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俄羅斯姑娘”
我們一行六人把隨身行李寄存後出了車站。我一直關心著的陸文舉、還有李玉瑤夫婦不知什麽時候下的車,人影都沒見著。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先去教育局報到,最好是當天就能知道分配到了哪個具體單位,這樣晚上的住處就有著落了。
車站外的廣場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人們的穿著並不比北京人差,甚至我還感覺更洋氣些,這座被譽為“天鵝項下的明珠”的城市給我的第一印象不壞:放眼望去,盡是俄式的建築,好像是人到了國外,難怪它又有“東方莫斯科”的美譽,這些都令我心情愉快。
我們問好了路,找到了車站廣場附近的公交車站,這裏早就如蟻群般的麇集了等車的人。終於等來了一輛公共汽車,於是人們蜂擁而上。我們六個人都在後麵,要把他們統統裝進去,我是動用了很大的力氣。我在車下麵幫著售票員一道,把他們一個一個,往上推,嘴裏喊著“使勁,使勁呀!”售票員更是不住嘴地下命令“往裏走走,往裏走走!裏麵有空擋!”我每往裏使勁一推,就聽見車門口附近的人群發出一陣痛苦的呻吟,像是那種一捏肚皮就“哎喲哎喲”發聲的橡皮娃娃。最終我也擠上了車,隨我身後居然還擠上了兩三個人,由此我對中國人身體的耐擠壓的橡皮特性更為欽佩。車門於是掙紮著,“嘰嘰歪歪”了半天“嗤”地噴口氣關上了。
我想站得更穩一點,費力地想轉過身子,好讓臉朝向車外。
“哎喲!”身後的人輕輕叫喚了一聲,很悅耳,像是年輕女子發出的,“你輕點好嗎?你的膀子像根棍子。”她有點埋怨地低聲嘀咕。
“對不起,對不起,”我連聲道歉,終於轉過身來,朝她看了一眼,頓時心怦地一跳,我眼前像是晃過了一道彩虹,一道雲霓,周身的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動:這是一位無與倫比的美人,實在是太美了!這種美,對於從小生長在漢族地區見慣了漢人臉型的我來說,顯得十分陌生、新鮮、亮眼,它是那樣的奇麗,那樣的靚俏,就像是一個見慣江南風光小橋流水秀麗景色的人突然置身於黃山天都峰下,天山冰川雪峰之中,令人心旌搖曳,魂飛魄動,我的眼球像被施了魔法一下子定住了。心裏驚呼,這哪裏是人啊?簡直就是天女下凡!
這真的不是一張漢族人或者用我們習慣的話說是“中國人”的臉,而是兼有斯拉夫民族和北方遊牧民族特征的“洋人”的臉。因為離的近,我能看清她臉上的細處。她那蘭褐色的大眼睛美得讓我都不敢看她;蜷曲的棕黑色的長發編成了兩根辮子垂在身後,光滑白皙的皮膚,挺直精巧的鼻梁,就像是冰雕玉琢似的。這是張我從未見過的美人臉,真沒想到,哈爾濱這邊陲之地,居然還藏著如此嬌人!我甚至想,為了這一見,多日來付出的長途跋涉的辛勞完全值了!
她跟我中間還歪歪嘰嘰塞進了半個人,我隻能看見她的上半身。淺藍色上衣的胸前別著一枚長方形的紅色校徽,上麵寫著“天河師專”四個仿毛體的字。她一隻手臂被旁邊的人擠得垂在下麵,另一隻臂膀彎曲著護住了挺拔的胸部。
她很年輕,大概跟我不相上下。我此時兩隻膀子也被困在前後人體的圍城之中,抽不出來,聽她這麽一埋怨,我再也不敢動彈了,隻能向她投去一個極為抱歉的眼神。
車子猛地開動了,向前一衝,車上的人紛紛朝後一倒,於是眾人又大合唱似的“嘔”的一聲。就在這一刹那,我發現下麵有隻手擠過我的腰際,手中似乎拿著什麽東西,而另一側也伸過來了一隻手,摸索著,像是要接這件東西。幾乎是同時,那年輕女子發出一聲尖叫:“我的錢包!有小偷!”我腦子倏地一閃,條件反射地飛快抓住了那隻手,從他手中奪過了那件東西,我用左手舉起一看,是個紅色的錢包;右手卻死死抓住了那隻伸過來的手腕。
女子看見了我手中的錢包,馬上喊起來,“我的錢包!你,小偷!抓住他呀!”她的眼睛因為驚慌憤怒發出可怕的光,臉都氣歪了。周圍的人們紛紛對著我用各種髒話罵起來,有幾個人動手打了我的腦袋。
我一邊用拿錢包的手護住頭,一邊大聲喊,“誰是小偷啦?你看看清楚好不好?”
“錢包在你手上,你就是小偷!”她一開口就完全成了地道的“中國人”了。我的頭上又挨了不知誰打來的重重的一記,生疼。
站我旁邊的殷浦江立馬衝出陣來,橫眉立目,普通話、上海話滾到了一起,“這位女同誌,儂眼睛長到撒拉地方(什麽地方)?儂磕磕(你看看),小偷會把錢包舉起來給你看?他在給你抓小偷!儂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被我抓緊的那隻賊手還在拚命地掙脫,周圍的人不知信誰的話才好,亂作一團,擠得我不能動彈。我怕小偷跑了,到時候我就更說不清了。我想起了學校武術老師的那句話“打人容易管人難”,不動點真格的還真的伏不住這個家夥,於是使出了少林功夫裏的“纏絲擒拿手”,一招卷腕動作,隔在殷浦江身後的一個人突然慘叫起來。我在人叢中再一使力,把這隻手舉了起來,說,“小偷在這兒!”
我身邊的乘客們都怔住了,那女子更是睜大了吃驚的眼睛。
我對司機喊道,“師傅,師傅,不要開車門。這是團夥作案。把車直接開進派出所!”然後對著被我擒住手的小偷怒喝,“老實點,再動我把你手腕折斷,說到做到!”我又對著年輕女子喊,“真正動手偷你的就在你身旁,靠緊車門的,你盯住他!各位幫忙,不要放他跑了!”
我這麽一吆喝,車上的人都伸出手來幫忙揪住了這兩個賊。
車站派出所很近,幾分鍾就到。大概是司空見慣的案件吧,車一開到派出所門口,幾名公安員就已經等好了。
“都不許亂動,一個一個下車!”一名公安大聲命令著。
我趕緊對車窗下麵的公安喊,“同誌,同誌,靠門的就是小偷;還有一個在我手裏。”
“你指的是哪個?”下麵問。
“就是站她旁邊的。”我因兩隻手都占住了,隻能用下巴示意。
“哪個她?”
“就是……就是……”我用頭、用撅起的嘴唇示意那女子,“那個……綠眼睛……那個……‘洋人’的旁邊!”我終於覺得找到了準確的詞語了。
“你!”那女子氣得對我直瞪眼睛。
“就是緊靠車門的!”
車門打開了,公安一把把小偷拽到了車下,一看,“喝,又是你!蹲下!”
等我把手中抓住的小偷也交給公安的時候,他揉著疼痛的手腕,已訓練有素地蹲下了,一麵對他的同夥苦喪著臉說,“老大,別怪我撞了牆,今天碰上了喪門星!”
公安把我們幾個當事人都帶進了辦公室,我把錢包交到了公安手中,公安又交到了“洋人”的手裏,讓她當場清點看有沒有損失。他們還要我們配合做筆錄,這讓我們六個人都喊起來了,“同誌,事情已經弄清楚了,讓我們簽個字走人吧。我們還有急事,我們要趕時間報到,晚了教育局就關門了。”
經過我們好說歹說,公安才把我們放了。
那年輕女子這會兒顯得十分局促不安了,她低垂著眼睛,臉上流露出羞愧的神色,不好意思地說,“真對不起,錯怪你了。頭上還疼嗎?”聲音像唱歌似的好聽。
我沒好氣地揉著頭上被打腫起的包,心裏不由得有些怒氣,想起剛才說她的“洋人”三個字,覺得可能沒準還真被我罵對了,罵準了。哈爾濱這兒,洋人不就是俄國人嗎?為了試試我的判斷是否準確,我故意沒看她,低頭用俄語重重地罵了一句,“Дурачина ты,”(你這個老笨蛋)
沒想到她嘴角突然漾起了微笑,隨嘴答了一聲,“простофиля! ”(老糊塗)
發音非常地道。果然我猜得不錯:是個洋妞,沒準還可能是白俄的後代。我跟她有什麽話好說呢?走吧。
但是她卻站在了我的麵前,擋住了我的去路。“請你停一下,同誌。”她換上了一副謙和的麵容,說,“我再次誠懇地向你道歉,請您原諒我。我能認識你很高興,真的,我非常感謝。您頭上的傷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我陪您去。”她把“您”和“你”混合著搭用,流露出她內心的慌亂。
我看見她滿臉通紅的樣子,有點可憐她了,自己也覺得態度上有點過了,便帶點調侃的表情,拖長了聲調說,“русская девушка(俄羅斯姑娘)——我們忙著呢,看好您的錢包吧。”
殷浦江也不失時機地用上海話補上一句,“咯色灑滴(十三點),阿缺西(沒頭腦的),殆誤了吾嘎多辰光(耽誤了我們多少時間)。”
她愣愣地一句都沒聽懂殷浦江的話,我想她一定認為,這是種比俄文更難學的語言。“那……”她猶猶豫豫地向我伸出手來,“能跟我握下手嗎?我想再說聲‘謝謝’。”
“沒必要了。”
“那就再見?”她等著我的回答。
我已經被她一再道歉弄得不好意思了,便玩笑著說,“русская девушка(俄羅斯姑娘),為了我的腦袋,我可是不想再看見你了。”說完我們一行人都出了派出所。
後麵的事是,我們順利地去了教育局,報了到,也順利地拿到了人事調令:六個人當中,隻有周延年一人留在省屬師範學院,我想大概還是念及運動開始時他能坐在主席台邊上搖旗呐喊的這份功勞,其他兩人一個去了齊齊哈爾師專,另一個去了佳木斯師專,他們當晚都要連夜趕火車到自己的目的地。最後隻剩下殷浦江,王瑞祥和我三人。那個管人事的女幹部對我們說,“你們三個,都分配到了‘天河師專’。”
我們一聽差點笑出聲來,真是冤家路窄!繞了半天,又得跟這個“洋人”見麵了,不過說不上為什麽,我反倒挺高興。
女幹部不知道我們為什麽事情笑,也陪著我們笑,她補充說,“你們今晚不用趕路了,鬆花江專署的所在地就設在本市。天河師專是鬆花江專署的最高學府,剛建不久的,校舍也是暫時借用的,離哈爾濱師範學院、黑龍江大學都很近,趕緊去吧,今晚你們就能睡上好覺了。”
於是我們六人就在教育局的門口一一握手,男人們都相互擁抱告別,各自奔上了前程。
我想起了車上遇見的那位美人,不知什麽原因,她那張臉模子,我怎麽甩也甩不掉。也許她的美超出了一般性的美,她美得太有特色了,以致我在心裏就叫她“俄羅斯姑娘”了,看來,真的是“有緣萬裏來相會”,我們又要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