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舊事(7)
(2015-04-05 00: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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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到了,樹葉都掉光了,天地間空蕩蕩的。風起時,到處都冷颼颼的.
周六晚吃了飯,八仙桌上方的日光燈照得小屋子比白天還明亮溫暖. 大姨在收拾屋子,姨爹和我坐在八仙桌旁做煙卷.
姨爹一天要抽上幾支煙,那煙多半是他自己卷的"自力更生"牌. 巴掌大小的金黃煙葉,半寸一疊,用小鍘刀切得細細的絲,連葉柄也要切進去. 姨爹一邊切著,一邊用鼻子使勁地嗅著. 切好的煙絲, 放一點在手工卷煙機的槽子裏,前端接上一張一指長,半指寬的煙紙,用力滾動著槽子後的圓棍, 卷簾子似地卷成一支煙.姨爹帶著老花鏡仔細地卷著,同時快活地哼著花鼓戲.
我的任務就是給卷煙機加上適量的煙絲。遇到姨爹沒有煙葉的時候,姨爹會拎出一包他攢起來的,四處撿來的煙蒂. 我就把它們一個個地撕開,取出幹淨的煙絲. 我有時也幫姨爹找地上的煙屁股,要是撿到一個長長的煙蒂,姨爹會先誇獎我人小眼尖,然後會鄙視一把那個不知惜福, 不把煙抽完的家夥.
外麵風一陣陣地把門搖得哐哐作響. 大姨會說:"真是一夜北風緊." 姨爹會從老花鏡上方看看門,故作驚訝地說:"風婆婆要進來,我沒有請你的客啊!" 不知道為什麽, 我那時覺得姨爹的這句話特別有趣,會咯吱吱地笑上好一會.
卷完了煙,姨爹會滿意地把"自力更生"牌煙一個個地插進鋁製的煙盒裏. 大姨過來和姨爹商量明天的午飯,大姨的叔伯堂弟, 細(湖南話,小的意思)籮籮要來吃飯. 姨爹抬起頭,望望相框上方一個釘子上掛著的一包東西,告訴大姨明天中午吃那隻那個誰誰幾個月前送的風雞.
第二天早上我起來時,姨爹已經買菜回來了.他放下提籃時,不記得是哪個鄰居進來說要和姨爹借十塊錢. 姨爹把頭上的呢帽摘下來,用手撓了撓禿頂,再攤開手:"冇得這個貨啊".
鄰居離開了,姨爹跟大姨嘟囔著一定是昨天郵差送我媽媽的匯款單,喊大姨拿圖章時聲音太大,鄰居都聽見了.接著,他搬過方凳,站在方凳上,取下那隻用油紙包了好幾層的風雞.
當姨爹一層層地打開了油紙包, 他突然大聲叫了起來:"做孽啊,做孽啊!" 我們趕緊過來看,原來那隻雞早已被蟲蛆吃得隻剩下個骨架了.姨爹搖著頭, 拍著大腿,感歎地說:"自己舍不得吃,倒舍得孝敬給蟲子."
中午細籮籮舅舅來吃飯時,姨爹已又跑了趟菜場,割了些肉. 細籮籮舅舅長得很像我小名叫籮籮的親舅舅(籮籮是在籮筐裏玩耍長大的意思,大概是指命賤,圖好養的意思).他也是個子高高的,皮膚白白的,但全然沒有我籮籮舅舅的書卷氣.他們大人吃了好長時間,吃完了又喝茶,說了好長時間的話,細籮籮舅舅下午很晚才離開.
那隻被蟲蛆吃掉的風雞大概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十四歲時讀過一本"中國古代笑話集",裏麵有一個故事說的是一老頭把鹹肉掛在牆上,讓孩子們看一眼,吃一口白飯.小兒子投訴說哥哥看了好幾眼才吃一口飯.那老頭便嗬斥道:"鹹死他!" 在我14歲讀到這個故事的那一刻,以及後來給我的孩子們講這個故事的每一個瞬間,我看見, 在我的前方,那塊鹹肉是用油紙包住的,而那老頭則有著和我姨爹一模一樣的禿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