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尾聲
大約在幾個星期後,姐姐從鼓樓醫院回家時帶來了一位客人。他是一名中國軍隊的軍官,濃眉大眼,長得十分英俊。我把門打開讓他們進來時,發現門外的一棵樹下,還立著一頭紅色的高頭大馬,旁邊站著一個大概是勤務兵。因為我們房間太小,馬和勤務兵當然都進不來,隻能在門外等候。
來人向著爸爸行了個軍禮,恭恭敬敬地坐下來,屁股還讓出了半邊。來人自我介紹叫嚴開運,黃埔十期畢業,抗戰開始時,擔任教導總隊少校連長指揮高炮部隊,曾參加過南京保衛戰,親手打下了一架日本飛機,當時飛機就栽在中山門外的前湖裏麵。現在以少將參謀長身份作為中國軍隊的陸軍代表,到南京參加日軍受降儀式。他前來拜訪的目的,就是向我的姐姐求婚。
爸爸聽了又驚又喜,問姐姐什麽時候交上的朋友?姐姐倒是很大方,她說是她的病人,在醫院裏就是由她護理的。她還告訴爸爸,我們的老宅已經要回來了,都是“他”讓手下的人去辦的,那群漢奸流氓地痞都被趕了出去,為首的錢金寶還遭到了懲罰。過幾天我們就可以搬回去住了。
這位嚴開運,就是我後來的姐夫。他在去年以百歲高齡去世,國內各大媒體都對這位百歲抗戰老人的事跡有所報道,人們都可以從網上輕易搜索到。
嚴開運到來時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他告訴爸爸,中國海軍的吳振南中將前幾天也代表中國的海軍部隊參加了在芷江的日軍受降儀式。他與吳振南將軍在重慶時有過一麵之交,吳將軍還跟他提到在南京淪陷區裏還有他的一位老同學老同事,一位至交,一直沒有音信,不知可能安全度過這場民族的劫難?他心裏十分掛念。沒有想到能在今天相會在這裏,而且還是這樣一種奇特的關係,說明這也是一種天意。
爸爸聽到這兒也高興地插話說,“要是寫小說,這就叫做‘無巧不成書’吧?有這樣的機緣,我就認了你這女婿吧。”
姐姐看見爸爸應允了自己的婚事,當然也高興異常,她又補充說,“要說巧,還不止這一樁呢。我那同室的好姐妹陳美君也要出嫁了,她嫁的就是她對天上喊的“我愛你”的那位飛行員。姐姐一提這事,我立刻想到了那天在鼓樓醫院看到的那場空戰,我忙著問“怎麽回事?”
姐姐說,那名飛行員在飛機墜毀前跳了降落傘,他負了傷,落到了南京西南邊的深山裏,被當地山民救了,一直在養傷。鬼子投降了,當地人輾轉著把他抬到了鼓樓醫院。陳美君一聽說是自己心儀的人回來了,說“這就叫命中注定逃不脫。月下老人一準給我倆係了紅頭繩,否則不會把他送到我的身邊來。行,我要不追就對不起月老了。”於是拚了命地追啊,得,最後追成了。
由於姐夫的幫助,我們終於要離開這兒居住了好幾年的城牆根了。盡管這兒又破又爛,但我一想到要離開這裏,反倒有些舍不得了,因為這兒留下了我幼年的生活印記,留下了許多我難忘的人和事。我看三哥、四哥好像也跟我一樣臨別之前反而有點念念不舍。
三哥提議說,臨別前我們再爬一次門口的“山”吧。我們都同意了。
這一回我爬得很快,我們一會兒就到了“山頂”。我們扶著城牆垛子,向城外望去。我發現自己已經長高了,我的頭已經超出了城牆垛子的凹口的高度,可以清楚看見城外的景色了。我看見在藍天下遠處青山如屏,那是方山、雨花台和菊花台,近處綠水如帶,那是內外秦淮河,在青山綠水間,一座座房屋,一畦畦田野,沐浴在初秋的陽光下,如詩如畫。我第一次被她的美所震懾。
三哥說,我們再唱一次《滿江紅》吧,說完他就帶頭唱起來:
“怒發衝冠,憑欄處
瀟瀟雨歇……
我跟四哥也跟著唱,
“抬望眼,仰天長嘯,
壯懷激烈。
歌聲中我腦海裏疊映出許多的人物,許多的畫麵,許多的往事。我看見在那嶽飛鋼鑄鐵澆的胸膛前麵,挺立起了一座中華民族用血肉之軀建造的不屈的長城,我看見文老師在黑板上寫下的最後一句話“中國萬歲”在古老的城牆上熠熠發光,我看見那位不知名的女諜報員手指在姐姐的手心裏拍發出最後的一份“死”字的電文,我看見那位神秘的客人報告王壽廷將軍殉難的慘烈悲壯,我看見那位可能是共產黨方麵的小交通員奮身躍下城牆的絕死抗爭……他們都和嶽家軍的金戈鐵馬,異族入侵的烽火狼煙,沙場殘陽裏的戰馬嘶鳴,八千裏路的風雪征程化在一起了。我又想起了長眠在雨花台下的小美麗,想起了金牡丹、銀牡丹、想起了三姨李蝶影,她們代表著中國人永不折腰的脊梁……那口井還在那裏,井上仍蓋著蓋子。我轉身從“山”上往下看,可以清楚地看見我們的荒蕪的前院,看見那釘死的圓門,看見院子角落的那口井。
“待重頭收拾舊山河,
朝天闕。”
唱著唱著,我的眼睛裏飽噙著淚水。這首歌詞如今我已經全弄懂了。
六百年來的明代南京城牆,經曆了多少風風雨雨,閱盡了人間多少春春秋秋,你從遙遠的過去走來,披著曆史的烽煙,蜿蜒曲折,迤邐向前,你還將帶著我們去向哪裏呢?
告別陳家牌坊的時刻終於來到了。仍然是幾輛黃包車,一溜排在門前。媽媽還是讓我提著來南京時的那隻籃子,不過這回裏麵是塞滿了東西,挺沉的,但是我拎得動,我兩隻手都拎滿了東西。
三哥動情地說,“對著城牆說聲再見吧,今後也許不會再來了。”
於是我們三兄弟一起扯開喉嚨大聲喊:
“陳家牌坊,再見了——”
古老的城牆響起了厚重而悠長的回聲:
“再見——
再見——
再見——”
“再見了,中華門——”
“中華門——
中華門——
中華門——”
黃包車緩緩拉動了,車輪在崎嶇不平的碎石路上顛簸著,發出嘎吱嘎啦的聲音,那幽深的,蜿蜒的小巷漸漸落到了我的身後,而我的前麵是漸行漸寬的中華路。路麵上照樣是亂扔的垃圾,飛揚的灰塵,隨風飄舞的廢紙,和隨處可見的痰跡,隻是馬路兩邊的店麵開始變得五光十色起來,它們在我的眼前展現了一個紛繁複雜,令我越來越看不懂的世界。
(全文完)
2014.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