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舊事(6)
(2015-04-05 00:0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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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姨爹上班去了,姨媽在家裏,買買菜,做做飯,做一些簡單的家務,同時照看著我。
時不時的,大姨會說她”腦殼痛”,得用個大手絹紮在頭上,護著前額.有時還要蒸點貴州帶來的天麻吃,"補下子腦殼"。閑下來,她有時看看豎版的舊書,幫鄰裏李媽媽等寫個信什麽的。記得有一陣子,大姨經常坐在小馬紮上,在一張方凳上寫東西,寫了好幾頁,還念給姨爹和張娭毑聽。聽姨爹說那是大姨投往教育局的材料,申訴早先大姨工作的學校,在大姨生病期間,不公正地解除她的公職。
我和小朋友在附近玩耍,大姨每隔一陣出會來看看我在那裏,我在做什麽,說她自己是“責任重大”。暴雨來臨前,我在牆下看眾多螞蟻奪路而逃,會聽見大姨輕輕哼著:”螞蟻子誒,蹺(結)伴囉;王婆婆,送人來”。我也聽過我媽媽哼過這個小調。王婆婆是她們小時候鄰裏薦婆,送幫傭的人來了。
天氣好的時候,大姨會帶我去買菜,逛商店.一次請了裁縫給我和大姨各做了一套新衣裳,大姨便帶我去商店去買有機玻璃的扣子.那時剛開始實興有機玻璃,我看見那些個閃閃發亮的扣子,就像看到珠寶似的,伸手就要挑最鮮豔的,最顯眼的.大姨見我荒唐,慌忙搖手, 連說”要不得,要不得”.反反複複地挑了幾回,終於選定了兩副.大姨從口袋裏掏出包錢的格子手絹,慢慢打開,仔細地拿出塊子的,毛票和分子錢,每一張錢用手指反複摩挲幾遍後,才肯交給營業員.付完了錢,大姨先是用手捂著手絹,審視一番眼前的地麵,然後抬抬左腳,再抬抬右腳,確信地上沒有遺失,鞋底沒有沾粘,才包好手絹離開.
大姨還帶我去過當鋪,典當過藍呢子褲之類的東西.我等著大人們的討價還價,無聊地瀏覽玻璃櫃台裏的各式當物,記得曾見過一個皮套子,像《紅燈記》裏麵李玉和的飯盒似的,裏麵裝著碩大的望遠鏡。那時隻是不喜歡那裏奇怪的氣味-我自小鼻子靈敏,慣以氣味來鑒人定物,姨媽和媽媽都叫我狗鼻子.幾年前,我捐物去檀香山的救世軍商店,一拉門猛然襲來曾舊相識的氣味,在店裏徘徊良久才記想起湘潭當鋪,才明白那是百家舊貨的腐氣.
有一回我們路過郊區的一座鐵路橋,大姨指著遠處的一排房子說那是她以前教過書的小學,並告訴我那裏鄉裏的孩子是"野孩子"。那天我們在夕陽裏走了好遠好遠的路,大姨也和我絮絮叨叨地講了好些黃家和她自己的舊事.我懵懵懂懂地聽著,腦子裏留下的隻是殘陽光陰影裏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長大後曾和媽媽補證過記憶裏大姨的言語,才拚湊起大姨給我敘述的往事.
大姨珍年幼時,黃家尚處小康之態.珍是家中的長女,自小身體不好,”腦殼總是痛的”,自然養得嬌慣一些。那時黃家老奶奶還健在,十分地護著這長房長孫。珍後來上了師專,不好讀書,三天兩頭提著箱子往家裏跑。 借口一回是書忘拿了,再者是衣服沒帶,最後是眼鏡不見了,索性徹底回家不讀師專了.後來她和一表人才的薑姓銀行職員結了婚,又過了一陣安逸的日子.不幸的是薑因胃出血撒手而去,給大姨留下兩個未成年的孩子.這時黃家早己破落,弟妹們尚小,大姨隻得出來教書謀生。沒有師專的文憑,她隻得去教鄉郊的學校。鄉裏的孩子調皮鬧課,大姨起始鎮不住課堂,竟要自己的兒子們出麵幫忙維持秩序。大兒子將將隻會吼幾聲,無濟於事;隻有小的都都厲害,幾套拳腳,才壓住了場子。無奈大姨隔三差五犯頭痛病,學校在大姨生病期間強行將她按病退革去了公職。"硬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大姨珍走投無路,隻得把兩個孩子托與薑家撫養,自己改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