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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誕年代的悲劇

(2017-10-18 14:26:58) 下一個
       

前幾個星期開車去接兒子時,聽NPR一個節目談到發生在70年代東德的一件事-一個未滿十八歲的男孩,因為聽了BBC對東德的廣播節目,並給BBC寫信抱怨東德時局沒有自由,被東德史塔西(國家安全部)偵破,在滿十八那天,以偷聽敵台”“陰謀顛覆政府的罪名被判了兩年徒刑。

慢慢開著車,看著遠方藍天白雲悠悠無盡,77年春末的那個午後,宛若兒時夜晚瞌睡時在大禮堂看到的彩色紀錄片,一幅幅襲麵而來。

那是77年春末,一個陽光明媚的一個下午。大概下午一點半左右的時候,小學五年級的我,在家吃完中飯後,匆匆地穿過小樹林,往學校走去。我們家當時生活在南京某空軍軍事院校,我讀書的小學在院外地方郊區,每天要穿過大院,走好幾裏路去學校上學。

快到院子有當兵站崗放哨的北門時,忽見衛生科的救護車閃著燈厲聲地鳴叫著,從南北直通的大道拐彎,急速地向衛生科駛去。

大院雖然很大(南北有一公裏長,這是我小時候早上參加新長征冬日鍛煉用腳測出來的。東西不知道有多長,我家住在東頭家屬區,小時候跟著大孩子在院子裏亂跑,可印象裏從沒有到過西邊教訓區的圍牆),總是熱熱鬧鬧的,可救護車出動可是第一次看見。我顧不上要趕著上學,隨著好奇的孩子們跑回剛剛經過的衛生科。

在衛生科外麵的涼台邊,擠在人縫裏,我看見一樓一間診室的床尾,露出一個人的下半身。這人穿著舊藍軍褲,腳上套著一雙棕色軍用塑料涼鞋,鞋上沾滿了黃泥巴。看不見上身,人群小聲地猜測,這人是院裏當兵的呢,還是誰家家屬(那時候院裏的大男孩基本裝束都是老爸穿舊的軍褲和軍涼鞋)。我看那雙套著涼鞋的腳,腳背挺高的,有點像是我二哥的腳(我二哥腳長得與眾不同別具一格,腳弓特彎,腳背高拱。夏天在遊泳池裏,男孩子們會玩一種水裏倒栽蔥的遊戲,我往往能從一片指向天空的腳林裏一眼鑒定出我二哥的水中位置)。我往斜前方擠去,正想看清楚那人的上半身時,診室裏有人關上了通往涼台的門,於是乎我們一群做鳥散,慌忙往學校裏趕去。

記得那個下午特別的燥熱,天藍雲遠,陽光哄哄地曬著。課間休息時,女孩子們在議論樓下桃園水蜜桃已露紅暈,這麽熱是不是明天要穿裙子上學。一下午的課我都心神不定,在想那個救護車下來的人。在想那個人會不會是大我五歲,已上中學的二哥。

那人當然不是我的二哥。過了幾天,爸爸告訴我們,他是我們以前鄰居的孩子高巨龍,那天從院訓練部的高樓頂上跳樓自殺。高巨龍?他為什麽跳樓自殺?

我們家以前住在人稱黃土高原的坡子上,高家住在前排右邊。高家爸爸是院子裏的保衛科科長,高媽媽臉色卡白,在坡子下麵小煤廠裏做蜂窩煤。記得他們家好像有四個兄弟姐妹,他是老三,還有個弟弟與我同屆不同班。高巨龍高我兩屆,在我印象裏他是個瘦長,寡言少語的男孩。二哥提起過,一幫男孩女孩經常在坡子下麵馬路上玩跳房子大天宮(一種在畫好的格子裏踢沙包的遊戲,單腳不踩線將沙包踢到頂部大天宮後,或擲或踢,看沙包落在哪個格子裏,然後一邊做著那格子裏規定的舉動,一邊一格格地出來,踩線便是犯規),而一次高巨龍在玩踢房子時,踢沙包踢到寫有打電話的格子。通常這是最幸運的選項,踢沙包者隻需要做出打電話的動作,一格格走出來即可,比倒退雙腳跳什麽的都要容易得多。可高巨龍一格格走的時候,平攤雙著手,隻是嘴裏發出喂喂的聲音。孩子們詫異你爸爸打電話是這麽打的麽,並判他沒有做出要求的動作,是犯規。

過後數日,流言蜚語各種議論的龍卷風,刮過了院子裏家屬區的每一個角落。沒有人明白一個十五歲,素日言語不多的男孩子,為什麽會爬到訓練部的高樓上跳樓自殺。直到有一天早上,大院在大禮堂召開全院家屬會議,宣布高巨龍長期偷聽敵台,張貼反動標語,惡毒攻擊英明領袖華國鋒,被發覺後,跳樓自殺,自絕於人民。高爸爸因教子不嚴,受到退伍回原籍的處分。

我依然記得那天,向學校請假一小時,坐在寬大的禮堂裏,聽見台上的宣布時那份瞠目結舌。早上清冽的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清晰地照射著禮堂上空凝滯的空氣。

又過了一陣子,我終於從官方的、私下的,父母的,別人家大人的,孩子們的言語中,拚湊出被認為是曾經發生的故事:離我們大院幾站路的江寧縣縣政府東山鎮,曾出現幾張用我們院信紙手寫的反標,內容大致是反對新晉升的英明領袖,把粉碎四人幫的又一次路線鬥爭的勝利說成是權力鬥爭的結果。江寧縣公安局到院裏來調查時,高爸爸參加了會議,並在當天中午回家吃飯時和家裏人提起了這件事,還對高巨龍說了怎麽像是你的字跡之類的話。飯後,高巨龍走到教訓區那邊的水塘,想投水自殺。因塘小水淺,高又會遊泳,所以沒能淹死,隻是踩了一腳的塘泥。隨後高又一節節樓梯爬上訓練部四層大樓,在樓頂徘徊許久,留下一大圈泥腳印後,跳樓身亡。

偷聽敵台,是根據高爸爸所言推測。高爸爸說他總是奇怪,他們家帶有短波的收音機,經常是用一陣子就要換電池。

...

78年的秋天,我們全家因父親轉業而離開南京,搬去了別的城市。在南京的生活經曆,在我的記憶裏,有些仿佛是從前做過的夢境,和雲伴月不分明;還有一些卻像放大鏡下的羽毛,細節曆曆分明地重現在每個觸動記憶的時刻。記得小時候小孩子寫反標,時不時總有聽說。反標在那荒誕的年代是個重大的政治事件,如何處理,大概取決於當事的領導。幾年前,院裏的同班同學,一個戴眼鏡的男生,在發小群裏,談到小時候在院子裏澡堂的牆上寫了打倒x主席,被院子裏追查後,也就是領導口頭批評其父要好好教育孩子而已。我曾在網上看到過“11歲寫反標的反革命分子,小男孩隻是好奇寫了打倒xx,看看是不是能被別人查出來,最後11歲送勞教幾近家破人亡的慘痛往事。

回顧高案,我似乎相信高巨龍張貼的東西,是拷貝所聆聽的境外對華電台的內容。除此以外,不能解釋這些超離當時社會群識的言語,是從何處而來,又如何會被一個十五歲少年所知曉。可是高究竟是像那位東德青年,當時是真地接受了外境的宣傳,因而對時局有看法呢,還是那些張貼隻不過是個少年的惡作劇。我更傾向於高當時隻是無聊好奇而已-如果是有計劃有預謀,他不至於隨便手寫,用學院的信紙來張貼吧(記得小朋友們議論此事時,都說高怎麽不會像電影裏的特務那樣,剪報紙上的鉛字呢)。然而那個當時依舊荒誕的年代,施予這個少年的是以死的恐嚇和壓力,致使高在那個美好春日的午後,在樓頂留下一圈圈對生命留戀的泥腳印後,自高處絕命一躍。

東德的那位年輕人,在服完刑獄東德解散後,讀了大學做了研究生,後來從事研究工作。如果高不是跳樓自殺,他後來的生活又會是如何呢?

 

附:大院門口,住過的“黃土高原”和大院遊泳池都是發小拍攝。跳房子圖是我網上下載後經女兒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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