了。”便賜給他絲帛五百匹。
苻堅執意要奪取江東,而慕容垂和姚萇等人又經常勸說苻堅,用西晉平定東吳封禪泰山的事跡鼓動他。苻堅便以為江東可以平定,晚上經常為此而睡不好覺。陽平公苻融諫道:“俗話說:‘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自古以來,窮兵黷武,從未有過不滅亡的。況且我們國家本來出身戎狄,那些向往正統的士大夫和民眾都不會歸心我們。江東雖然弱小僅能自存,然而他們畢竟是中華正統,天意必然不會滅絕他們。”苻堅說:“帝王是上天的曆數,哪有不變的道理!惟有仁德的人才配得上!劉禪難道不是漢的苗裔嗎?但他最終還是被魏所滅。你之所以不如我的原因,正是因為不明白變通的道理!”
於是苻堅不顧自己親近大臣和近親們的反對,下了決心要大舉伐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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