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17年春,琅邪王司馬睿在大臣們的擁戴下稱晉王,事實上取代了西晉政權。六月,劉琨等地方大吏上表勸進,但司馬睿仍然沒有答應。同時,石虎從長壽津渡過黃河,入侵梁國,殺了晉內史荀闔。晉王司馬睿傳送檄文給全國:“逆賊石勒,在黃河以北大肆侵虐,多年來僥幸逃過朝廷的捕殺。如今又派凶黨石虎率領犬羊之眾,越河南渡,妄想荼毒南方。平西將軍祖逖率眾討擊,石虎潰散。現在再派車騎將軍琅邪王司馬裒等人率領九軍,銳卒三萬,水陸四道,直接前往前方戰場,接受祖逖的節度。有能砍下石虎首級的,將賞絹布三千匹,黃金五十斤,封縣侯,食邑二千戶。賊黨中有人能砍下石虎首級並送來京師的,也將得到同樣的封賞。”但司馬睿是偏安的君主,並沒有真正北伐的打算,所以很快又把司馬裒召回到建康。秋七月,大旱;司、冀、並、青、雍五州蝗災嚴重;黃河和汾水泛濫,漂走了一千多家人。
這月,散騎侍郎朱嵩和前尚書郎顧球先後去世,司馬睿十分悲痛,準備為他們舉哀。有司上奏說,不在任的尚書郎不在舉哀的名列。司馬睿說:“如今正是衰亂的年代,為他們特別舉行哀悼。”於是照常舉哀,司馬睿哭得非常傷心。不久,司馬睿兒子梁王司馬悝也去世了。司馬睿接著任命太尉荀組為司徒。八月,司馬睿封梁王的世子司馬翹為梁王。
陶侃原來的部將鄭攀等人聯合起來抗拒新任命的荊州刺史王廙(他是王敦的堂弟),後來因為意見不統一,鄭攀便散回到橫桑口,打算投奔杜曾。王敦派武昌太守趙誘和襄陽太守朱軌進攻他,鄭攀等人害怕而請求投降。杜曾看到形勢不利,也請求到襄陽去進攻第五猗來贖自己的罪。
王廙在前往荊州赴任時,把他的長史劉浚留下鎮守揚口的壁壘。竟陵內史朱伺跟王廙說:“杜曾非常狡猾。他外頭表示屈服,內心卻想引誘官軍往西,然後兼道偷襲揚口。明公應當留下大部分部隊在這裏,不能全部都帶到西邊去。”王廙秉性剛愎自用,反而認為朱伺年老膽怯,不聽勸告,徑自西行。杜曾等人果然回軍揚口,王廙隻好派朱伺回去相救。朱伺剛回到壁壘,就被杜曾包圍了。劉浚自己守北門,讓朱伺守南門。陶侃原來的部將馬俊跟從杜曾來攻打朱伺的壁壘。馬俊妻子那時還在壁壘裏麵,有人建議朱伺殺了她然後將首級出示給馬俊。朱伺說:“殺了他妻子,未必就能解圍,隻不過徒勞地增添他的憤怒而已。”杜曾攻陷北門,朱伺受傷,退到船上,鑿開船底逃出,沉在水底爬行了五十步才上岸免於一死。杜曾派人勸說朱伺道:“馬俊感激將軍保全他妻子的恩德,我現在把將軍一家內外一百口人都交付給馬俊。馬俊已經盡心安排照料,將軍可以來我們這裏了。”朱伺回言道:“我六十多歲的人,不能再跟你們當賊寇了。我就是死了也要回到南邊去,妻子孩兒就都交給你處置了。”於是前往甑山回到王廙那裏,不久便因創傷過重去世。
九月底(戊寅日),趙誘和朱軌以及陵江將軍黃峻與杜曾在女觀湖大戰。結果杜曾率眾大破趙誘和朱軌,兩人都戰死了。
杜曾乘勝直接進軍沔口,威震江沔一帶。司馬睿派豫章太守周訪出擊。周訪帶領八千人馬,進駐沌陽(今湖北漢陽西)。杜曾銳氣很盛,周訪派將軍李恒監督左翼,許朝監督右翼,周訪自領中軍。
杜曾十分害怕周訪,便決定先攻打周訪的左右翼。晉軍將士都知道杜曾勇冠三軍,還沒開戰就畏懼了。周訪為了安撫軍心,故意在陣容後麵若無其事地射山雞取樂,將士們這才放了心。周訪對他的部眾下令說:“一翼失敗,擂三通鼓;兩翼都敗了,擂六通鼓。”趙誘的兒子趙胤帶領父親剩餘的兵馬在左翼,奮力作戰;戰敗後再次集合殘兵,飛馬來報告周訪。周訪大怒,叱令他繼續前往作戰,趙胤便號哭著回去繼續戰鬥。從早上一直打到黃昏,周訪的兩翼都敗了。
周訪挑選了精銳八百人,親自為他們敬酒痛飲,並命令他們不得擅自妄動,等到鼓聲大響後才前進。杜曾的軍隊進到離中軍隻有三十步遠近時,周訪親自擂鼓,將士們無不騰躍奔赴,奮勇殺敵。杜曾軍隊全亂了手腳,紛紛潰退,死了一千多人。周訪要連夜追擊,部將們請求等到明天再說。周訪說:“杜曾驍勇能戰,先前隻不過因為彼勞我逸,所以我們把他打敗了。現在應當趁他衰敗而乘勝追擊,這樣就可以把杜曾拿下。”於是擊鼓前進,大獲全勝,因而平定了漢沔一帶。杜曾退保武當,王廙這才順利來到荊州。
周訪於是因功升遷南中郎將,負責梁州的軍事兼梁州刺史,出鎮襄陽。
十月底,司馬睿的兒子琅邪王司馬裒去世。十一月十六,司馬睿封汝南王的兒子司馬弼為新蔡王。十一月十九,司馬睿任命劉琨為待中兼太尉,並贈送他一把名刀。劉琨答謝道:“臣謹當親自執佩,消滅二虜。”司馬睿這時也安置了史官,建立太學。
說到安置史官,還有個小故事。當初,司馬睿的軍諮祭酒祖納曾勸他安置史官,但司馬睿沒有采納。祖納字士言,是祖逖的異母兄長,在弟兄中最有操行,善於清談,文義可觀。他生性至孝,少年時孤苦貧窮,經常自己煮飯照顧母親。平北將軍王敦聽說後,送他兩個婢女使用,還聘他為從事中郎。有人跟他開玩笑說:“奴仆的價錢比婢女高多了。”祖納說:“百裏奚可比那五張公羊皮值錢多了!”後來轉為尚書三公郎,累次升遷後成了太子中庶子。
齊王司馬冏起兵反對趙王篡位時,趙王司馬倫搜捕了司馬冏弟弟北海王司馬實和前黃門郎董祚弟弟董艾。他們將被害時,祖納上疏為之申辯而救了他們。永嘉東渡後,司馬睿聘他為軍諮祭酒。祖納喜歡下棋,王隱跟他說:“大禹愛惜光陰,沒聽說他花時間下棋。”祖納說:“我下棋隻是為了忘記憂愁而已。”王隱說;“聽說古人得到際遇,則以立功實現他們的理想;如果沒得到際遇,則以進言達到他們的理想。古時這樣,現在也應該這樣。當今大晉還沒有史書,而天下大亂,過去的事情都沒有記載下來。先生從小在五都長大,又在各地為官,漢人夷人的成敗,先生應當都聽說過,為何不把它們記述下來然後修纂成書?應仲遠作《風俗通》,崔子真作《政論》,蔡伯喈作《勸學篇》,史遊作《急就章》,至今還流傳在世,便成了不朽的著作。我雖然沒有什麽才幹,但誌向不小,害怕自己一輩子默默無聞,所以自強不息。何況國史講明得失的事跡,收集所有留著和失散的材料,也可以讓人忙而忘憂,何必光下圍棋然後才忘憂呢!”祖納喟然長歎道:“我並不是不想像先生建議的那麽做,隻是力不從心而已。”便跟司馬睿進言道:“自古以來,即使小國也還有史官,何況陛下這麽大的一個國府,怎麽能不安置史官?”於是趁機舉薦王隱,說他“清純亮直,學思敏捷,對五經和群史都很熟悉,而且好學不倦,從善如流。如果讓他修著一代的史典,在史書裏暢談他的褒貶與奪,的確也可以讓他成為一時的俊才。”司馬睿為這事請教記室參軍鍾雅,鍾雅說:“祖納所推薦的人雖然有史學才華,但現在還不是安置史官的時候。”這事便沒成。這時史官的建立,可以說是從祖納開始的。
建立太學也有個故事。當時征南軍司戴邈上疏給司馬睿,以為:“自從喪亂以來,學校都荒廢了。有人認為太平盛世時講究文史,而遭遇亂世時則崇尚武功。這話似是而非。儒道非常深奧,不可能倉猝之間就能成就。等到天下太平然後再修纂,那麽儒道因為荒廢太久就怕恢複不了了。還有,貴族的孩子未必個個都有將才,讓他們從軍征伐而不教他們在盛年時為下一代講解儒學道義,真是可惜了人才。世道長久喪敗,禮俗一天天凋敝,就像火化油膏那樣不知不覺。如今王業初建,百廢待興,陛下應當提倡道學崇尚儒教,鼓勵風化。”司馬睿覺得有理,於是開始建立太學。
這年,司馬睿還下令鼓勵督促農業,二千石官吏和地方長吏都以上交穀物的多少評判政績,各個部隊也都各自從事農墾,把農業收成作為軍糧。
公元318年春正月,遼西公段疾陸眷去世,他叔父段涉複辰趁著他兒子年幼而自立。晉幽州刺史段匹磾從薊城前往奔喪。當時劉琨已投奔了段匹磾,便讓世子劉群與段匹磾一同前往。段匹磾的堂弟段末柸挑撥段涉複辰說:“段匹磾這次是為篡權來的。”段匹磾到了右北平後,段涉複辰派兵去阻攔他。段末柸則乘虛襲擊段涉複辰,並把他連同他的子弟黨羽都殺了,然後自稱單於。段末柸又出兵攻擊段匹磾。段匹磾因為隻是去奔喪,所以沒帶大軍,便被打敗,逃回薊城。劉群沒來得及逃走而被段末柸所俘獲。
段末柸俘虜了劉群後,跟他說:“你父親劉並州是天下的英雄,在並州多年,是朝廷在河北的唯一中流砥柱。先前不幸被石勒逼迫,不得不屈居在段匹磾的籬下。我想讓你修書一封給劉並州,讓他作為我的內應。我將和你帶兵偷襲薊城,消滅了段匹磾。段匹磾敗亡之後,我將讓你父親成為幽州刺史,劉並州則將重振幽並。”劉群在他威逼之下,隻好按他的意思寫信給劉琨。
段末柸得到這信後,便秘密派人帶上劉群的信去見劉琨,請他作為內應。該使者在路上卻被段匹磾的巡邏騎兵俘虜。這時劉琨帶著他部眾駐紮在征北小城,不知道竟有這事。他來見段匹磾,段匹磾將劉群的信顯示給劉琨道:“我本來也不懷疑明公,隻是讓你知道這件事而已。”劉琨說:“我和明公結成同盟,是為了洗雪國家的恥辱。即使我收到兒子的密信,也終究不會因為一個兒子的緣故就辜負明公和忘卻大義。”段匹磾於是越發看重劉琨,最初並無傷害他的意思,還打算聽任他回到征北小城去。他弟弟段叔軍跟段匹磾說:“我們在漢人的眼裏都不過是胡夷。我們之所以能讓他們服從,隻是因為我們兵多而已。如今我們骨肉分離,是他趁隙而入的好機會。如果有人推舉劉琨起兵反叛,我們段族就完了。”段匹磾思考了良久,覺得他的話有道理,便名義上要多留劉琨在薊城客居幾天,實際上把他軟禁在自己的府邸裏。
段叔軍又建議說:“劉琨還有精兵駐紮在小城,他們如果知道,必定會死力相救。兄長應當趁其不備,攻拔他的軍營,兼並他的兵眾。”段匹磾便派段叔軍領兵前往。劉琨的庶長子劉遵與劉琨的左長史楊橋以及並州治中如綏等人閉門堅守。段叔軍一時攻不下。段匹磾得悉後,便派人到軍營裏曉諭將士們說:“段幽州隻是留劉越石作客幾天而已,並沒有相害的意思。你們應當罷兵,聽從段幽州的命令。”劉遵等人不肯。段匹磾大怒,縱兵大舉進攻。楊橋和如綏奮兵抵禦,段匹磾一時也攻不下,便圍住軍營,切斷糧草。十來天後,營中糧盡,士氣低落。劉琨部將龍季猛迫於軍隊斷炊,便殺了楊橋和如綏而投降。
劉琨被段匹磾扣留後,知道自己會死,但依然神色自如,還作了首五言詩贈給別駕盧諶:
“握中有懸璧,本是荊山球。惟彼太公望,昔是渭濱叟。鄧生何感激,千裏來相求。白登幸曲逆,鴻門賴留侯。重耳憑五賢,小白相射鉤。能隆二伯主,安問黨與仇!中夜撫枕歎,想與數子遊。吾衰久矣夫,何其不夢周?誰雲聖達節,知命故無憂。宣尼悲獲麟,西狩泣孔丘。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時哉不我與,去矣如雲浮。硃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狹路頌華蓋,駭駟摧雙輈。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
劉琨的詩寓意深遠,盡情抒發心中的幽憤,想到當年的張良陳平,對劉邦在鴻門和白登逃難的事件深有感觸,並用以激勵盧諶。但盧諶一貫胸無大誌,隻能用平常的詩詞應酬和對,很讓劉琨失望。盧諶重新又寫了首詩贈給劉琨,跟他說:“明公前篇作品抒發的是帝王的誌向,不是人臣所說的東西。”
劉琨忠於晉室,曆來很有名望,在被拘留期間,遠近的人們都為他憤歎。段匹磾任命的代郡太守辟閭嵩,和劉琨任命的雁門太守王據以及劉琨原來的部將後將軍韓據當時都在薊城,便一道計劃想營救劉琨,於是暗中製作攻城的器具,打算襲擊段匹磾。韓據的女兒是段匹磾兒子的妾,聽說他們的計劃後告知了段匹磾。段匹磾於是將王據和辟閭嵩及其黨徒全都抓起來殺掉了。
王敦一貫妒忌劉琨,便暗中派人到段匹磾那裏,請他殺了劉琨。段匹磾也害怕眾人因為推舉劉琨而反對自己,便假裝說得到詔書收拿劉琨。劉琨聽說王敦派使者到薊城時,便跟兒子說:“王處仲的使者來這裏而不告訴我,顯然是要殺我。死生有命,隻是遺恨國家的奇恥大辱尚未洗雪,覺得無顏在九泉之下見到二老而已。”因而萬分感概不能自勝。
五月初八(癸醜日),段匹磾派人絞殺了劉琨,劉琨死時四十八歲,他的子侄四人也同時被害。劉琨的從事中郎盧諶和崔悅等人帶著劉琨剩餘的部眾跑到遼西去依附段末柸,推舉劉群為主;劉琨的其他將佐則大多投奔石勒。朝廷因為段匹磾還比較強盛,希望他能為朝廷平定黃河以北,便沒有為劉琨舉哀。溫嶠上表說:“劉琨盡忠帝室,家破身亡,朝廷應當褒獎撫恤他。”盧諶和崔悅作為段末柸的使者,也上表為劉琨鳴冤。幾年後朝廷才追贈劉琨為太尉、侍中,諡為湣。這是後話。
於是河北的夷人和漢人因為劉琨死難的緣故,都不肯依附段匹磾,而紛紛率領各自的部眾去依附邵續。石勒任命的南和縣令趙領等人率領廣川和渤海的一千多家民眾也背叛石勒而歸附邵續。段末柸派他弟弟去攻打段匹磾,段匹磾戰敗,便率領部眾幾千人準備投奔邵續。石勒部將石越在鹽山伏擊他們,又把他們打敗,段匹磾隻好退保薊城。段末柸自稱幽州刺史。石越在這場戰役中中了流矢而死,石勒為他停了三月音樂,追贈他為平南將軍。
當初,溫嶠為劉琨奉表前往建康,他母親崔氏一再不讓他走,拉住他的衣服不放。溫嶠覺得國家大事重要,便毅然地拉斷衣角離去。到建康完成了使命後,溫嶠多次請求回去,但朝廷不許。到劉琨死時,溫嶠已經被任命為散騎侍郎。溫嶠聽說母親病故,但因為兵荒馬亂道路不通而不能回去奔喪和出席葬禮,便堅決不肯接受官職,苦苦請求北歸。晉元帝下詔讓三司和八座議論這件事,大臣都說:“當年伍員決心為自己的家事報仇,想先借用諸侯的力量,所以往東投奔闔閭,成為上將,然後征服楚國,對楚王掘墓鞭屍。如今溫嶠因為母親死在胡虜那裏不能下葬,那麽他則應當竭盡自己的智謀,依靠皇天神靈,讓逆寇煙消雲散,然後回到母親的墳上哀悼。怎麽能因為急於歸葬,而荒廢了自己的遠大誌向!”於是晉元帝下詔說:“凡是堅守禮法的人,都應當在道理可以講得通的情況下才堅持。如今像夏桀這樣的惡人尚未消滅,各路大軍要奉迎先帝的梓宮還無法前進,溫嶠作為個人,難道真就為了私人的難處而不聽從王命嗎!”溫嶠不得已隻好接受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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