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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39)

(2015-05-13 02:23:50) 下一個

烽火中的水晶球

39、鬼子投降了

對於淪陷區的人們來說,這一天的到來實在是太突然了。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在一天中午,三哥突然回來了。他一進門就大喊,“鬼子投降嘍!鬼子投降嘍!阿爹,鬼子投降了!”說著把手中的書一起拋向空中,手舞足蹈、搖頭晃腦地學著施碧齋老先生的樣子吟誦著“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三哥是個好學生,我從未看到過他能做出把書拋在空中這樣的“高難度動作”,有點害怕他是不是得了神經病。

爸爸也驚得站起來,大聲問,“你說什麽?大聲一點!”

三哥對著爸爸的耳朵又大聲重複了一遍,

“鬼子!投、降、了!”說完,他才低下頭去拾散落在地上的書本。還好,不像是神經病。

當我憑借著記憶寫到這一場景的時候,不禁有點疑惑了。我想,三哥是放學回來的,他拋向空中的應該是書包而不可能是“散裝的”書啊,會不會是我記錯了呢?再仔細一想,方才想明白過來,原來這畢竟是大半個世紀之前的事了,那時候的中學生多數是不帶書包的。那時中學生一般都穿兩種服裝,一種是中式的長布衫,一種是西洋的學生裝。中學生的“典型”標誌就是插在衣襟上的那支鋼筆,還有胸前懸掛著的晃裏晃擋的三角形校徽。書本大多是夾在腋下南京話叫“胳肢窩”下麵的,再不就是斜斜地靠在小臂臂彎裏像單手抱個嬰兒,待人接物都是一副後來被批判得體無完膚的“溫良恭儉讓”的樣子。這就是那個時代的“酷”。書包是小學生才用的。比起現在的中小學生的書包,要麽像是幹“倒爺”的背著個幾乎超過體型的大書包,要麽拖行著一隻帶輪的小行李箱的書包來,你不得不讚歎,今天中國的教育事業發展得是何等的突飛猛進。當然這都是題外話,順便帶過吧。

不過,三哥說的“投降”這兩個字,對我還相當生疏。這倆字我看過聽過也大體能懂是什麽意思,但懂的就是個“降”字,不知道“投”跟“降”有什麽關係,但看三哥那樣發狂的樣子,我知道肯定是發生了一樁讓日本鬼子倒大黴的事,否則三哥不至於那樣瘋瘋癲癲,那可是我從未見過的。

我把三哥叫過來問道,“你說的‘投降’是什麽意思?”

“怎麽,這兩個字你不懂嗎?”三哥反問我。

“懂,我怎麽會不懂呢?”我嘴還硬著,“不就是給打敗了的意思嗎?”

“哪裏是‘給打敗’那麽簡單,他們亡國了!”

“啊?”難怪三哥發神經病哩!“亡國”這兩個字我懂,太懂了!從我懂事起,爸爸就經常掛在口邊。“亡國”就是我隻能挨小龜田的打不能還手,隻能忍饑挨餓吃那種要用媽媽的手指去摳屁眼兒的豬食,生病隻能要嘛坐在震耳的鑼鼓聲旁要嘛就是躺在“炕”上死扛,我們的家宅隻能讓日本人侵占毀壞完了再給他們的那幫狗腿子占用,我們的人隻能被人家鞭打、灌辣椒水、上電刑……“亡國”對我是刻骨的恥辱、苦難和仇恨啊!

我立刻想到了小龜田,想到了我的水晶球,我必須去找他去。

我跟爸爸說,“阿爹,我到街上去看看。”

爸爸回答得空前爽快,“去吧!到街上去看看吧!高興上哪裏就去哪裏吧!今天放假。早點回來就是了。”

我拔腿就朝中華城門跑,我想我在那兒一定能找到小龜田。

出了門口,我才發覺,從陳家牌坊到六角井的這條緊貼城牆根一向十分冷清的小道上往來的人比以往多了些。朝回走的人臉上都帶著興奮,似乎剛剛看了一場好戲從戲院裏散場回家,臉上帶著滿足的神情,嘴裏還不斷議論著,發出“嘖嘖”的說不清是什麽意思的聲音,從他們口中聽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

“快去看,龜田隊長剖腹啦!”

我一聽這話,腳下更快了。等我趕到中華門的城門口,我看見城門口那兒人已擠得水泄不通,原先站在城門口兩側的日本兵跟二鬼子都不見了。人們都踮起腳尖望著那座水泥台子,就像是看一出好戲。我因為個子矮,被前麵的人一檔,根本看不見台上發生了什麽。我隻有往遠處退,一直退到一處牆根。那兒站著些人,正聽著一個赤膊的人在眉飛色舞地說著什麽,他講的繪聲繪色,吐沫星子四濺,滿口是地地道道的南京城南粗話。

“我說這個狗日的小鬼子,傷德傷的是一塌糊塗,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kī)咧,聽講了吧?前些日子,老天爺兩隻眼睛都氣掉下來了。”

“怎麽?老天爺的眼睛怎麽掉啦?”旁邊的人趕緊問。

“對,一邊掉一顆。叫什麽,叫什麽……哦,圓圓蛋。讓小日本惡厲厲地吃了頓生活(苦頭),死的那個人嘔,海了(多了)!”

“什麽圓圓蛋?是‘原子彈’。”有人笑著矯正他。

“不管什麽蛋,反正不是卵蛋(睾丸)。”赤膊的人不滿別人的糾正照樣講他的粗話,“這叫老天開眼,現世報(報應)!就說這個屄養的龜田,剛才你們是沒得(mede沒有)瞧見,弄得是渾身血糊淋落(là)的,嘖嘖嘖。”

“聽說龜田破腹了,你阿看到的呢?”

“我怎麽沒得看到呢?我是從頭到尾都在看熱閧(熱鬧)。”赤膊得意地說。

“那你快講講噻。”

“那個狗娘養的中午說是聽了那個黑盒子裏的廣播,說是他們的皇帝老兒下了什麽詔書,裝孬種了。龜田就衝到台子上,哇啦哇啦不曉得說的是個什麽玩意頭,然後就坐在台子上,背靠著那顆樹,把上衣扣子一起解開,褲帶一解,露出個圓不溜秋的大肚子,接著用手巾包住軍刀,刀尖對著肚皮,兩手一用勁,‘噗嗤!’乖乖隆的咚,像破個熟透的西瓜,肚腸子就稀裏嘩啦淌了一地。血啊,屎啊,台子上搞的是五道盡糟,一塌帶一抹……”

“然後呢?”別人追問他。

“然後,他頭就一低,不動了。那個樣子嘔,癔裏巴怪的,蠻瘮人的。”

“嘖嘖嘖嘖,老天爺有眼。狗日的也有今天!”周圍的人議論紛紛。

“那後來呢?台子上怎麽沒看見他屍首呢?”

”後來就上來兩個鬼子,把屍首拖進去了。又用水衝了衝。現在已經沒得看的咧。”

於是人們又議論一番。

又有人提議,“中華門正門該開了吧?要能現在走一走才好呢?”

“這裏麵有什麽講頭嗎?”

“怎麽沒得講頭?沈萬三的聚寶盆就在城門下麵,走過去你就發財。現在走財氣最足!”

“又有什麽講頭呢?”

“怎麽沒得講頭呢?你想想啊,正門幾十年一直沒開過,我爺爺在世就沒見開過,你想想,這財氣聚了多少?海裏胡天了!”

“那我要請教你了。照你這麽一說,鬼子兵一直住裏麵,財氣不都讓它們卷跑啦?”

“說的是噻。現在進去,就能把鬼子身上的財氣勻點過來!”

“那鬼子兵還住裏頭呢,人家能讓你走進去?”

 “說的是噻。”於是搖頭歎息,嘴裏“嘖嘖嘖”不知是什麽意思。

 時至今日的我,每當想起童年期聽到的那些對話,常常啞然失笑。哦,中國,我的中國,兩千年孔子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愚民政策以及秦始皇的專製集權高壓的傳統,讓你失去了表達個人的任何政治訴求的願望和能力,在二次世界大戰結束這樣一個偉大的人類曆史和命運的轉折點上,你仍然習慣於扮演“看”與“被看”的角色。就像中華西門口的這座水泥台子,要嘛就像根寶的爹在台上被龜田打斷了腿讓人家看,要嘛就像今天觀看龜田在台上剖腹自殺。他們早就失去自我組織的能力,他們習慣於等待:在頭上失去了一個暴君之後,安靜地等待下一個、再下一個暴君的到來。中國百姓習慣於“被驅不異犬與雞”的身份,老杜算是說到了中國人的痛處。

我聽這些人聊天聽得正入神,後麵有人故意碰了碰我膀子。我一掉頭,原來是根寶!這一陣子我一直沒有見過他,發現他長得比以前更高,更結實了。

他問,“洪武,想不想報仇?”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誰。

“小龜田呀,你忘啦?他還搶了你的東西呢。”

我連連點頭,問,“我不知道他在哪裏,我要跟他討回來。我以為會在這裏碰見他呢。”

“你跟我走。”根寶一拽我膀子,“我知道他在哪裏。他一準在陶三將家。”

他帶我七繞八繞,帶到了離六角井巷口不遠的另一條巷子,就靠近中華門城內那條秦淮河的附近。

根寶說,“陶三將一直拍龜田的馬屁。小龜田三天兩頭都會到他家來玩。這些日子,好像天天在這裏。”

“他爹都死了,他還能在這裏玩?”我問。

“他爹自殺是剛剛的事情,我猜他還不曉得呢。”

“你怎麽像是小龜田肚裏的蛔蟲,對他知道的這麽清楚?”

“哼,你當我是吃素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可一直惦記著他們呢。”他說。

你還別說,果真讓根寶說對了,小龜田是在這裏。我們走了沒幾步,就看見小龜田向我們這邊走過來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從陶三將那裏聽到了什麽消息,因為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往日的那副桀驁不馴的神情,而顯得有點畏畏縮縮,他的眼睛警覺地四處探尋,看見了我們,他的腳步停頓了一下。

“呔,”根寶大喝一聲,攔住了他的去路,“狗日的小龜田,你往哪逃?老子今天找你算賬來了!”

小龜田一看明顯是躲不過去了,他兩眼發出凶狠的光,像隻小野狼。他退到一處牆角落,我想他是防備我們兩人從兩邊進攻。

根寶才不管呢,他上前去就是一拳打在小龜田的臉上。小龜田也在拚命還擊。但根寶比小龜田大,又一直在幹力氣活兒,明顯的處在上風,兩個回合下來,小龜田已經被根寶打倒在地上,根寶一屁股坐在了小龜田的身上,隨即一拳就重重砸在小龜田的鼻梁上,他狠狠地說,“這一拳是替我爹揍的!”接著又是一拳,“這一拳是替我自己揍的!”兩拳下來,小龜田滿臉是血。

根寶掉過臉來看見我還愣在那裏,喊道,“洪武,你也來,揍他!”

我愣住了,我看見小龜田的鼻孔裏噴出來的血淌的到處都是,一下子想起了兩年前他打我的那一拳,那時候我的臉也是這樣子。那疼痛啊,像鑽心似的,要不是文老師的那條冷毛巾,我還不知道怎麽收拾我那張臉呢。一想到這,不知為什麽,我捏緊的拳頭打不下去。

我恨不恨他?當然恨。尤其是想到了他搶走的水晶球後來給我,給我們全家帶來的災難,我就特別地恨。但是我看到他滿臉的血,一想到要讓我的拳頭再沾上他的血,我就十分地不情願。我想起了姐姐的話,“戰爭不該把孩子都卷進來。”我就不想打了。我對根寶說,“我不打他了。你已經替我打了。你讓他起來,我問他話。”

根寶不情願地站起身,叫小龜田坐起來。小龜田坐在地上,鼻血還在流。

我問,“我的水晶球呢,我要你還給我。”

小龜田嗡著鼻子說,“不在了,給我的爸爸看到拿走了。”

原來他會講中國話。

“我要你賠!”

“我去找爸爸要。”

他果然還不知道他爸爸的事。他更不知道水晶球後來傳到了哪些人的手裏。

“還不去要呀!”我朝他吼起來。

“對不起。”他順從地站起來。

我看他的鼻血還在淌,想起了當初文老師幫我止血的辦法,便說,“把頭向後仰,一會兒鼻血就止了。”

他向我一鞠躬,果真後仰著腦袋走了。

“記住了:以後別人的東西不能拿。”我又對著他的背影緊喊一聲,“別學你爸!”

多年以來,這一幕也常常在我腦海裏回旋。我一次次地反思我當年為什麽沒有勇氣打他一拳?在以後無數次的向黨交心的會上,在一次次的“鬥私批修”的檢討書裏,我都曾把這一段當成思想根源來狠狠地挖掘,結論當然也就不斷地變化。我曾歸咎於我生性的軟弱,我也曾歸罪於從小讀了太多的封資修的書深受“資產階級人性論”的影響,我更把它的危害性提高到了一旦敵人入侵或是階級敵人猖狂向黨進攻時我的這種思想有可能會導致“亡黨亡國”的高度,以後我甚至試圖加以理論的解釋,認為這反映了自己具有國民的劣根性……其實,一個孩子,當時能懂得多少呢?我承認,我怕血,我膽小,但最主要的還是看不得人家受罪,心太軟。

龜田的剖腹自殺,成了居住在城牆根一帶家喻戶曉的事情。第二天一早,我又特意跑到六角井的巷口去看,我看見了令我吃驚的一幕,在城門口的水泥台子下麵站起了長長的一列日本人,都是婦女和孩子,她們手牽著手,有的背上還背著嬰兒。她們沉默地站在那裏。許多中國人站得遠遠的,圍成個半圓形。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慢慢走到台子前。我看見台子上立著一塊硬紙板,上麵用毛筆寫著幾個大大的中國字:

“好心人,把我們帶回家吧!”

我聽幾個旁觀的中國女人們議論,“嘖嘖嘖,也怪可憐。當兵的男人繳了械,都集中走了,剩下女人孩子沒人管。作孽嘔!”

另一個問,“這些人都是從哪來的?”

“不就是住中華門城門洞裏的嗎?這裏麵大得很嘍。”

“聽說周圍住的日本婆娘也過來了。”

“這年頭,自己的嘴都顧不上,哪來的錢養活外人啊?要不你們家帶一個走?”

“死人!你跟我缺德好了。你讓我跟那口子幹仗啊?”

周圍的幾個女人們輕輕發出了笑聲。

我從日本女人的隊列的頭看到了尾,看見小龜田也站在裏麵。他的旁邊是他的媽媽,還是那件當初我看見她穿在身上的衣服,她們母子手牽著手。小龜田鼻子上的血沒有了。,他的眼睛跟我對視了一會兒,很快就轉到了別處。我在他的眼睛裏看到的是一種悲涼和無助。我想這一夜過來,他也應該長大不少吧。

我回到家後,不知怎麽的,心裏總想著城門口的那一隊日本婦女和孩子,爸爸讓我讀書也讀不進去,一直熬到當天的傍晚,爸爸讓我出去“散心”。我一溜煙地又跑到城門口,看見那兒的隊伍已經沒有了,那塊硬紙板也沒了。城門口沒有一個兵,隻有行人在自由地進出。我第一次感覺到中華西門是這樣地敞亮,中華門那雄偉的建築是這樣地美麗動人。

回家以後,我說到了白天發生的事情。三哥說,“這件事情今天不隻發生在中華城門口,南京城有好幾處地方都是這樣。聽說最後都給當地的居民帶回家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過去教過的一名女學生突然到家裏來拜訪我,她說是來向我告別的,因為她跟她的母親都要回日本去了。我這才知道原來她跟他母親都是日本人。我覺得很奇怪,我怎麽過去從來就不知道這件事呢?她是個美麗的聰明的女孩子,笑起來特別甜,兩隻眼睛彎彎的像兩彎月牙,完完全全是個中國人。她過去做我學生的時候,總說最愛聽我上的語文課,我也很喜歡她的作文,特別有靈氣,常常拿出來讀給學生們聽。

我問起她是什麽時候、怎麽來的中國?她說她就出生在中國,南京就是她的出生地,她就是在日本投降的那天跟母親一起被他現在的爸爸帶回家的。這麽多年沒跟人講也不單單是怕惹麻煩,更主要的,她說,“我自己都忘掉了自己是日本人。我日本話都不會說。我媽媽從來沒跟我說過日本話。”這也難怪,從小生在這裏嘛。

臨走的那天,我去她家送別,她們家就住在南京大學旁邊陶穀新村的南大教工宿舍裏,由此我猜想他父親應該是南京大學的教職工,隻是她跟妻子女兒一起去了日本,我也無從去打聽了。

由於分別已三十多年,她的名字我記不清了,隻記得她最後一個字是“紅”。我很想念她,不知她現在生活的可好?我至今仍記得我離開她家出門後回首望見她在樓上的窗戶裏和我揮手告別時的那雙亮晶晶的眼睛。

我忘記問她,她可是當年站在中華城門口裏的一員?

在南京發生的當地人收養日本棄婦棄嬰的事,也常常促使我思考。我想中華民族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民族呢?誠然,幾千年的專製主義統治給她的身上打上了許多不良習性的烙印,但她的寬厚和善良,她發自內心的對每一個弱者的同情和愛,難道不同樣是一個民族的偉大品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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