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小美麗
在牡丹京劇團演出的舞台邊邊上做“旁聽生”,時間一長,也懂了一些京劇的知識,我這才知道什麽叫“生旦淨末醜,神仙老虎狗”,我也懂得了舞台上英雄好漢們手中的刀槍劍戟棍鞭箭弓以及如夢如幻的布景都是假的,就連我十分著迷的歐陽德手中的大煙袋原來也隻是紙糊起來的。回想第一次看“怪俠歐陽德”連本戲時,內心裏好生興奮。且不說歐陽德身上的穿著讓人好笑,最離奇的是他手中的武器,那隻旱煙杆兒平時斜插在腰帶裏,打起架來立刻變成了龐然大物,光那根煙杆子就足足有一兩丈長,煙鍋子像半個最大號的西瓜皮,不管壞人手裏拿著什麽武器,武藝如何高強,歐陽德隻要舉起旱煙杆兒,用大煙鍋朝壞人的頭上一扣,再輕輕一帶,那人立馬倒在地上翻跟鬥。所以每回隻要歐陽德一舉起旱煙槍,戲場裏便人聲鼎沸,掌聲如潮,此刻我也會跟著大家一起鼓掌喊好。這旱煙杆是如此地吸引我,以致好多回夜裏做夢我都夢見自己手裏端著它,朝著城門口的龜田隊長頭上扣下去,然後再一帶,那狗日的就一骨碌從水泥台子上栽下來了,小龜田一看,臉都白了,掉頭就跑,我就在後麵追呀追呀,大聲喊著,“還我的水晶球!”一直追醒了。
可是有一回我到後台去,看見碩大的旱煙槍就躺在地上,跟那些大刀長槍隨便堆在一起,一點特殊也沒有,就心生好奇,偷偷地蹲下身子,趁人不注意,摸摸煙鍋子,我想它一定很沉很沉很硬很硬,沒想到它竟然是軟的,再一捏,才知道是紙糊的,這一來,歐陽德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真是一落千丈,我再也不相信他的功夫了。
漸漸地,看的戲多了,也慢慢看出了一點門道。我發現凡是有武打的戲,都有小美麗的角兒。“孫悟空大鬧盤絲洞”裏的蜘蛛精是她,“白蛇傳”裏的青蛇原本不是她演的,到了“盜仙草”這一幕,青蛇就換上她了。就連“怪俠歐陽德”裏,聽說是故意地給歐陽德安排了一個小搭檔,每逢跟壞人小打小鬧,就由她出麵收拾了。時間長了,我才知道她演的角兒叫武旦。聽大人們談論,因為小美麗的扮相好,表演功夫也好,現在很受觀眾的歡迎。這一點我完全相信,因為我在台子上每回都看到有個穿警服的警官跟一個穿“二鬼子”軍裝的軍官,坐在台下第一排的正中觀看,隻要小美麗一出場,他們就叫啊、鼓掌啊,散場後回回都要送一束鮮花給小美麗。另外,我從擺放在戲院門口的大牌子上寫的名字也看得出來,因為有時牌子上就寫兩個人的姓名:
今日主演: 金牡丹 小美麗
由於我總是坐在舞台邊邊上“蹭戲”,牡丹京劇團裏可以說沒有人不認識我,哪怕叫不出我的姓名,但對我也總是客客氣氣的,他們當然知道我是戚老板的親戚,而且還不是一般的親戚。但是很奇怪,小美麗卻從來沒有對我正麵瞧過,這讓我委屈得要命,因為我是那麽地喜歡看她的演出,連帶著喜歡上了她這個人,有時甚至夜裏做夢也順便帶上了她。
有一次,聽金牡丹戚巧仙吩咐秦師傅說,“你到戲園子那邊通知小美麗她們一聲,今天夜裏可能有大雨,讓她們上點心,留心別讓雨水把布景啦、服裝道具啦給弄濕了,那兒屋頂有點漏,我上次就留意到了。”戚巧仙一說,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小美麗就沒跟大家一道住在旅店裏,他們有幾個年輕人是住在戲園子那邊的,對呀,那麽多的布景服裝道具,不派人看住怎麽行呢?難怪我在這邊總是看不著小美麗的。
從戲院到旅店,再從旅店到戲院,這條路我不知走過多少遍了,閉著眼睛也認識。有一天大早,我跟媽媽說我想去戲院那邊看看小美麗她們怎樣練戲,媽媽連想都沒想就同意了。
我獨自跑到了戲院門口,門開著。我悄悄地走進去,一看,果真,小美麗就在門廳裏獨自練功呢。
人們都說,演員戲裏戲外是兩樣,這話有點道理。這回看到小美麗的平時練功,印象就覺得有點一般了。隻見她上身穿了件稍顯肥大的舊襯裳,下身穿條寬寬大大的舊襯褲,衣裳的下擺就胡亂地塞在褲腰裏,正專心地練著側滾翻動作。她練得是那樣的專心,以致根本沒有注意到我進來。
這兩天天氣已經比較涼了,單衣穿在身上已經略顯單薄,但她好像並不在意,動作倒是認真得很。她翻著翻著,衣裳的下擺就從褲腰裏鬆了出來,每一次翻轉,我都可以清晰地看見她肚子的右上方有塊小黑斑,像隻小巴掌,隨著她的翻動,衣擺一掀一掀,就像不停地對我招手。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我想大概是塊髒吧。
她連翻了幾個,停了下來,喘著氣,這才注意上了我。這一看,我不禁有點吃驚,這模樣跟在台上看到的真是沒法比了。不是說她長得不好看,不,沒有化過妝的臉蛋看得真真的,比滿臉塗滿了顏色厚的像是漿糊殼兒,讓你都不知道真的眼睛鼻子嘴巴在顏色的後麵躲在哪裏。讓我不舒服的是,她那秀氣小巧的鼻梁下麵,掛著兩條亮亮的遊龍,她一呼氣,鼻孔裏會冒出一個小泡泡,噗的一下就沒了。她似乎並不覺得有什麽不體麵,隻是很隨便地用手背在鼻子下麵一抹,於是遊龍就剩下兩道亮晶晶的細線,像鼻涕蟲爬過的痕跡。她再一低頭,看見上衣的下擺全都冒出了褲腰,就旁若無人地把褲腰帶一拉開,把衣裳的下擺揉成一團胡亂塞進去了。
她看看我,像不認識似的,這把我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堵回去了,原來我想說,你肚子上有塊髒沒洗幹淨,既然她不願意睬我,我也不想說了,反正髒是在她的身上。
小美麗休息了一會,又開始練後滾翻了,這回動作就更大了,她必須身子反弓兩手伸直一直碰到自己後腳跟,剛剛翻了兩個,她的上衣的下擺就又冒出來了,它們就像脫套頭衫似的倒著耷拉下來,遮住了她的臉,於是,她胸前那兩隻又白又尖的奶子完完全全袒露到了外麵。
一瞬間,我像被魔棒擊中一樣眼珠被定住了,幾乎同時,她也失口發出了“啊呀!”一聲。
小美麗直起身,兩眼瞪著我,樣子是那樣地凶狠,像要吃掉我一樣,“看什麽看?不要臉!”說完,賭氣似的,又把衣裳下擺捏成一團杵到褲腰裏去。
我還愣著,憑空挨了頓罵,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趕緊埋著頭離開了。
這件事讓我難受了好多天。我一閉眼,眼前就出現了她那兩幅完全不同的畫麵:一幅是拖著鼻龍的邋邋遢遢的臉;一幅是那尖尖白白的奶子,雖說隻是閃電般一瞬,但印象就像刻上去似的怎麽甩也甩不脫,它們就像兩朵剛剛出水的荷花尖尖,美麗而動人。而且最討厭的是,隻要腦子裏一出現後一幅畫麵,我就像要小便似的下麵又難受又舒服。
怎麽回事?
我的心情變得很矛盾,對她演的戲又想看又不想看,我很想對媽媽說,“媽,我不想看京戲了,我們下次還是別再來了吧。”但我就是沒有勇氣說出來,可是要是讓我坐在台子邊上看戲吧,隻要是小美麗出場,我就低著頭,故意不去看她,我為“不要臉”三個字傷透了心,不錯,我是看見了她的奶子,但媽媽的奶子我看得更多,也從沒聽媽媽罵過我“不要臉”,再說我也不是存心去看的。為了壓住想看她一眼的內心衝動,我就努力喚醒腦子裏那張拖著長長鼻龍的畫麵,用它來壓住第二張畫麵,一邊心裏在發狠,“誰要看你?看你一眼我就不是人!”
直到有一天,戲快演完了,小美麗從舞台上下場,從我身邊匆匆走過,我忽然聽見有個輕輕的聲音在我耳邊飄過,“洪武,對不起,那天是我不對。”我想,會是誰叫我呢?一抬眼,正麵對著小美麗的那雙化過妝的大眼睛,她正衝著我笑呢。就一刹那,我的鼻子一酸心就軟了,。
散戲後,她叫我站到她身後看她卸妝,一邊對我說著話。
“那天的事你還生我氣嗎?”
我搖搖頭,“我沒生過你氣。”
“沒說真話。你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沒生氣?”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隻是搖頭。
小美麗歎口氣,說,“我知道你喜歡看我的戲,我也蠻喜歡你,隻是……”隻是什麽,她沒有朝下說。
我問她,“你原來就知道我叫洪武啊?”
“當然知道。”
“你怎麽知道我叫洪武的?”
小美麗笑了,“人家都這麽叫你。”
我想想,又問,“你叫什麽呢?”
“小美麗呀。”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總有一個真名字吧?”
“我的真名字就叫小美麗呀。”
“不可能。你總不能姓小吧?就像我,我也有個真名字。我是問你的真名字。”
“哦,洪武還有個真名字?叫什麽啊?”她帶著逗我玩兒的表情說。
“汪應果。”我有點不好意思,因為這個名字我不太喜歡,每次跟別人說到這三個字,臉都會紅,這時候總會有人故意問,“什麽?什麽水果呀?讓我吃一口好不好?”說完還會笑嘻嘻地在我臉上咬一口。還有人會說,“你爸媽信佛是吧?”我不懂,汪應果跟信佛有什麽關係。
“汪、 應、 果。”她重複了一下。
“你呢?”我問。
“我再沒有別的名字了。反正……我就叫小美麗。”她的臉色陰鬱了,似乎想起了什麽不愉快的事請,堅持這樣說。
從這之後,我們兩人就逐漸熟悉起來。有一天,她還故意叫我去戲院看她練功,我當然很高興,天還蒙蒙亮,我就跑去戲院了。
這回她站到了戲院大門口的空場子上。
她還是穿著那天略顯寬大的舊衣舊褲,隻是在腰間又係了一條帶子,為的是把上衣係緊一些,在翻過了幾個跟鬥之後,她開始耍起了那條玩火的細鐵鏈。她先是兩手握住鐵鏈中間的兩個點,把它們像車輪似的旋轉,然後慢慢舉到了頭頂,像竹蜻蜓似的在頭頂旋轉。這時候,好像是飛來了一隻小蟲,到底是什麽蟲,我看不清楚,隻看到一個黑點子不停地上上下下圍著小美麗的頭頂轉,大概是想找一個穩妥的地方下腳。小美麗也發現了它,竭力地避讓著,一不小心,旋轉的鏈條碰到了她的頭頂,隻聽見一聲清脆的“啪”,碰掉了她頭上的一隻發卡,於是一綹長發鬆散開來像烏雲遮住了她的半張臉。
那隻發卡在熹微的曙光中飛快地閃了一下碰到了牆壁又反彈回來落到了地上,然後滑到了靠牆的一道水溝裏。
“天哪!”小美麗著急地大聲喊,“我的發卡丟了!”說著連忙俯下身子四處尋找,但她沒有找著。
“洪武,你見著沒有,我的發卡?”
我指指牆根下的水溝,說,“我看好像是掉在那裏麵了。”
“你沒看錯?”
“沒有。”
小美麗忙彎下身子,用手去探,但是水溝太狹窄,她的手根本伸不進去。她又找到了一根樹枝朝裏麵捅,但什麽也沒有捅出來。她呆呆地怔住了。
我也走到了水溝旁,看見水溝四周有人吐的痰還有扔的一些雜物,一股臭哄哄的氣味隨著空氣在擴散。
“我的發卡丟了……”小美麗嘴裏喃喃地說,失望地睜大了眼睛。
“小美麗,這發卡很貴重嗎?”我問。
“我的發卡丟了……”她好像沒有聽到我說話,隻是呆呆地重複著,眼睛裏已經蒙上了淚水。
這時,我也不知從哪來的勇氣,說,“讓我來試試。”說著就蹲下身子把手伸進了溝裏。
溝很窄,但我的手小,膀子也細,能伸進去。
我先碰到了溝璧,很潮濕很滑溜,就像有條蛇從我指尖滑過,這感覺讓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我突然感到了害怕,我怕下麵真的躲著一條蛇,或者是那種大的紅色的蜈蚣,這種蜈蚣在南京任何水溝裏樹根下都能看到,再有就是什麽想像不到的可怕的東西,我的手指不聽話地顫抖起來,但我還沒有碰到底。
“洪武,你別!萬一……”小美麗終於緩過神來,她連忙製止著,但我在她的眼睛裏,讀到的卻是充滿著期待。
我知道,我已經沒有退路了,要麽勇往直前,要麽臨陣逃脫,如果現在就抽出手來,我將沒臉麵對她那雙失望的蒙著淚水的眼睛。這麽一想,我幹脆臥倒在地上,為的是能把手伸得更深一些,我的臉可能已經碰到了痰跡,但我顧不上那麽多了,好在我的手指已經碰到了底部的汙泥,黏稠的滑膩膩的,我想,此刻要是有什麽東西想攻擊我,那我就飛快地用手打它,誰怕誰呢?要是被毒蛇咬了,我就死了,但小美麗的眼睛一定會看著我死,我會說,“我喜歡……”然後就死去。
這麽邊想邊摸索,心情反而漸漸鎮定下來,畢竟什麽也沒有發生,除了手被又黏又糊的汙泥弄得很難受外。就在我的手朝另一個方向摸索時,我碰到了一件硬硬的東西,我再一摸,心裏一陣狂喜:
“我好像找到了。”我抖著聲音說。
“真的?”小美麗直叫起來,臉上泛出幸福的光彩。
“你扶我起來。”我慢慢移動著上身。
小美麗連忙抱住我的上身,為了怕我的手臂碰疼,她的動作十分緩慢,十分柔軟。我則小心翼翼地從水溝的窄縫裏抽出自己的手。
當我把那枚發卡交到她手裏的時候,她連忙用手指抹去了上麵的汙泥,仔細認了認,說“是它,真的是它!”然後,不顧我臉上沾的泥土、痰跡,就用雙手捧住我的臉,在我的麵頰上狠狠親了一口,大聲喊著,“洪、武——我喜歡死你了!”然後牽著我的手說,“快,快跟我去洗洗!”
她把我帶到戲院後台水龍頭那兒,幫我用水,用肥皂,又洗臉,又洗頭,又洗膀子,又洗手,弄得我渾身散發出一股肥皂味才罷休。
我呢,一邊洗,一邊躲著臉,我生怕臉上被她親過的地方被水洗去了。但不管我怎麽躲閃著臉,最後還是被她用一把毛巾從頭發到頸子根全都無情地擦得幹幹淨淨。
我被她的這番超過熱度的激情接待弄得心裏舒服極了,以前那點委屈早就煙消雲散。
我膽子稍稍大了些,問“什麽發卡呀?這麽重要?”。
“太重要了!你看。”她張開手心。
於是我看見了一隻美麗的發卡,但我並沒有看出它有多大的特別的地方。它應該是玳瑁的,這種發卡媽媽有,姐姐也有,隻是花色圖形不一樣。這上麵的是一隻蝴蝶。
小美麗大概看出我心裏的疑惑,解釋說,“別看它不起眼,這可是我最最重要的一個人送給我的。”
“誰呀?”
小美麗看看我,在她的眼睛裏我又見到了我熟悉的那種憂鬱的眼光。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隻是神情黯然地說,“可惜……她不要我了……”說完眨巴著眼睛別過了臉去。
我看她不願意說,也不敢再問。這時媽媽來叫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