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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17)

(2015-04-01 22:48:11) 下一個

烽火中的水晶球

17、根寶

告別了朝天宮小學,我開始了人生的另一個課堂。

由於我得了痔瘡,而且很重,因而“痔瘡”,就成了我人生中,第一個知道的疾病的名稱。我們看不起病,媽媽對付疾病的辦法就是用土方子。她不知道從哪裏聽說用一種草放在草紙上點燃了以後利用燒起的煙可以熏好痔瘡,就如法炮製,在痰盂裏麵放進了草紙和那種我叫不出名字的草,點燃了叫我每天坐在上麵熏屁股。這一招我沒看出有什麽作用,屁眼兒隻是熏得又幹又痛,好像要被撕裂了一般。我在前麵說過,我的屁眼兒多虧了日本人的親善,所謂的配給米讓我們整吃整拉,大便硬得像石頭,怎麽掙也掙不下來,弄得我屁眼兒火燒火燎的,常常出血。就這麽熏了好多次,屁眼兒反而越來越痛。後來實在沒有辦法,媽媽居然想出了一個主意,她拿用剩下的肥皂頭,沾了水,塞進屁眼兒裏麵,這樣進進出出好多次再大便,感覺果然好多了。於是肥皂頭就成了我人生中學到的第一劑藥方。

失學以後,爸爸大概考慮到我們兄弟幾個正在長身體,需要補充營養,所以很快為我和四哥布置了新的功課——養鴨和挖野菜。

有一天,媽媽從外麵帶回了好幾對小鴨苗,讓我歡喜死了。媽媽把它們養在一隻大的馬糞紙盒子裏,上麵開了個窗戶,裏麵還墊了些稻草。小鴨子們有的鵝黃,有的灰黑,還有的頭頂上長著一撮黑毛,渾身毛茸茸的,十分可愛,十分好玩。我把它們一隻隻小心地捧在手心當中,用麵頰輕輕觸碰著他們身上的絨毛,癢癢的,舒服極了。小鴨們則把它們的小腦袋拚命地躲讓開,兩隻像小扇子似的腳就在空中拚命地亂劃。開始的幾天,小鴨完全由媽媽喂養。媽媽好像很會養,她知道什麽時候應該給它們進食,什麽時候讓它們喝水,什麽時候應該把它們放到院子裏去,什麽時候給它們清掃糞便。媽媽還告訴我,要我每次喂食的時候,嘴裏一定要發出“囉囉囉”的聲音,這樣鴨子就會跟著你跑。

過了一些天,鴨子稍稍長大了點,媽媽說要讓它們放到外麵去了,因為我們沒有那麽多的鴨食喂它們。於是爸爸就把這項工作交給了四哥和我。從此我們每天就把鴨子帶到大門外麵去找食吃,等到吃飽了再把它們帶回家。

我們家門口除了迎麵見“山”外,就是緊貼城牆根蔓延的一條東西向的蜿蜒小路:出門向東走就到了城牆的門口——中華門;向西走不多遠就沒有了人家。那裏有一畦畦的菜地,菜地裏有座茅草屋,旁邊有茅坑,很遠很遠就能聞到臭味,熏得人頭疼。還有一座池塘。人走到這兒就像是進了農村,盡管它是在城牆的裏麵。再往前就是一座座荒墳,茅草長的腰一般深。我們每走到這裏,就不敢再朝前走了。放鴨子我們就選在這個地方。這個地點是三哥的選擇。他是我們三兄弟中最有學問的人。他說,這兒原先可能有個地名叫胡家花園,盡管現在一片荒蕪,連個花園的影子也沒有,但鴨子不愁沒有吃的。看來三哥早已來過這裏。

第一天來的時候,我們就碰到了一個人,他坐在池塘旁邊,手裏牽著一根繩兒,繩子的一頭係在一根竹竿的頂端,下麵掛著一張自製的小網。他隻要一拽繩子,網就從水中提起,有時候網裏就能撈到一些小魚蝦。池塘裏有幾隻白鵝在遊弋,水麵上布滿了浮萍。他則全神貫注著水麵下的網。

我們的鴨子來到後,一下子一起拱進了菜地,各自找食吃了。四哥和我怕毀了人家的菜,人家不高興,就趕緊“囉囉囉”地叫著,想把它們引出來。

我們的叫聲引起了那個人的注意,一抬頭,喝,好麵熟啊。我和四哥都想起來了,不就是那個在“山”上被甲長陶三將扇了耳光又被小龜田撕了風箏的那個少年嗎?

對方似乎也認出了我們。

“你——根寶!”四哥和我異口同聲地喊出來。

“哦,是你們?”對方也笑了,又問,“你們放鴨子啦?”

我們點點頭。

根寶熱情地說,“來,你們把鴨子放進池塘裏來吧。這裏麵有魚有蝦,還有浮萍,都是鴨子最愛吃的。”說著他就幫著我們一起把鴨子召集到一起。鴨子們見了水不用人趕,呼啦啦一起跳下了水。它們在水裏自由地遊來遊去,一會兒把頭伸到了水裏,隻留出一個尖尖的鴨屁股突在水麵上,一會兒嘴裏銜著小魚小蝦把扁平的鴨嘴微微張開、頭朝前一送一送,就把魚蝦吃進了肚子——看得我都傻了。心想,這群鴨子從來沒有下過水,今天是第一次,是誰教會它們遊泳和捕食的?太神了!

根寶看著我們的鴨子,說,“你這裏頭有五隻公的,七隻母的。”

我奇怪地問,“你怎麽知道的?”

四哥也問,“你能一眼看出來?”

“這有什麽難的!”根寶輕鬆地一笑,“你們瞧,頭圓,身子大,尾巴尖的,是公的;頭小,身子扁,尾巴分開的,是母的。你們數數看,我說的對不對?”

四哥跟著問,“就這麽準?”

“差不遠吧。”

“還有別的辦法分辨嗎?”

“辦法多的是。”

“你能教教我們?”

“可以,我麻急做給你看。”根寶一口都是南京城南的土話,不說“馬上”,說“麻急”。我看得出來他是個很爽快的人。他立刻招過來一隻鴨子,抓在手裏,說,“你可以看它的屁眼兒,還可以用指頭摸,但是這鴨子太小,容易傷了它。最簡單的辦法你看我用大拇指摁住它的背,讓它屁股朝上一掀:它尾巴往下收的,公的;尾巴朝上張的,母的。”

根寶的話引起了我們的興趣,都招過鴨子拿來試,果然他說的不錯。過了一會兒,根寶說,“差不多了,他們大概吃飽了,招它們上來吧。”我和四哥嘴裏就發出“囉囉囉”的聲音,一麵掉頭走。鴨子們看見我倆走了,也就從水裏搖搖晃晃地爬上岸來緊跟著我們的腳步。

我問根寶,“你怎麽看出他們吃飽了?”

“隻要看它們的嗉子就可以了。”

“什麽是嗉子?”

根寶又抓起一隻小鴨,指著它頸子下麵突起的部分,輕輕捏了捏,說,“這就是。你看裏麵鼓鼓的,就是吃飽了。鴨子太小,不能太撐,太撐容易生病。”

根寶的話讓我對他佩服得很,他懂的東西真多呀!

根寶還說,“鴨子喜歡吃蛐蟮,吃浮萍。要不,我給你們挖一點蛐蟮你們帶回去喂它們?”

“蛐蟮”又是南京城南話,就是“蚯蚓”。我能懂,但在家裏隻能說“蚯蚓”,因為爸爸要求我們不準說城南的“土話”,不文雅。他要求我們一律說南京“官話”。

就在我們說著話的時候,那間草屋子裏麵發出了一聲叫喚,“根寶啊!根寶!”隨著話音從屋裏走出了一個麵容枯瘦的男人,他柱了根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

“我爹在叫我。”根寶掉轉臉答了聲“就來。”

四哥問,“你爹的腿就是讓龜田打的?”

“可不是麽!這個狗日的,操八輩子他祖宗,婊子兒!”南京城南語音中“兒化”字比北京話更強調,此時根寶提起龜田隊長,就恨得咬牙切齒,一連串的罵人話像連珠炮似的脫口而出,他惡狠狠地說,“這一對狗媽養的!烏龜子兒!王八蛋!狗操的!我總有一天要跟他們算賬!”

我也想起了我的水晶球,說,“小龜田也搶了我的……”我剛想說出“水晶球”三個字,猛然想起爸爸後來當著全家的麵說的話,“任何時候,都不許再提起頂子的事,任何時候!即使旁人問起來,也不許承認是我們家的東西。記住沒有?”於是趕緊閉住了嘴。

根寶很奇怪,忙問,“怎麽?小龜田也搶了你的東西?”

這時候,四哥“嗯哼”了一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帶著我匆匆地回家了。

在路上,四哥嚴厲地問,“你是怎麽一回事?叫你不準再講了,怎麽又忍不住?你還嫌闖禍闖得不夠啊?”

一句話把我罵得垂頭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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