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一場麵對麵的較量
這件事發生的非常突然,我們一點都沒有想到。
發生這事的時候,我又發瘧疾了。
住在城牆根下,每年一到春夏季,蚊蟲就漫天飛舞,我打擺子的時候就到了。我至今仍然很奇怪,、我們一家人當中,要說蚊蟲叮咬,應該是人人有份的,但為什麽就我特別容易生這種病?好在後來漸漸積累了經驗,找到了一些土辦法,瘧疾往往也能不治而愈。最常用的方法就是吃生大蒜,這個經驗可是完全碰出來的。由於我們家裏窮沒有錢買菜,有一個時期,隻有大蒜最便宜,媽媽就把一些生大蒜用醬油泡起來,平時就拿它當下飯的菜吃。我那時候覺得最好吃的就是大蒜瓣子圍繞在中央的那根柱子——蒜薹,那裏麵浸透了醬油,一咬,汁就出來了,鮮味中帶點酸帶點甜,過一會兒再咬,那鮮味又出來了,於是我就拿蒜薹當成了棒棒糖,總愛含在嘴裏吮吸。媽媽看我喜歡,也就時不時地把泡在醬油缸裏的大蒜的蒜薹剝出來讓我含在嘴裏。結果,那段時間我就沒打過擺子。於是媽媽悟出來了:大蒜能治瘧疾。隻要一發病,就吃大蒜,病頂多拖個三五天也就好了。
不過那天我的瘧疾發出來了,燒得我渾身無力,爸爸就讓我睡在姐姐和三哥睡過的那張單人床上。那天三哥、四哥在學校,媽媽上了街,家裏沒有旁人,就剩爸爸和我。就在我昏昏沉沉的時候,突然門外傳來“梆梆梆”的巨響,這樣大的敲門聲我們可從來沒有碰到過。
我還沒反應過來,我們的房門就被猛地推開了,進來的居然是一個——日本軍官!他腰間佩了把長長的腰刀,穿著長筒皮靴,哢哢走進了屋。他後麵還跟了個人,樣子像是翻譯官。
我立刻被驚醒了。我們住到這裏這三年來,從沒有一個日本人走進來過,更不用說是個全副武裝的日本軍官。在這樣偏僻的城牆根,出現一個日本軍官是很不尋常的。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姐姐跟三哥的事是不是被他們知道了?要是這樣,那就太可怕了。
我看看爸爸,顯然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入侵也很震驚,但他隻是帶著疑問的表情瞪著日本軍官,神情卻很平靜,他的身子仍然穩坐在自己椅子上。
日本軍官徑直走到爸爸的麵前,說了一句日本話,翻譯立刻湊上前問道,“你就是汪旌德?”
爸爸點點頭。
“幺西,幺西,”日本軍官嘿嘿一笑,吩咐翻譯問話。
翻譯說,“汪旌德,今天來是要跟你核實一個問題:你的名字不叫汪旌德。回答是不是?”
爸爸身子略略一動,問,“我不叫汪旌德,那我叫什麽?”
日本軍官臉一板,一字一頓用蹩腳的中國話說,“你叫汪、克、東!”
爸爸一臉疑惑,“什麽?”
“汪克東的,你的,就是。”日本軍官說。
從日本人闖進來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被提到了嗓子眼兒,我看出了來者不善。到了他問到爸爸的真名時,我知道大事不好了,因為我知道爸爸的真實姓名是叫汪克東,而且我還知道爸爸還有一個號,叫治本。小時候我就常聽爸爸對我們說“克東、治本,就是‘克服東洋,懲治日本’的意思,是我從小給我自己起的。那一年我要報考江南水師學堂,大家用的都是假名字,我是臨時想的,沒想到反被主考官大大誇獎了一番。”我知道這個名字是痛恨日本人的意思,但我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日本軍官要用這種惡狠狠地口氣說起這個姓名,更不知道他們是如何知道這個真實姓名的,因此當他猛然提起還真的讓我嚇了一跳,但我看到爸爸那樣鎮靜,我就猜到了爸爸的心思,他是決心不承認了。
“什麽?”爸爸把耳朵往前湊了湊,“我不認識他。”
“你的,不認識?我的,會叫你認識!”鬼子軍官威脅地豎起一根指頭,一轉眼瞧見了我,問,“啊哈,末嗣個(小兒子),你的?嗯哼?”
“你不許碰他,他在生病!”爸爸喊起來。
鬼子軍官理都不理,一下子掀開我身上打滿了補丁的破被子,抓住我的前襟,一把把我提了起來,像拎隻小雞。
我正發著高燒,突然失去了被子,頓時冷得直抖。
“阿爹,我冷!”我喊起來。
“小孩子,害怕的不要。你的說話,名字的,叫什麽?”
我不吭聲。
“我的,知道,你的,”大概是怕我的病傳染給他,我看出鬼子的臉上有種嫌惡的神情,“叫,汪、應、果!”他的發音非常難聽。
他們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我想起了剛才爸爸的抵賴,我還是不說話。
“說,你叫什麽?”
“我叫汪洪武。”我冷得牙齒咯咯直打架。
翻譯這時低低地對鬼子耳語了幾句。日本鬼子放下了我,臉上立時堆滿了微笑,說,“小孩子,說謊的大大的不要。”
翻譯立刻接過話來說,“皇軍給你認一樣東西,你會認得的。”
鬼子軍官於是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樣東西,張開手掌讓我看。原來在他的掌心裏是——水晶球,我的被小龜田搶去好長時間、我日思夜想的水晶球!我不知道我的水晶球怎麽會到了他們的手裏。在這一刹那,我好想伸手把這隻屬於我的球拿過來啊!我看了爸爸一眼,我看到了爸爸眼裏極其嚴厲的眼光,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搖搖頭。
翻譯說,“你再看看,它是從你的手上給人拿走的,它本來就是你的東西。”
這回我更堅決地搖頭,“不,不是。”
鬼子軍官見我這邊問不出什麽來有點不耐煩了,他又轉身對著爸爸,嘰裏呱啦說了一大通,我一句也聽不懂。
翻譯說,“汪克東,皇軍說了,我們互相之間不用捉迷藏了。我們完全清楚了你的底細:你不叫汪旌德,你的真名叫汪克東。這枚水晶球證明你做過清朝的大官,因為它不是普通的水晶球,而是清朝官員帽子上的水晶頂子!提醒一句,你當的是海軍的——軍官。”他故意把“海軍的”三個字拉得長長的,為了顯示他們一切情況已經掌握在手,還故弄玄虛地問“做的什麽官?你自己清楚。以後,你到了民國,還是海軍,做了更大的官。做的什麽?你更清楚。皇軍要你老老實實地說出來。”
翻譯的話,我立刻聽明白了:原來全是這隻水晶球惹的禍!難怪爸爸要反複關照媽媽把它收起來,難怪三姨叫我不要弄丟了水晶球……原來水晶球的後麵藏有這麽多的故事!可我,為了貪玩,竟然不聽大人們的警告,偷偷地拿到學校去,以致到了今天讓爸爸身陷險境。一想到這裏,我恨不得一頭撞死自己。不,說什麽也不能承認,我下定了決心,雖然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但還是盡量提高了聲音,“我不認識這個東西。我從來也沒有見過。它不是我們家的。”
翻譯趕緊把我的話翻給日本人聽。
“瞎多!(住嘴)”鬼子軍官十分惱怒,他惡恨恨地盯著爸爸,嘴裏不知說的什麽。
翻譯告訴爸爸,“皇軍對你大大的不滿意。要你說老實話。你必須告訴他們,你就是他們要找的那個汪克東……”
翻譯的話還沒翻譯完,突然我聽見“砰”的一聲巨響,就像房間裏發生了爆炸,隻見爸爸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這一掌震得桌子直晃,隨著更響的一聲怒吼“滾!”震得這間破屋子嗡嗡直響。
我從沒聽見過爸爸能發出那樣大的聲音,我更沒見過爸爸發過那樣大的脾氣。這一聲怒吼仿佛是他積壓在胸中許多年的仇恨似火山一樣地終於爆發了。
“八嘎!”鬼子軍官也被激怒了,他像頭瘋狂的野獸咆哮著,直逼到爸爸的跟前,喉嚨裏發出威脅的呼呼聲。
他們四目相對,眼睛裏都噴出憤怒的烈火。
鬼子軍官緩緩地、緩緩地從腰間拔出那把長長的軍刀。
我嚇得渾身直抖,我想喊,想幫爸爸,可我身子站不起來,我剛才喊的那句話把我全身的氣力都用盡了。
爸爸巍然挺立,腰杆筆直,雙目怒視,腮幫肌肉緊繃,紋絲不動。爸爸這一站立的身姿,從此就深刻在我的腦海裏,直至今天,我一閉上眼睛似乎就能見到,我一伸手似乎仍然能夠觸摸得到。
房間裏的空氣像要爆炸。
鬼子軍官還在緩緩地拔刀。我的心也在怦怦狂跳。我恨不得一頭撞向鬼子,但我動彈不了。
忽然鬼子軍官的動作停頓了,僵住了,一段已經出了鞘的刀鋒閃著令人心悸的寒光。他的眼睛也在逼視著爸爸,大概他在搜尋爸爸眼光裏是否閃過一絲的恐懼,但是爸爸沒有,我看到的就是仇恨、憤怒,和視死如歸。
我不知道此時此刻這個鬼子軍官的心裏想的是什麽,總之,他肯定有了什麽想法,他臉上的表情在變化,然後狠狠地把軍刀重新朝刀鞘裏一慣,然後退後一步,居然朝著爸爸很恭敬地一彎腰,嘴裏嘀咕了一聲什麽,轉身走了。那翻譯也緊跟著出了門。
我渾身就像是散了架癱了。
爸爸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我喊了兩聲“阿爹”,他也像沒聽到似的,直到我第三次喊他,他才猛然醒悟,重重地坐在椅子裏,此時我看見他的手,他的臉上的肌肉都在抽動著。
這時,媽媽回來了,一看屋裏的氣氛,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她驚慌地問,“旌德,出了什麽事,怎麽門都大開著?我出門的時候是倒關起來的,誰進來過?”
爸爸沒有說話。媽媽又問我,“洪武,你在家,告訴我,你是不是引爸爸發了脾氣?”
“媽,日本人上門來了。”我結結巴巴地說。
媽媽被嚇了一跳,連說,“怎麽一回事?怎麽一回事?”
我急急忙忙趕緊把剛剛發生的事告訴了媽媽。
媽媽臉都嚇的煞白,“旌德,你已經被鬼子盯上了,這可怎麽好?這可怎麽好?”
我們在說話的時候,三哥、四哥也都放學回來了,聽到這消息,頓時傻了似的。
爸爸這時反而漸漸平靜了下來,他站起身,不停地在屋裏來回踱步。他的步子很重,地板在他的腳步下發出吱吱嘎嘎的呻吟。走了一會,他停下來,說,“淮瑛,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還是那句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如果實在躲不過去,那就麵對。最多像王壽廷那樣,我也算死得其所。”
媽媽一聽淚水奪眶而出,連忙阻止他,“你不要說那樣的話。要死我跟你在一起。”
三哥說,“要不我們連夜逃走?”
爸爸冷笑一聲說,“逃?往哪逃?再說要是鬼子盯上了我,我現在逃就已經晚了。這樣吧,你們都不要操心了。我在想,今天洪武死活不承認水晶球是他的,可能動搖了鬼子的當初的估計,至少打亂了他們原先的設想。你們想想,他們是根據這顆水晶球的線索尋找到我的,而這個水晶球又完全是孩子間先是玩後來是打架弄出來的是非。這裏麵就存在著許多的不確定性。事情又不是發生在昨天,洪武輟學的時間也很長了,我想他們至少會去重新調查一下。無論如何,隻要一口咬死,總能拖一陣子時間,現在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就看誰的‘氣’長了。大家該幹什麽幹什麽,好處爭取,壞處打算,最壞不過一死,殺身成仁也是我所求。”
爸爸說完,就再也不說話了,一個人在房間裏來回踱步,來回踱步,沉重的腳步壓得腳下的破地板發出吱吱嘎嘎的呻吟。
我們也都一言不發,各自想著自己的心思。
吃晚飯的時候,媽媽給大家做的糊糊粥,誰也沒有張口吃。
這天夜裏,我也知道大家都沒有睡著。三哥四哥不停地翻身。爸爸媽媽睡的是一張床,他們兩人好像一直都在竊竊私語商量著什麽。有幾句聲音稍稍大了點兒,被我聽清了。我聽見爸爸在說,“明天起,你們都盡量到外去。洪武我看就讓他還是去鼓樓醫院,告訴掌若最近也不要回來。家裏就留我一個人好了。我反正是橫下了心,要殺要剮隨便他們了。淮瑛,我的意思是,如果鬼子來抓我,這樣的事情最好不要在孩子們的眼前發生,否則對他們將來長大了的心理很不好。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媽媽隨即說,“讓孩子們離開好了。旌德,我也要留下來,要死一塊兒死。”
“傻話。孩子們能離開你嗎?”
我聽見媽媽發出了嚶嚶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