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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白樺樹》第六章 十二月黨人的妻子

(2017-03-08 02:26:20) 下一個

《北方的白樺樹》

 

 第六章 十二月黨人的妻子

 

課間的短暫休息結束後,我又開始了第二節課,然而居然又重複發生了那樁節外生枝的事情:我的講台上又放著一張紙,還是上節課那名女學生寫的,字寫得很大,像幼兒園的孩子寫的。

    “嶽老師:

           我經過嚴重考慮,決定:還是跟你好!

                                         劉藝華”

同學們又是哄堂大笑。

我決定不再喊她站起來了,我不知道這名同學的精神狀態是否正常,但如果繼續喊她站起來給與批評,那將會極大地損傷她的自尊心。我平靜地把她的紙條折疊好裝進口袋,然後用嚴肅的口氣對大家說,

“同學們,這件事既然發生了,我想利用一點時間向大家表態。我到這所學校來的時間不長,就收到了許多女同學給我的信件,我感謝同學們對我的厚愛,但我要對你們說,我不可能和任何一個女學生談戀愛,因為我認為,師生感情是人世間最單純的感情,我的任務就是傳道授業解惑,不可能添加其他的內容。再說我今年才二十一歲,”我話音剛落,下麵就一片“喲”的齊聲尖叫,我繼續說,“我不希望現在就觸及這些問題。我也希望諸位珍惜這一段學習的時間,好好上進。謝謝。”

我話剛說完,台下又是一片掌聲,隻是我發現,鼓掌的全是男生,女生們隻是有點尷尬地在笑。

我不想再耽誤時間了,必須盡快地拉回到課堂教學上來。我等大家平息下來後說,我想在這節課的開始,用一點時間討論一個問題,請大家踴躍自由發言。這個問題就是,在起義的關鍵時刻,是什麽原因讓這群起義者錯失時機,導致了這場起義的徹底失敗?

學生們都沉默著。

我想,他們大概從來就沒有在課堂上發言的習慣,可我需要的是培養學生們具有勇於探討問題的勇氣和自由思考的能力。在我用了各種方法鼓勵啟發後,開始總算有了幾位勇於吃螃蟹的學生起立發言了。我又一再地鼓勵,後來發言的人越來越多,居然形成了一個爭搶發言的踴躍高潮,然而令我吃驚的是,女同學發言的比例遠遠大於男生。

她們的發言內容實在是不敢恭維,它讓我意識到眼前的學生其真正的知識水準還不能跟我們江南地區的初中生相比,回答的話當然是千奇百怪,不過一致的意見都是指責臨陣脫逃的總指揮,比方“總指揮拉屎往回坐,撂杠了”,“那孬種膽兒賊小,最後嚇趴了,尿襠了”,“代替的總指揮傻不愣登的,腦子還沒長齊整呢,沒開竅吧”,就連那位上課開始就向我大膽示愛的劉藝華也發了言,“我尋思吧,一準軍官吧都有相好的,你說相好的不吭聲,那軍官們咋敢放手鬧騰呢?”她的話當然再次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我知道這種討論再繼續下去絕不會離真理越來越近,但課堂討論這種形式無疑對他們是極其有益的,也許這是他們一生中第一次參加課堂討論,第一次麵對公眾來表達自己的自由思考,這於他們極有意義,哪怕結論是有瑕疵的。

我決定繼續啟發他們,讓他們再轉換一個角度來拓展自己的思路。我說“其實這個答案你們曾經學過了,我了解到,你們上學期就學過了魯迅的作品,他有一篇短篇小說叫‘離婚’的,裏麵寫了個很潑辣的鄉村女子叫愛姑,她很有反抗性,在公眾麵前大罵自己的老公公是‘大畜生’,罵自己男人是‘小畜生’,但是在地位更高的鄉紳七大人麵前,她卻敗下陣來。你們想想,這是為什麽?”

我講到這裏,突然同學們紛紛搖頭,七嘴八舌地說,“我們沒學過。”

“我們不知道,什麽愛姑啊?”

我怔住了,猶猶豫豫地問“魯迅總該學過了吧?”

“學——過。”他們拖長了聲音答。

“不知道講的是什麽。”

這時,班長站起來了,他叫鄭文穎,像女孩子的姓名。他是個長相很清秀也很幹練的小夥子,我很喜歡他,他說,“嶽老師,現代文學課上學期是講到魯迅,但講得很少,再說課堂總是亂哄哄的,坐在後排根本聽不見。”

他這一說,我想糟了,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賈若熙就坐在下麵,這不是出人家的洋相嗎?顯然這裏的教學狀況比我估計的要糟糕許多。

我連忙打斷了他的話,說“真不好意思,我不了解情況,作為大專的教學要求跟本科是不一樣的。好吧,這個問題就留給大家做一個作業,下次上課時交上來。”

我布置完作業,又接下去講了:

我現在要講的就是後來發生的事情……

十二月黨人起義失敗之後,沙皇政府在彼得堡進行全城大搜捕。

在郊區的一座豪華的貴族宮殿裏,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正站在窗前凝視著窗外覆蓋著白雪的前院大門。她一動不動,美如天仙的麵容蒙上了深深的焦灼。

“夫人,您該……”女傭卡佳在一旁小心提醒,但她也知道這樣的話不會起作用,便把後半截話又吞回去了,隻是焦急地懇求著,“夫人,公爵夫人,求您了,不要這樣,整整一天了,您不吃不喝。萬一,萬一……再說,孩子……”說著她啜泣起來。

“哦,孩子?”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突然被驚醒似的掉過頭來,“孩子怎麽樣啦?”

“孩子睡了,乳娘已經喂過了。我是說,您不該這麽折磨自己”卡佳繼續勸慰著主人,“我說夫人,您真的不用擔心。沃爾康斯基公爵大人不會出什麽事情。您想啊,公爵大人可是沙皇陛下的侍衛長,他可是沙皇陛下的重臣啊,陛下怎麽可能會為一丁點兒小事怪罪公爵大人呢?您盡管把心放下。昨天陛下宣公爵大人進宮,這在以往都是常事,沒準一會兒就回來了。”

“不,這一回不一樣。”公爵夫人神色沉重,“我怕是凶多吉少了。卡佳,你還記得那一天舞會上我的裙子突然著火嗎?當時我哭了,說,這可是個凶兆,果然後來就應驗了那麽多的事情……”

“不會的,不會的,卡佳絕不相信。再說了,令尊拉耶夫斯基將軍大人還是衛國戰爭的大英雄,沙皇陛下最信任的就是令尊大人了。”

“哦,你倒提醒我了,我應該立刻去找父親,是的,他的消息比我來得快。卡佳,吩咐車夫備好馬車,我去找爸爸。請幫我照看好孩子,謝謝你了。我要快!”

一輛馬車急速地載著公爵夫人奔馳而去,車後揚起了一片雪塵。

 

拉耶夫斯基將軍的官邸。客廳裏圍坐著一家人,大家全都神色凝重。

拉耶夫斯基將軍見女兒來了,對她說,“你總算來了。我必須告訴你,你的丈夫沃爾康斯基是俄羅斯的叛徒,賣國賊,你必須跟他立刻離婚。不,事實上,根據新的法律,你已經離婚了。”

“什麽,我離婚了?爸爸,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沃爾康斯卡婭吃驚地問她的爸爸,“您不是不知道,根據俄羅斯的法律,為了維護貴族血統,貴族女子是不允許離婚的。”

“這條法律已經為了你們這幾個人更改了,沙皇陛下要求凡叛亂者的妻子必須離婚。”

“為什麽?”

坐在邊上的哥哥激憤地插話說,“你的沃爾康斯基就是一個流氓,無賴,陰謀家!”

沃爾康斯卡婭臉漲紅了,“哥哥,你怎麽能這樣說話?當初可是你跟爸爸一定要我接受這個婚姻的。你說,沃爾康斯基公爵是世上第一美男子,妹妹你是彼得堡公認的第一美人,你們的婚姻是天作之合。爸爸您也說過,沃爾康斯基公爵家庭出身高貴,受過良好的教育,品德極其高尚。為這件事,我還跟你們鬧過,我說,我還小,不認識他,我還說‘我不想當出名的美男子的妻子’。是你們撮合了我倆的婚姻。怎麽才幾天功夫,話全變了。到底發生了什麽?”

將軍沉默了一會兒,“他被捕了。”

“什麽?”沃爾康斯卡婭身體搖晃了一下,她扶著頭,盡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據我所知,這場起義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給卷進去,憑什麽?”

“我告訴你,”哥哥氣憤地說,“就因為你的白癡丈夫從頭到尾都在支持保護這群叛徒。其實你比我們更清楚,叛亂的真正領袖是特魯別茨柯依公爵,是他起草了《起義誓言》,而你們,居然在最危險的時刻讓他跟他的夫人在你們家中過夜。更重要的是, 你的丈夫完全不顧及你,我的妹妹,剛剛為他生了孩子,就把全家置於危險的境地,做出更為愚蠢的不可饒恕的行為。”

“告訴我,哥哥,他做了什麽事讓你們如此痛恨他?”

“你問爸爸。”

“爸爸,您能告訴我嗎?”

爸爸沉默半晌,說,“沙皇陛下原本可以赦免你的丈夫,但條件是,必須向他下跪認錯,並保證永遠忠於沙皇陛下。”

“他呢?”

“他,他拒絕了,不僅拒絕,還竟然說,‘陛下,而我希望您處分您的臣民取決於法律,而不是取決於您的欲望,任性,和一時的衝動。’你說這是人說的話嗎?他惹得沙皇陛下勃然大怒,大吼大叫,‘這個公爵是混蛋!’‘給他戴上鐐銬!’”

   “哦!”女兒急切地問,“陛下怎樣判?”
“判處‘政治死刑’,剝奪一切財產和權利,終身苦役,流放西伯利亞。”

  沃爾康斯卡婭臉色慘白,久久沒有說話,最後她才打破了沉默,問,

“爸爸,他真的是這樣說的嗎?”

“是又怎樣?”

“謝謝您,”她已經恢複了鎮定,起身準備告辭,“您讓我知道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在他英俊的外表下有著最美的靈魂。謝謝爸爸和哥哥,你們過去說他的話全是對的,你們為我找到了世上最值得我愛的人。我決定了,追隨他去西伯利亞。”

“讓你的‘公爵’見鬼去吧!他害死了你!”哥哥跳起來破口大罵。

“不,”妹妹目光冷靜從容,“難道為自己的信仰而犧牲,他不值得尊敬嗎?”說完,她疾步朝門外走去。

“等等,”將軍連忙喊住,“你先聽我說!陛下已經製定了新的法律,隨同流放者的妻子將作為苦役犯一律剝奪貴族身份,不得攜帶子女和任何財產,終身不得重返家園。瑪莎,我的女兒,你好好想想,你將從此告別你的華麗的莊園、你的剛出生不久的兒子,還有你的老爸老媽,直至葬身在遙遠寒冷的西伯利亞。你這樣做,忍心嗎?”

沃爾康斯卡婭痛苦地閉上眼睛,默禱著,“哦,上帝啊,上帝!”她的淚水已經奪眶而出,但仍然低聲堅決地回答,“但是在苦難中的丈夫更需要我的陪伴。我已經決定了。”

“不!”將軍絕望地阻止,“瑪申卡,聽爸爸的話,那可是七千俄裏的路程:漫天的黃沙,肆虐的風雪,泥濘的道路,還有野獸和盜匪,你獨自要走一年的時間。你才二十歲呀,孩子!你讓爸爸媽媽怎麽放心得下?”

“爸爸媽媽,您不用擔心我。”

“不不!”父親還想做最後的阻止,“你不可能去!陛下已經宣布,所有跟隨流放的妻子必須由陛下親自批準。”

“那好,我去找沙皇陛下,懇請他的恩準。”

“瘋子!你的那個人是瘋子,現在又添了一個你!”將軍看著女兒的馬車絕塵而去,絕望地頓足。

 

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來到了冬宮前的廣場,她想去冬宮尋求沙皇的批準,在這裏她意外遇到了特魯別茨卡婭公爵夫人和穆拉維約娃夫人,她們都是同齡人,個個風姿卓約,光彩照人,顯然她們都是懷著同一個目的想覲見沙皇的。

“哦,瑪申卡,”特魯別茨卡婭流著淚擁抱著沃爾康斯卡婭,“請你原諒,我們連累了你們。”

沃爾康斯卡婭連忙用手擋住了她的嘴,“瓦尼婭,你怎麽能這樣說話?都是出自良心的選擇,上帝的安排。”

三位貴夫人像姊妹那樣相擁相偎。

一陣華麗的號聲在廣場上空吹響,是沙皇的車隊來到了。

“看,陛下來了。”

兩列馬隊在前方開路,緊跟著是沙皇的禦駕。廣場上的人們紛紛聚攏來圍觀歡呼。

突然,人群中衝出一名年輕女子,跪倒在沙皇馬車的前麵。

“陛下,陛下,我有要求請您恩準。”女子用法語大聲叫喊。

幾名衛兵立刻上前想把她拉起來。

“不,不,我不起來!誰也別想把我拉起來!”那女子死賴在地上橫豎不起。衛兵們不知道她講的是什麽,拿她毫無辦法。

沙皇的馬車停下了,尼古拉一世走下馬車,用權杖點點地麵,“女士,請您把頭抬起來。”

青年女子抬起頭。她長著一張姣好的臉龐,蜷曲的金發像瀑布似地泄在肩上,設計得時髦而得體的服裝更凸顯出她那曲線分明的美好身段。

“陛下,陛下,我不會說俄語。我請求您恩準我的懇求。”女子仍然跪在地上。

“您有什麽要我批準的呢?”

“陛下,我請求您批準我做囚徒,流放到西伯利亞。”

“天哪,”沃爾康斯卡婭對她的女伴們低語,“怎麽又來了一個‘傻’姐妹。”

“她是誰的妻子啊?”穆拉維約娃低聲問,“哦,我想起來了,她不就是被俄國政府從法國聘來的服裝設計師嗎?她的丈夫會是誰呢?”

“您叫什麽名字?您的丈夫是誰呢?”尼古拉一世在問。

“我叫波麗娜,法國人。我的丈夫叫安寧科夫。”

“難道是他,安寧科夫中尉?”特魯別茨卡婭對兩姊妹低語,“他不就是那個莽撞鬼,自投羅網的人嗎?”

“是的,就是他。”沃爾康斯卡婭點點頭,“您告訴過我,那天你的丈夫特魯別茨柯依公爵和搜捕嫌犯的隊伍一同到了軍營,逮捕名單上並沒有他的姓名,他卻硬闖了進來,說他要求被捕。您的丈夫為了保護他,大聲訓斥,‘您自己在誹謗自己,您這是犯了嚴重的自我誹謗罪!來人,把他帶開!越遠越好!’可是他卻堅持大聲宣布,‘難道士兵和大炮不是我調來的嗎?難道我的功勞你們想奪走嗎?’就這樣,特魯別茨柯依公爵眼睜睜地看著士兵們把安寧科夫上尉綁起來,這時他還笑著說,‘在這種時刻,我應該和同誌們共患難。’多優秀的人呐!而你的丈夫也因此暴露了……”

沙皇尼古拉一世此時端詳著這個法國女子的臉,好像記起了什麽,“啊,我想起來了,您的男人被關在彼得保羅要塞裏的時候,我的屬下向我報告說,有一個法國女子隻身帶了一把手槍,妄圖闖進要塞,還計劃用安眠藥迷昏要塞的衛兵進行劫獄。我想他們說的這個法國人就是您了?”

“是的,陛下。”

“我真為您這種法國式的浪漫幻想所感動。但是我也很想知道,當初安寧科夫在法國向您求愛時,您不是已經明確拒絕了他嗎?是什麽原因現在又讓您回心轉意呢?”

“陛下,那是因為,那個時候,我們不平等。”

“什麽?不‘平等’?嗬嗬,又是你們的‘平等 ’!”尼古拉一世嘲弄地拉長了聲音。

“是的,他隱瞞了貴族身份,而我隻是一名普通的服裝設計師。所以當我後來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後,我把他痛罵一頓,我罵他‘你這個貴族仔,我恨你!’”

“那麽現在你們平等了麽?”

“是的陛下,當他後來在獄中給我來信時告訴我,他已經被剝奪了所有貴族封號和特權之後,我想我們之間已經平等了,我們當中的阻礙沒有了,我可以向人們證明,我的愛情完全不是為了自私自利的目的。”

“您就為了這個原因?”沙皇尼古拉一世覺得眼前的這個法國美女簡直荒唐得不可思議,他不想再費時間了,“小姐,您是法國人,您的事不歸我管。”

“那我就不做法國人。”

“您為此也不可能獲得俄國國籍。”

“那我也不做俄國人。”

“您沒有國籍,又不懂俄語,在荒涼粗野的西伯利亞,您怎樣活下去?”

“沒有關係,我隻要擁有我的安寧科夫,我就感到幸福。”

“但那是監獄,你們不可能生活在一起,你們每周隻能有一小時的見麵,再說您還沒有與他結婚。”

“可是陛下,我已經把我的第一次獻給了他,我不懂俄國的法律,但是在法國,情人完全享有結婚的待遇。陛下,請您批準吧。”

“如果,如果我不批準呢?”尼古拉一世沉下臉來,準備登上馬車。

“不,您不能這樣!”法國女子跪著撲倒在沙皇的腳下,“您無論如何要批準我,我求求您了。”大概是預感到了失敗,她決定使出法國人的機智,說,“陛下,我知道您宅心仁厚,我們歐洲人都說您是最富有同情心的人。”

“是嗎,全歐洲都這麽說?”尼古拉一世腳踏在馬車踏板上,回過頭來。

“是的,陛下。”

大概這句話令沙皇十分滿意,他微笑了,“那好吧,我可以考慮。”

“真的?太感謝您了陛下。請問要等幾天?”

沙皇略作考慮,“三天吧。”說完登車駛進了冬宮。

 

在冬宮的花園裏,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和沙皇尼古拉一世在邊走邊談著。

“這麽說,”尼古拉一世問,“您也下了決心。”

“是的。”

“如果我不同意呢?”

“您會同意的,陛下。”沃爾康斯卡婭態度高雅,不卑不亢,“因為我知道,法國的女裁縫能夠得到您的特許,您不會讓一個貴族享受不到下層人的權利。對嗎,陛下?”

尼古拉一世啞口無言。

 

最後分別的時刻終於來到了,一輛馬車停在了原沃爾康斯基公爵的宅邸前。沃爾康斯卡婭的家人都前來送別。她的父母親老淚縱橫,泣不成聲,撫摸著女兒的臉,一遍又一遍。女傭卡佳抱過嬰兒送到沃爾康斯卡婭的手中。望著熟睡中的兒子那天真無邪的小臉,她再也抑製不住熱淚的傾瀉而出,她強壓著哭泣,把臉深深埋在嬰兒的胸前,肩頭劇烈地抽動著,心裏一遍遍地呼喚,“謝廖施卡,謝廖施卡,原諒你的媽媽吧。當你再次睜開眼睛,你將從此看不見你媽媽的麵容,媽媽也將永遠聽不到你那甜蜜的呼喚了,你的名字隻能夜夜在萬裏之外我的夢中一次次地刺痛著我的心。別了,我親愛的兒子。別了,我親愛的爸媽。別了,哥哥。別了,我的櫻桃園……”

  馬車離去了,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率先踏上了萬裏尋夫的征程。從彼得堡到西伯利亞,中途要取道莫斯科。由於她的壯舉,在整個俄羅斯的上層社會和文藝界引起巨大震動,莫斯科的上層社會為她舉辦了上千人的送別宴會,場麵十分悲壯。曾經熱戀過她的大詩人普希金也在場,事後還曾寫詩相贈。在詩中,普希金讚美這群風雪中美麗堅守的貴族女子像“北方的白樺樹”,令人心靈為之顫栗。

這群美麗絕倫的女子後來都各自經曆了種種磨難曆經千辛萬苦先後抵達了丈夫的身邊。

當沃爾康斯卡婭來到了西伯利亞礦坑的底層,她趟著地麵的積水,摸索著一根根的礦柱往前艱難地挪動著腳步,好長的時間,她的眼睛才逐漸適應了黑暗。她聽見鶴嘴鋤在鑿堅硬岩石的聲音,還伴有沉重的喘息,然後慢慢看清了前麵有兩個晃動的人影。她的大眼睛裏此時已經盈滿了淚水,她輕輕喊了一聲:“謝爾蓋,你在哪兒呢?”

沒有人應答。

她又喊了一聲。

突然,礦洞裏發出一陣慌亂的撞擊聲,一個蒼老而熟悉的聲音響起了,“是瑪莎嗎?是瑪莎嗎?是我聽錯了嗎?”急促的呼喚伴隨著跌跌撞撞的腳步聲,一個高大的黑影突然出現在她的眼前。

“謝爾蓋,你的瑪申卡……來,來看你了。”

“瑪申卡——”他像發了狂似的嘶啞著聲音朝她撲來。他,蓬頭垢麵,衣衫襤褸,一陣沉重的鐐銬聲令人聽起來特別刺耳。他們竟然用鐐銬鎖住公爵那雙高貴的雙腳!她瞬間明白了他的痛苦,他的孤獨,他的憤怒。沃爾康斯卡婭淚流滿麵,跪倒在丈夫麵前,雙手顫抖著,首先捧起的,竟是那冰涼的鐐銬,貼緊她鮮豔的嘴唇,深深地親吻著。

在這一刹那,所有的囚犯,連同粗野的衛兵,都沉默了,他們眼裏都閃動著晶瑩的淚花。

 

同樣的場景在繼續演繹著。當穆拉維約娃來到礦井時,她的丈夫根本不知道她的到來。這位二十一歲天使般聖潔美麗的女子,花了將近一年零兩個月的時間,才艱難抵達這裏。她途中遇到的刁難,威脅,阻礙,凶險,比誰都多,然而當她突然出現在丈夫麵前時,卻還是那樣雍容華貴,那樣美輪美奐。她的丈夫最先看到的是她頭上戴著的頭飾——一朵小黃花。

“尼基達,你看到這朵小黃花了嗎?”妻子問,“那可是你第一次向我求婚時給我戴上的,你還記得嗎?”

丈夫眼眶濕潤了,立刻跪倒在地上,乞求她趕緊回去,“你,你不該來這裏。回去吧,求你了。家裏還有三個孩子,還有老父親老母親,你怎麽能把他們統統拋下?是我對不起你。我們結婚之後我從來沒有向你隱瞞任何事情,隻有起義這件危險的事情我沒有告訴你,因為我怕你擔驚受怕。現在,我帶給你痛苦了,我跪下來乞求你寬恕我。”

妻子抱住他不停地親吻著,“你不要對我說這樣的話,讓我心碎。我們結婚三年以來是我最幸福的時刻,我像在天堂一樣。我知道沒有永恒的幸福,愛情是天堂也是地獄。……我覺得我是女性當中最幸福的人,你的淚水和微笑,我都有權分享一半。把我的那一份給我吧,我是你的妻子!我要永遠跟隨你。讓我失去一切吧:名譽、地位、富貴甚至生命!

“你瞧,我還把普希金給你們的詩歌帶來了。”

“致西伯利亞的囚徒——普希金

       在西伯利亞深深的礦井,

      你們堅持著高傲忍耐的榜樣,

     你們悲壯的勞苦和思想的崇高誌向,

     決不會就那樣徒然消亡!

          …………

沉重的枷鎖會掉下,

陰暗的牢獄會覆亡

自由會在門口熱情地迎接你們,

弟兄們會吧利劍交到你們手上……”

 

由於西伯利亞生存環境極其惡劣,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最終都在貧苦病痛中死去。最先倒下的是穆拉維約娃。七年後,她終於被嚴酷的氣候和貧病交加的生活折磨而死。到西伯利亞一年後,留在彼得堡家中的兒子夭折,再一年後女兒患了重病,她自己的父母親很快也去世了。穆拉維約娃寫信給婆婆說:“媽媽,我已經老了!我再也不是您的從前那個‘甜蜜的小姑娘’了,您簡直不知道我有多少白發!”

說到這裏,我已經抑製不住自己情感,聲音不由得顫抖了,我的麵頰上仿佛有隻螞蟻在爬,從眼角爬到了嘴角邊,我的舌尖嚐到了一絲鹹味。這時教室裏的同學們個個泣不成聲,一個女生突然衝出了教室,就在走廊裏我聽見那強製壓抑的哭泣。

我接著往下說,

七年之後,二十八歲的她也撒手而去。死前她含淚為丈夫和新生的兒子祈禱,然後悄悄地離去了。人們為她修了一座寒磣的墳墓,立了一個小小的十字架,點燃一隻蠟燭。妻子走後,三十六歲的穆拉維耶夫一夜之間變成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

整整一個世紀,俄羅斯所有最偉大的作家,普希金,屠格涅夫,車爾尼雪夫斯基,托爾斯泰,契珂夫……都在她們的麵前低下他們那高貴的頭顱,大詩人涅克拉索夫在看到沃爾康斯卡婭用法文寫下的“流放日記”時,跪倒在壁爐跟前,像孩子似地抱頭痛哭,並創作了獻給沃爾康斯卡婭和特魯別茨卡婭的最美的詩章。

 

在十二月黨人的妻子當中,有一位最後辭世的,她終於活到三十年後迎來了大赦,她就是亞曆山大·伊萬諾芙娜·達夫多娃。當人們把鮮花和讚美獻給她的時候,她隻平淡地說:"詩人們把我們讚頌成女英雄。我們哪是什麽女英雄,我們隻是去找我們的丈夫罷了......"

這些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個個才華橫溢,知識淵博,都受過良好的教育。像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精通五國語言,一些法國妻子也都有很高超的技藝,在極其艱苦的生活中,她們仍不忘在當地民眾中傳播文化的種子,給農奴的孩子講授俄文、法文和先進的技術。終於,一百多年後,她們播下的文明的種子結出了豐碩的果實,在那片荒蕪的文化沙漠中,誕生了一座具有現代文明的城市,它,就是位於距我們北方不很遠的伊爾庫茨克。

十二月黨人和他們妻子的精神境界成為俄羅斯民族也是全人類道德的一座豐碑。它昭示人們,在崇高理想的鼓舞下,人,這個最高級的物種,靈魂能夠達到何等的美麗。而普希金與他們的精神聯係又通過詩人的文學創作成為俄羅斯民族以及世界文學史上的一座不朽的高峰。

這時,下課的鈴聲響了,班長還沒有喊出“起立”,全班同學已經不約而同站起來熱烈鼓掌,他們淚眼閃爍,久久不願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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