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病人301號
現在看起來,姐姐當初報名去應聘鼓樓醫院的護士時所了解的情況跟實際情形真的是大有出入。那時她還真以為那隻是個民用的醫院,是不會有日本傷病員的,也因為這個原因,爸爸才鼓勵她去應試。但實際的情況絕不可能如當初所設想的那樣。原因很簡單:這是戰爭。
隻要看看鼓樓醫院被日寇占領時的背景,那是由日本憲兵隊和日本的什麽鳥同仁會診療班共同侵占的,就可以看出它背後站的是日本軍方,盡管表麵看上去是為了民用,但也收留了部分的日本傷兵。戰爭的失利讓日本傷亡慘重,日本的軍用醫院早已是人滿為患,不得已必須分流到民間的醫院。再說,鼓樓醫院的醫療設備、醫生水平在中國東南沿海一帶可說是獨占鼇頭,日本傷病員中的重病號不送到這裏又能送到哪裏去呢?
對於這一部分日本的人員,鼓樓醫院采取的辦法是跟中國人加以嚴格的區隔,不僅治療是隔開的,就連病人休息、散步、曬太陽的時間和區域也都是事先劃分好的。
日本傷兵打架的事出來後,院方當然也做了了解,原因僅僅是因為小野的一句話引起的。小野是個十五歲的娃娃兵,家裏是北海道的農民,這孩子在菲律賓跟美軍作戰時丟了一條腿,根據日本軍隊的規定,凡作戰受傷的一律複員遣返回家。小野雖然失了一條腿是件壞事,但他換來的卻是可以回到他那日夜思念的家鄉,因而又成了好事,他思家心切,就不在意地在他的夥伴麵前流露了出來。這件事引起了那些老兵們的憤怒,認為他背叛了“效忠天皇”的“武士道精神”,是帝國的可恥叛徒,這個罪名是足可以置小野於死地的,因此任何一個日本兵都不可能出麵來替小野說話。這架勢就跟“文革”當中紅衛兵打死人是一個性質。隻不過一個是標榜著“效忠天皇”,一個是打著“捍衛”什麽“旗幟”,實質沒有兩樣。姐姐的及時出麵倒真正是救了小野一命。也幸虧了日軍式微,神氣已經大不如前了,這時候現實性的考慮必然要占上風,哪怕是天皇的軍人,也是泥巴捏的血肉之軀,他們也清楚,鼓樓醫院裏日本人占據的是高層和各部門主管的位置,人數有限,護士則由鼓樓醫院下屬的看護學校培養的,都是中國人了。在醫院裏打針成了家常便飯的時候,誰也沒有傻到要得罪打針不疼、紮針又準的護士,至於對方是不是支那人已經顧不上講究了。這也真正應得上一句老話,叫做“一物克一物,鹵水點豆腐”。
從此小野對姐姐真個是感恩戴德,在他的傷完全好利索之後,醫院讓他出院。臨走前,我看見他對著姐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泣,不停地鞠躬,不停地“阿裏阿多”,還說回到家後一定會每天為姐姐祈禱,將來有機會一定會再來看望姐姐。
姐姐隻是淡淡地說,“薩伊噢那拉,我倒是不希望再見到你,除非哪天不打仗了,那是另說。”
姐姐就是這樣一個愛憎分明又心胸寬廣的人。一般說來,她在鼓樓醫院裏還比較安全,但是很快,她就遇到了一樁極其嚴重的事情,一樁令她備受內心煎熬讓她痛苦萬分的嚴重考驗,如果當時一著不慎,很可能會要了她的性命。
這事發生在普通的一天的開始,日本憲兵隊以及便衣隊突然來到了鼓樓醫院,頓時醫院上下氣氛緊張,如臨大敵。姐姐也告訴我醫院有大事發生,叫我最近不要過去了,但要我們不要為她擔心,說一弄清楚什麽事情就會立刻回家告訴我們的,以免我們牽掛。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回到家裏後一整天心理惴惴的。好容易等到了晚上,姐姐果然回來了。她一進門我們就料到她肯定碰到了極其嚴重的事情,因為她的兩眼已紅腫,眼眶四周淚痕斑斑。
到底是誰把她傷害得這樣厲害?難道有人欺負她?姐姐從來就不是個軟弱的人。
媽媽幾次想張口問,但看姐姐那極度悲傷的神色,隻好坐在一旁,也不敢開口。姐姐呢,隻是坐在那張單人床邊,兩手撐著頭,手臂在劇烈地發抖,整個身心仍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爸爸看她這樣,走到她跟前,輕輕說,“掌若,掌若,有什麽話說出來,大家會給你想辦法,不要獨自承擔。有什麽痛苦也宣泄出來,這樣心裏會好受些。說吧。”
姐姐一聽這話,壓抑在胸中大半天的悲憤終於閘門大開,她放聲大哭,還不停地用拳頭捶著床邊,嘴裏不住地抽抽搭搭地說,“他們不是人!是野獸!魔鬼!這些王八蛋!”
我們都被姐姐的話弄得莫名其妙,都麵麵相覷,不知姐姐罵的是誰。
“你說誰是王八蛋呢?”媽媽小心問。
“鬼子!”
“到底出了什麽事,你先平靜下來,慢慢說。”
在爸爸媽媽的勸慰下,姐姐的情緒好歹算是略微平靜下來了,她邊抽泣著邊說。經過她的訴說,總算是讓我們大體上了解了發生的事情。原來鼓樓醫院今天收進來了一名特殊病員,是個女的。從警戒和護衛的陣勢上看,肯定是個重要的人物。醫院交給小阪醫生主治,他帶了姐姐去查看病情。
當姐姐跟隨小阪走近病房時,才發現從門外到屋內都有日本憲兵、便衣在站崗。他們走近病床,一看病人,姐姐頓時被病人那張臉嚇得心驚肉跳——這是一張被痛苦極度扭曲的恐怖的臉,她的臉上滿布傷痕,麵頰腫脹的像個球,一看就知道是被鈍器連續擊打造成的。她的兩隻眼球爆出,布滿了血絲。她的嘴裏全是血,下嘴唇由於強忍疼痛都被咬爛了,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堆爛肉。
小阪揭開了病人身上的被子,姐姐被眼前的這具軀體嚇呆了:她的身上幾乎體無完膚,血痂疊著血痂,破爛的衣服碎布粘在傷口上,揭都揭不下來。她的胸部被火烙成一片焦黑,膿、血、淋巴液、爛掉的結締組織、撕裂的肌肉攪合在一起,發出陣陣惡臭。她的一隻乳頭被切去,另外的一隻隻連著一層皮。她的兩條胳臂上布滿了煙蒂燒灼的烙印,手腕由於被電線、鐵銬緊鎖,有的地方已露出了骨頭,十根手指被竹簽刺得指甲外翻,粘連著縷縷帶血的肉絲。至於她的下體,姐姐隻一眼就連忙強捂住嘴衝到屋外對著牆角的痰盂嘔吐起來。
病人是處在嚴重的昏迷之中,她已經奄奄一息了。
這是位抗日誌士!姐姐立刻就明白了。
“他們還是人嗎?”姐姐漲紅著臉淚水盈盈地控訴。
爸爸不停地一旁提醒“講話低聲點,低聲點。”
在她講述的時候,三哥、四哥也都回來了——四哥後來也進了學校,隻是換了一所,他們全都沉浸在憤怒和悲痛之中。
我首先想到的是文老師。我說,“會不會是文老師?姐姐,你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嗎?”
姐姐搖著頭,“病人沒有姓名,隻有一個號碼:301。”
“你不能趁沒人注意時偷偷問她一聲嗎?”
“這怎麽可能?我不準說話,不準做任何與治療無關的動作。幾雙眼睛都在盯住我。更何況她還在昏迷當中。”
三哥緊鎖眉頭說,“應果說的文老師,估計不會是。文老師被捕,大概也有兩、三年了吧?我看是凶多吉少了。施老師私下對我說過,進了日本憲兵隊就是進了鬼門關,進去就出不來了。”
但是我不信,我就覺得她就應該是文老師。我還是追著姐姐問,希望知道的更多點,“她是短頭發嗎?”
“是的,是短發。”
“那就是她,一定是文老師。”
“怎麽可能呢?短發的女子多得是,怎麽能說短發的統統是文老師呢?”三哥首先就反駁我。
“就是,就是,”我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就認定是文老師,也許我太想知道她現在在哪裏了,我央求姐姐,“你能不能救救她呢?”
姐姐痛苦地絞著自己的兩隻手,“不知道!不知道!問我我怎麽知道!憑我的良心,我得把她往好裏治。可我明明曉得他們治好她的目的”她突然把聲音壓得低低的,“隻是為了要繼續嚴刑拷打她,要延長她的痛苦,然後從她嘴裏得到他們需要的東西。可是要我把她往壞裏治吧,我怎麽能加害為我們犧牲自己性命的同胞?你們說,我該怎麽做?我該怎麽做啊?我真的不想再去醫院了,我不能再看見她。我眼睛一閉就是那張可怕的恐怖的臉……你們說我到底該怎麽做啊?要不,”她轉向了爸爸,“阿爹,你告訴我,我能不能拚死救她一次?”
爸爸一直在聽著,這時他一抬臉,目光炯炯,極其嚴厲,死死盯住姐姐的眼睛,他問道,“救?怎麽救?在這樣嚴密的監視控製下麵,你用什麽方法救?你的裏應在哪裏?你的外合又在哪裏?你救出去以後往哪裏跑?你用什麽交通工具?最起碼的一點,你怎麽讓她逃出病房?整個不用腦子!這種事在這裏說完就了,決不能當真!單槍匹馬,連想想都是危險的,何況你槍無一支,馬無一匹。”
“我幹脆跟他們拚了!砍倒一個是一個,砍倒兩個是一雙!要不,我找一包炸藥來炸?我忍不下這口氣!”憤怒讓姐姐的臉漲得通紅。
“低聲點!”爸爸厲聲提醒,接著反問道,“你能砍倒哪一個?”
“要不我們兄弟幾個一起上?炸藥倒是個好東西。”三哥也激動起來,但他旋即就冷靜了下來,“不不,還是不能呈匹夫之勇。”
“都給我住嘴吧!誰給你炸藥?有了炸藥怎麽帶進去?盡想些不著調的。”爸爸威嚴地說,“掌若,你給我聽好了,你隻能做你該做的。你不是醫生,給人家管得死死的,多一步也不能想,至多讓她減少點痛苦,我想能做的……是盡量‘拖延’……大概隻能如此了。你要想辭職我也同意,但怕是由不得你了。要是不能擺脫,就要學會麵對。我想那就是你受教育的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在你的麵前,是一位真正的中國巾幗英雄,抗日的英勇戰士,當有的人像行屍走肉一樣地賣國求榮鮮廉寡恥,當有的人無視國土淪喪終日酒池肉林瘋狂地貪汙腐敗發國難財,當有的人在大敵當前仍然起勁內鬥打自己的小九九,你們都看到了吧?我們的中華民族照樣還有這樣的誌士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以死抵抗,她的被酷刑燒焦撕爛的軀體,就是我們民族在災難中不屈的脊梁!掌若,還有你們,都從她身上汲取力量吧。”爸爸說到這兒已經是情不自禁了。
爸爸的這番話真的是鏗將有力,氣壯山河,我從來沒有聽過爸爸居然還能說出這樣動人的話來,講的我渾身血液像燒開了似的發燙。我們都被他的話感動了。
但是三哥顯然還有新的想法,我知道,他一向是很喜歡發明創造的,他繼續皺著眉頭帶點幻想的神情說,“如果有那麽一種藥……”
“什麽藥啊?”姐姐奇怪地問。
“我想起莎士比亞筆下寫的給羅密歐服的那種藥……那種讓人假死而後又能讓人複生的藥。”三哥說。
我立刻明白了三哥的用意。三哥真是太聰明了,難怪爸爸常常在私下對媽媽說,“幾個孩子當中,我最看好的是應樂,他將來肯定大有出息,是大科學家。”
三哥的話立刻點燃了我心中的希望之火,我多麽想得到這種神奇的藥來解救我日思夜想又擔驚受怕的文老師啊!
“應樂,你那是在說神話。莎士比亞是戲劇家,他是在編故事,你也能當真?”爸爸不以為然地說。
“不,阿爹,”三哥堅決不同意,“施老師講過,這種藥古代就有,無論中國外國都有。中國古代名醫扁鵲就專門給虢君太子治過一種叫做‘屍厥’的病,就是假死症。這種藥早在中國的《本草綱目》裏就收進去了,叫押不盧,中國民間也有很多這樣的秘方,我聽說過的就有‘九死還魂草’、‘地獄杜鵑’、還有大唐古書裏記載的‘曼陀羅’,聽說就是外國人叫的曼圖拉,屬於一種毒參茄,就是羅密歐用的那種。我講的有的在南京紫金山就有,我們學校標本室裏我都見過。現在正是陽春三月,正是采藥的季節,我想找幾個同學一起去采。如果搞成功,就可以救她了。”
爸爸大概沒有料到三哥會說出這麽一大嘟嚕反駁他的理由,而且還引經據典,實地考證,講的頭頭是道,這讓他多多少少有點意外和尷尬,但顯然心裏還是滿意的,不僅沒有反駁他,而且還連聲說,“喝喝喝,你從哪裏知道這麽多的東西?你倒真正有理了?說呀,說下去呀。”
姐姐聽了三哥的這番話,臉上的烏雲才開始消散了些,問道,“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有科學根據?”
“怎麽沒有科學根據?不信拉倒!”三哥見人居然懷疑他的科學根據,那是很不高興的。
唉,三哥這個人就是脾氣倔,認死理,他要是覺得有道理的事情就非得堅持到底不可,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種性格,要是在一個正常國家裏也許真的能成就一名偉大的科學家,但在中國是行不通的,非但不行,反要招致禍端。後來三哥果然在“反右”中栽了大跟頭,以後又在“文革”中被紅衛兵打得下身一片瘀黑……這當然是後來的話,不過當時他是完全說服了我們。
隻有爸爸始終堅持,“這不像想的那樣簡單,做起來艱難萬倍。沒有百分之一萬的把握,斷不能行!否則弄巧成拙,畫虎不成反類犬,後果不堪設想。”
但顯然三哥不這樣想,他說,“不試,怎麽知道成不成呢?放心,實驗的事我來做。我會異常小心的,我會找老師來幫忙,當然用途我絕不透露,就當是業餘興趣小組活動好了。阿爹,我做事您還不放心嗎?再說,怎麽著也是在走投無路下唯一的一星希望,試試總比不試好。”
姐姐自然站在三哥那邊,她說,“就讓他試一試吧。這至少給了我一點希望,不然的話,我根本沒有辦法麵對301號。她的身體就像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不停地拷問我的內心,像是問我‘你為抗戰做了什麽?’你叫我怎麽回答?現在不管成不成功,至少讓我的心輕鬆一點。”
回想起來,你不得不佩服我三哥他的確是天才,換了旁人,遇到這樣根本無解的難題,隻能是束手無策。隻有三哥居然能想出這種天方夜譚式的解決方案,簡直就是異想天開。不過你若是細細去想,裏麵還真有靈感迸發的火花,出奇製勝的智慧,如果計劃縝密,條件具備,未必不是一條生路。
爸爸還是一再堅持不可輕舉妄動,但已經有點難以說服我的姐姐和哥哥了,大概用今天的話說,即使是在那個特殊的年月,他們也進入了“青春叛逆期”。
這場意外的家庭對話既令我們感到痛苦沉重又讓我們朦朦朧朧地找到一點點亮色。這天夜裏,我又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乘風飛舉,迅疾如電,直飛到了昆侖山,那兒有株“曼陀羅”仙草,仙草四周除了布滿了日本憲兵和便衣隊外,還有一個厲鬼守衛。我跟他們打了起來,最後我終於掐死了厲鬼,奪得了仙草,捧著它,輕輕送進了文老師的口中……
第二天媽媽問我,“你昨天夜裏肯定做惡夢了,嘴裏“嗬嗬嗬嗬”的好像呐喊,我們搖你都搖不醒。你跟誰打架呢?”
我想起了,說,“跟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