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河師專
我們三人趕到天河師專的時候,天都已近黃昏了。學校位於一條大街旁。當街的兩棟四層樓的樓房外表就像是兩塊橫立著擺放的大磚頭,毫無美感。右側的那棟樓房的正門外,掛著一塊嶄新的白底黑字校牌,上寫著“天河高等師範專科學校”,算是學校的全稱了。
門是彈簧的,開著,門下麵楔進了一塊三角形的木塊,防止它反彈。一進大樓,就覺得樓內光線特別昏暗,令人感到一種莫名的壓抑。進門旁邊就是傳達室,裏麵有位頭發花白的師傅,看過我們的調令,態度很客氣,說,“歡迎三位老師。進門左拐右手第一個門,有人招呼。”
房間裏有兩位女老師。靠門口的自稱是人事處的,自我介紹叫吳桂蘭。她見到我們時好像早已認識似的,說聲“你們來啦?”算是打了招呼,然後讓我們把調令、京師大學出具的證明,還有戶口、糧油關係交她收下登記後,通知我們說,“按照國家的規定,剛剛畢業的本科生,第一年是試用期,你們的工資每月四十六元。”
喲,還有試用期啦?多長?我是頭一回聽說。
“試用期一年。”吳老師像在回答我心裏的問題,“明年轉正,五十六元。”她又看看我們,“你們剛畢業,身上沒帶多少錢吧?按規定,可以預支你們半個月的工資。”說完,讓我們轉到裏麵桌上。
坐裏麵的這位老師大概年紀三十上下,皮膚較黑,上身是普通的白襯衫,下身黑色長褲,都洗的有點褪色了,鄒巴巴的,外表像個農村婦女。她姓孟,名字沒記住,總務處的。她遞給我們一人一個信封,說,“這是預支的工資,二十三元,簽個名,點點吧。”
我對錢沒什麽概念,因為京師大學學生生活費用由國家全包,平時沒有用錢的地方。我隻知道每月由我姐姐給我寄來的五元錢供零花,這個數字就已經夠大的了。我記得在我老家南京城裏,一個月的夥食費七元人民幣就已足夠,再添五元就可以吃上“小灶”,每頓三菜一湯,兩葷一素,這可是領導幹部才能吃到的夥食了。所以五元錢零花我根本就用不完。我除了偶爾在校門口外小攤兒上花五分錢炸一個荷包蛋打打“牙祭”外,其餘的我都用來買書了,還買了一件自己喜愛的健身用品,所以當裝錢的信封落我手中的時候我分外感到一種沉甸甸的人生分量,我知道自己長大了,從此獨立生活了。
孟老師又打開了抽屜,裏麵排列著幾個紙盒子,分別放著大小麵值不等的鈔票,還有一堆爛糟糟的糧票。她向我們介紹說,“你們的糧食定量原先是大學生的標準,每月是三十六斤,現在成了國家公務員,定量是二十八斤。這是你們這個月的糧票。你們平時吃飯是在學校食堂,飯票、菜票在這裏就手買了吧。食堂呢,”她手朝窗外指指,“就在那,穿過像這一模一樣的兩棟樓,再過那空場子,就瞅見兩間大房子,那就是學校食堂了,記住了:右邊是教工食堂;左邊是學生食堂,別走錯了。”
我問,“你是指那邊的一間很小的房子嗎?”
“嗨,你看到哪兒去啦?”孟老師重新給我指了指,“不是那間最小的,是旁邊的那間大的。別走錯了地方。”
“那最小的房間是做什麽的?”我還在問。
“你問那麽多幹什麽?” 孟老師不耐煩了,對我們說, “趕緊的,你們吃晚飯趕趟兒。”她又看看我們兩手空空,沒帶什麽物件,說,“我估摸著你們的行李衣物還寄存在火車站,是吧?我帶你們先認認宿舍,收拾收拾,今晚你們就湊合事兒,學校有幾床被子你們先借用著,等明早你們楸回行李來再還,沒事兒。”
“你說什麽?”我沒聽懂,“‘楸’?‘楸’誰啊?”
“就是‘取’,”管人事的吳老師先笑起來,“這是東北話。”
這位孟老師介紹得挺仔細,隻是當我一聽她說到“二十八斤”這個數字,腦子就發懵了:糧票我當然知道,但大學四年,我沒用過,京師大學吃飯從來不用糧票,都是可著肚子吃。要沒這個條件,我大學四年哪能身體像發酵似地蹭蹭往上竄,往橫裏長?這一身腱子肉哪能練出來呢?“二十八斤”,我腦瓜一轉,一天隻能吃九兩,九兩是多少呢?相當於大學食堂裏的幾個大饅頭呢?不知道。
我們買好了飯菜票,她就帶我們去寢室了。原來這所學校一共隻有前後四座樓,一式的“磚頭塊”,一看就知道原先是哪個機關做辦公樓用的,現在權當做學校了。其中兩棟做教室辦公室,另兩棟做宿舍。臨街的住女生,靠後麵空場地的那棟樓住男的。過了空場子,有幾間平房,那就是食堂。
我們相約好了在食堂見麵,殷浦江就跟著孟老師走了。我跟王瑞祥領到宿舍的鑰匙,徑直來到了食堂,見裏麵還坐著幾個人在吃飯,見我們來了,知道是新來的同事,都走近前打招呼。其中一人外表挺斯文的,戴副眼鏡,眼皮跟腮幫有點虛鬆,帶點南腔北調的口音問,“你們是從哪分來的?”
“京師大學。”王瑞祥答了。
“哦,名校啊!幸會幸會。”他臉上立刻現出熱情,故意用上海話說,“阿拉上海人。”說完又換成了原來的口音,“鄙人賈——若——熙,複旦大學。教現代文學。認識二位真的太高興了。”他已經吃完飯,端著兩隻空洋瓷飯碗領我們到賣飯菜的窗口,朝裏喊,“王師傅,來了新人了。先借他們幾隻碗今晚對付一下。”
窗口裏麵的王師傅是個胖子,不單身體胖,臉更胖,臉上的肉都擠成了疙瘩,一嘟嚕一嘟嚕,油光光的,仿佛裏麵的油都能淌下來。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手拿過兩隻粗陶缽子,塞我手上,用握在手裏的一隻長勺子敲敲一口大木桶的邊沿,“幾兩?”
我看桶裏黃黃的像黃泥巴水,好像是小米粥,稀湯湯的,見不到小米粒。我想這缽子不大,就算是師傅掏底舀,也盛不了多少小米,便說“一兩吧。”
那位師傅“嘩”一勺子倒我缽子裏,裏麵的粥液衝到底部又反彈上來,差點要溢出缽子邊緣,我趕緊順著水的慣性讓手腕做了個緩衝動作,把那一點想叛逃出去的粥水挽留在了缽子裏。
他又指指旁邊大盆裏的黃餅子,“要幾個?”
“什麽麵的?”我問。
“棒子麵兒。”
“幾兩一個?”
“二兩。”
我嚇一跳,二兩才這丁點兒大?我要吃幾隻黃餅子才能飽啊?這可是我原定的計劃一頓三兩的量啊!我不由得在心裏盤算起來。
“買幾兩?快點。”大師傅不耐煩了。
“我買,我買。”我忙著付糧票,“二兩吧。”
“啪”扔出來一個餅子。
我又到另一個窗口,遞進了錢票和我的另一隻缽子。很快,缽子裏盛了一小勺子醬還有兩根又粗又長的大蔥送了出來。
我手中拿著這兩根大蔥,就像是握著雙節棍,端著晃蕩的小米粥,生怕它潑出來,上麵還架著一塊黃餅子,小心翼翼地走近桌旁坐下。
王瑞祥也跟我一樣,慢吞吞地走過來,嘴裏低聲嘀咕著,“真他娘的,老子原以為東北比咱家鄉好,沒成想到這來遭罪了。”王瑞祥拿起雙節棍,比比畫畫說,“第一頓就吃這個:大蔥蘸醬,在咱老家,窮人才吃。”說完直搖頭。
賈若熙見我們坐定了,招呼說,“你們慢用,我先行一步。”一轉身,剛好又碰上方才進門的殷浦江,他臉上立刻又堆滿了笑容,“歡迎,又來一位。新來的吧?請問是從哪分來的?”
殷浦江微笑著答,“京師大學的。”
“哦,你們幾位是一起的。阿拉上海人。複旦的。教現代文學。”他又講起了上海話。
我趕緊起身介紹,“賈老師,正好,你碰到老鄉了。殷老師就是上海人。老殷,”我對殷浦江說,“沒想到吧,你在這裏碰上老鄉了,你們這是‘老鄉遇老鄉’,下麵該‘兩眼淚汪汪’了。”我說著也走到他倆的跟前。
賈老師一聽我介紹,冷不丁愣了一下,笑容也不大自然起來,上海話也不講了,改口說,“好啊,好啊,不過我現在早已是入鄉隨俗了,普通話,早就用習慣了,畢竟這裏是東北,上海話沒幾個人能夠聽懂呀,是不是呀?嘿嘿。”
殷浦江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還是用上海話問候著,“儂上海住拉阿裏搭?(住什麽地方)”
“虹口。嘿嘿,早年住的。”賈若曦支吾著。
“儂剛(講)儂是複呆(複旦)的,嘎老巧,吾古古(哥哥)也是複旦中文係。儂該寧德的(你應該認得的)。”
“啊?那實在是太巧了……”賈若曦笑得很不自然。
“他叫殷滬江。”
“啊——啊——滬江啊——原來是你兄弟呀?太巧了!哈哈哈,沒想到在這兒認識他的妹妹。好好,你們先慢用,慢用。”說完他就急匆匆走了。
我幫著殷浦江打了飯。當她拿起“雙節棍”時,我看她的臉上頓時表情大變,她大概作夢也沒想到,第一次東北大餐會吃這個!她眼神裏充滿了吃驚、愕然和無助。她用姆指、食指捏著大蔥,無名指和小指都蘭花指似的彎勾著,仿佛手裏拿著的不是能往嘴裏送的大蔥,而是一把不能扔又不願拿的馬桶刷。
“這……這是吃的嗎?”她眼鏡後麵的眼睛睜得老大,豎起“馬桶刷”問,“怎,怎麽吃法?”
看她那不知所措的樣子不由得引我哈哈大笑,“怎麽吃?不就朝嘴裏送嗎?來,我吃給你看。”
其實我平生也沒吃過生蔥生蒜,但我此刻肚子裏的確餓了,我想起生大蔥無非一股衝人耳鼻的嗆味,這還能比趙一曼受刑還難受嗎?就當是考驗考驗自己的意誌了,再說早就聽說吃生蔥生蒜對健康有益,那就好吧,“朝著自己的弱點進擊!”於是我想都不想,一口咬下了白白的根部一大截。強烈的辛辣味沿著鼻腔粘膜直衝到我的腦門,刺激得眼淚都差點流出來。我命令自己,“用語言努力分析並加以描述痛苦的細節,痛苦反而會減輕”,我於是一邊細細咀嚼,一邊努力地體味著舌蕾如何從辛辣慢慢轉變成甘甜的過程,那衝鼻子的氣味居然最後還留下一點香的回味。第一口下肚之後,我底氣足了,衝著殷浦江開心一笑,“哈,太可口了!讓你神清氣爽!”
殷浦江的眼睛從我一口吃進大蔥的那一刻起,就目不轉睛地盯住我的嘴部運動,腮幫上的肌肉也跟著抖動著,仿佛是她跟我一道在吃,眼痛苦地眨著。見我吞下了第一口,這才如釋重負般的吐一口氣。
“好乞發啦?(好吃嗎?)”
“嗯,味道很不錯。”我誇張地點著頭。
王瑞祥看我吃了,也蘸著醬跟著吃起來,他動作很熟練,說,“我倒不怕吃這個。我小時候吃的多著呢。農忙的時候,我幫爹爹幹活,要嘛煎餅卷大蔥,要嘛大蔥蘸醬配窩頭。這玩意頂飽。我就是覺著這食堂太不像話。這是大學。我們是大學老師。就給我們吃這個?你再看這粥,稀不拉幾,都能當鏡子照了。”
他這一說,我也低下頭用筷子在缽子底部攪動了一下,看見從下麵泛上來的小米粒兒稀稀拉拉,跟著筷子跑,像似遊離在原子外麵的自由電子。不過我已經顧不得這許多了,一千多公裏的旅程,加上這一整天的奔波,飯都沒有好好吃過一頓,我已經饑不擇食了。我三口兩口就著大蔥吃完了苞米餅子,喝完了叫做“粥”的懸浮物的混合液體,覺得肚子還是很空。直到這個時候,殷浦江還在一小塊一小塊地撧著餅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啜著“小米粥”,有時伸出舌尖舔舔大蔥的根部,臉上現出犯難的神色,還不時地咋惡心。
她看我吃完了,把剩下的餅子又撧下一半塞到我手中,“幫幫我,你肚子大。我吃不下這麽多。”說完幹脆連大蔥也交給了我。
俗話說“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這話不假,我已經一點不感覺難以下咽了,當然是來者不拒,統統一掃而空。
殷浦江看看周旁沒人,小聲說,“這裏的人好奇怪,就說那個姓賈的老師,讓人覺得怪怪的,搞得人渾身不自在。”
我問她,“我記得在火車上你說你是家裏的獨苗,怎麽在跟賈老
師說話時,冒出來了一個複旦的哥哥?”
殷浦江狡黠地一笑,“騙他的。”她不無得意地說,“他那口上海話隻能騙騙你們。你瞧,詐他一下就嚇跑了。”
我們都嘿嘿笑了起來。
她又嘻嘻一笑問,“你們猜,誰跟我住一個寢室?”
“誰啊?”我們都張著嘴。
“就是在公共汽車上碰上的‘俄羅斯姑娘’。”
“啊?怎麽這麽巧?”我問。
“這有什麽巧?”王瑞祥不以為然地說,“巴掌大的學校,就這幾個破人,女老師更少,能不撞上臉嗎?那你見到她啦?”
“沒有。吳老師說,她是個混血兒,叫張樺茹,聽說父親是老革命,當官,家境很不錯。她就住本地,在學校裏留張床位,平時回家住。啊哈,我現在可好了,住的寬敞,歡迎你們常來串門子。”說著還親昵地輕輕碰碰我的膀子。
停了一會,她看看周圍,又把頭伸到我們麵前,壓低了聲音十分神秘地說,“我剛剛去宿舍時跟吳老師聊天還知道一個消息。”
“啥?”老王也伸長了脖子。
“她跟孟老師還有這裏的大師傅都是學校趙書記的親戚。”
“啥?”王瑞祥一臉的吃驚,“這學校是一家人開的?”
這時候旁邊走來了其他吃飯的人,我們都立刻住嘴了。
“還是少議論領導吧。”我提醒著說,“反右的教訓還沒記住?”
殷浦江拋給我一個會心的眼神,“你說得對。背後議論領導就有‘反黨’嫌疑。”
我們都不做聲了。洗完缽子交還後,各自回到了宿舍。我跟王瑞祥住一間,室內就是兩張床兩對桌椅,可說是空空蕩蕩。
我站在窗前向外望去,但見清澈的夜空中一輪明月已高掛中天,月色照亮了樓下的空場地,照亮了場地盡頭的大食堂,也照亮了食堂後麵更遠點的一片黑黝黝的小樹林,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隻覺得平添了一份神秘。我不由得想起了遠在江南的家鄉,想起了年邁的爸爸媽媽,他們今天可好?此時此刻,他們知道最小的兒子已經站在了東北疆的天空之下了嗎?一想到這,一份惆悵不由得升起在心頭。
王瑞祥也看著窗外,他突然指著空場上走動的兩三個人影,他們都朝著食堂走去,說,“這麽晚了,怎麽還有人吃飯?”
我朝他看看,“你怎麽知道是去吃飯?”
“你看他們走到哪兒就知道了。”
果然,他們是向食堂,隻不過他們是進了我指錯地方的那件小房間。不一會,食堂的煙囪裏果然冒出了濃煙,火星子隨煙四處飄散著。
“我明白了,”王瑞祥一拍腦袋,“這幾位是領導。食堂給他們另做。”
“你怎麽知道?”我問。
“不信你就日後看。”王瑞祥十分有把握,“在我們老家,不論隊裏、公社裏、鄉裏、縣裏,領導吃飯都這樣。他們吃的都是在我們頭上攤的。”
他這一說把我全提醒了,難怪飯量這麽少,這麽難吃。還是那句話,他比我多吃兩年鹹鹽就是不一樣。我不由得心頭有點忿忿。
剛來咋到第一眼印象就不怎麽樣。我已經隱隱約約地感到我所踏入社會的第一步很不美妙,這個單位很不理想,迎接我的絕不是光明的前景更可能是布滿荊棘的行程。
難道這就是我所向往的社會、向往的人生嗎?難道這就是我建功立業的處女地嗎?我躺在床上,蓋著借來的被褥,被頭黃黃的,已經洗不出來了,上麵混合著一股劣質煙加上大蔥大蒜和腦油的惡臭,濃厚而令人發膩,熏得我睡不著覺。
那邊的王瑞祥也總在不停地翻動,不時地抓撓著身子,弄得我也癢了起來,總覺得這兒那兒到處都在癢,這不是那種大麵積的——大麵積的反而好辦,用手指在皮膚上劃拉劃拉就解決了,而是像針尖一樣,癢進了骨髓。
“不好,”王瑞祥猛地坐起,“這被褥埋汰,不幹淨。”
“是不是有臭蟲?”
“這兒哪來的臭蟲?那是你們南方的特產。這可比臭蟲更壞。”
“你說是什麽?”
“虱子。”
我打了個寒噤,也嚇得坐了起來。我從未見過這玩意,隻曉得能傳染很多疾病的,甚至是致命的疾病。
“怎麽辦?”
“脫!”王瑞祥大叫一聲,立刻脫得精溜光。
“脫光了不是沒衣服保護了嗎?”我不懂。
“穿著衣服它就藏到了你的衣縫裏,根本找不著它;衣服一穿上身,它就讓你忙不消停。”
哦,這裏麵還有這些門道!我這才懂得小時候家裏雇了個北方大嫂做幫傭,來照看我出生不久的小外甥,她晚上總脫得光光的,弄得我們夜裏小便都怕跟她碰麵。那時連我母親都搞不懂,說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怎麽可以這樣,撞見人不羞死?現在有了親身經曆我才恍然大悟,難怪!生活真是一部令人哭笑不得的教科書呀!
我躺在床上,平生第一次有意識地體驗著地球上所有人赤條條初出娘胎的感覺,真是出奇地爽!出奇地眾生大平等的歡悅!盡管有星星點點的騷擾,一想起自己反正已是一無所有的無產階級,老子就這一堆了,你能拿我咋樣?難怪毛主席說無產階級、貧雇農革命性最強,他沒的可輸,到手的盡是賺的。真正是至理名言!一想到這,心反倒平靜了許多,現在再有叮咬,我都懶得去撓癢了,幹脆繃緊了肌肉轉過身子像萬噸坦克似的朝它壓過去,我碾不死它也要讓它呼吸不到空氣,把它活活憋死!回想這幾天離開了北京的經曆,真像是從天上一下子哧溜到了穀底:從京城,下到省裏,再下到專區,而另外兩位同學今夜還得趕火車,跑到更偏遠的地方,去縣城中學,沒準還要下到農村中學去,至於我心目中的朋友陸文舉、李玉瑤夫婦,他們還不知要墮入哪一層地獄……而那些在反右當中把同學往死裏整的人,平時上課就睡覺,課堂討論發言時牛頭不對馬尾,如今都成了全國重點大學的老師。“群分左中右,人分三六九”,這是我通過反右在心裏總結出的一句話,這回再次得到了印證——這就是我第一天踏進社會親身經曆的嚴峻現實。一想到這,你說心情能完全平靜?
我翻個身,決心不朝著不愉快的方向去想。我想今天最愉快的還是頭一回拿到了工資,二十三快,半個月,不能算少了。我知道許多工人幹許多年每月也才拿這麽多。一想起這個數字,心裏就響起“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的歌聲。現在我得好好計劃一下了:首先是寄十元回家,等下半月再寄十元,我得報答父母親的養育之恩。一想到這裏我的心就充滿了甜蜜。我甚至能想象出媽媽接到我的匯款單時那嘴角牽動的笑容,還有老父親那喟歎的聲音,“做夢也沒有想到,我居然能用上最小的兒子掙來的錢,該因,該因!”說起我的父母親,其實嚴格地說隻能叫“養父母”,真實的身份是我的伯父伯母。我很小的時候,親生母親就去世了,我的生父隻身到了香港,從此音信全無。我就是完全由伯父伯母帶大的,他們對我跟親生父母絲毫不差,所以我也習慣地喊他們“爸爸媽媽”,我對他們的孝敬完全是應當的。其次是計劃一下生活費。眼下最要命的是吃不飽,怎麽辦?記得畢業前的那個寒假我回了趟家,母親給我口袋裏塞進了五十斤全國糧票,我死活不要,我說大學裏吃飯管夠。母親告訴我這是為你畢業之後準備的,家裏的糧食定量反正吃不完,一來是他們都老了,吃不許多,二來江南是全國魚米之鄉,再怎麽困難,副食品總能弄到,要說現在是自然災害如何嚴重,那估計也是說的其他省份,江蘇這幾年始終是風調雨順的。所以說啊,還是爹娘最親,養父母最親,他們為我想到了前頭。如今應該動用這糧票了,當然絕不能用它換學校的食堂票,幹脆到外麵去吃。一想到吃,我的腦海裏立刻浮現出京師大學的學生食堂,那白麵饅頭,那個大啊,滿手掌才拿一個,我一頓要吃四五個,還有那諾大的紅薯,滿筐裝著……咦,想著想著,問題來了,既然全國都是糧食定量供應,為什麽京師大學糧食那麽充足?這問題我過去從來沒想過,現在畢業了,反而思考起來,正說明我生性愚笨遲鈍。不過好在這不是什麽世界難題,想起殷浦江剛才吃飯的樣子就能懂,原因嗎,就因為師範院校裏像殷浦江這樣的女生太多,人數過半,她們平時像吃鳥食似的,省下的都被我這樣的饕餮大漢吃掉了。壞了,一想到吃,肚子又咕咕叫了,不行,還得朝別的愉快的方向去想,往哪兒呢?對,那個叫、叫——就是那個“俄羅斯姑娘”。這洋妞的一張臉長得還真是……她的一顰一笑都讓人心裏舒貼,就是瞪著眼睛罵我的樣子,我也愛看……
就這樣,我讓她的眼睛一直看著我,帶我沉入了虛空……
4、同台獻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