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醫院裏的白牡丹
經曆了小美麗和三姨這兩樁悲慘的事件,我的心理受到巨大的打擊。姐姐得知了我生病的消息,連忙請了假從鼓樓醫院趕回家來。
鼓樓醫院那時候的全名叫做“日本同仁會南京診療班鼓樓醫院”,不過老百姓可不管前麵加上的那些勞什子累贅話,一律叫做鼓樓醫院,這名稱一叫就是一百年,一直叫到今天。
姐姐在醫院裏當護士。那一年統一招錄,一下子招進了不少人。姐姐是她們護士班中的一朵花。有一次姐姐回家,帶來了一張她們護士班的照片。媽媽看了又看,一邊看還一邊笑,然後問我,“你看這裏麵的女孩子當中,哪個長得最漂亮?”
還沒等我說話,媽媽倒自己先回答了,“我看哪,就數你姐姐最漂亮,不是嗎?”
媽媽說的一點都沒錯。照片當中,一群身穿護士服裝的少女們坐在鼓樓醫院院內的草坪上,就像是萬綠叢中盛開了一片百合花,而當中最靚麗的就是我的姐姐,她是花叢中的花王——一朵嬌豔欲滴的白牡丹。我不是說在這群少女當中就沒有長得美麗的,不,在這樣的年紀,美麗似乎是上天送給每一位少女的禮品。然而姐姐的美與眾不同,這就是她那特別迷人的笑靨,當她明亮的大眼睛一忽閃,那對深陷嘴邊的酒窩就像鮮花開放了。很少有人能在她的笑容麵前無動於衷的,我相信,當年姐姐那笑顏不定迷住了多少在醫院裏工作的少男們的心。
姐姐除了長得漂亮外,還有一個非常突出的優點,就是她特別能幹,特別能吃苦,特別心靈手巧,對人又特別熱情,就因為這個緣故,醫院裏那個小有名氣的日本醫生小阪 正博士才特地挑中了姐姐為他的病人做護理,據說這個大夫眼光特別挑剔,能被他選中是特別難得的。由於姐姐具有上麵講的兩大特點,所以醫院裏無論上上下下,沒有不說她好的,就連有些日本人,也說她做事很認真。這一點從我走進了鼓樓醫院大門的那一刻起,就親身感受到了。
當然,姐姐的優點也給她本人不論是於公,還是於私,都帶來了方便,比方說,三哥的治療肺結核病的藥,在當時都是屬於戰爭物資,日本人是嚴格管控的,但姐姐居然能從小阪那裏偶爾弄來一星半點,雖說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但至少是聊勝於無了。
我的腦子出了毛病後,姐姐請教了小阪醫生。小阪在聽了姐姐對我的的病情描述後,認為可能得的是一種叫做選擇性失憶的病症,治療的關鍵首先就是要讓大腦好好休息,再就是避免繼續受到強烈的刺激。有了小阪的這句話,簡直就成了對我的“特赦令”,於是我就得到了爸爸的特別“恩準”,讓我放鬆休息,還關照我隻要我想去,盡可以到鼓樓醫院去找姐姐一同“散散心”。“聖旨”一下,我樂得心裏開了花,因為我可以不做每天爸爸規定我必做的功課了,我更可以和我最喜歡的姐姐在一起放心地“玩”了,盡管從南京中華門的城牆根下走到鼓樓,路途相當長,依照過去老南京的說法,叫做“上七下八”,什麽意思呢?就是以鼓樓為中心點,下行向南到中華門,是八裏路,往上去到下關碼頭是七裏路,雖然那時候用的是“華裏”,但在老百姓的心中,實際上是“大裏”的概念,跟今天的公裏差不多,也就是說,我從家到鼓樓醫院,至少要走八公裏,若是換做一個成年人,每天一個來回十六公裏走下來,也夠讓人累趴架子的,何況我那時才虛七歲一個身體羸弱的孩子呢?但是我都顧不上了,我自小沒別的能耐,就是特能走路,而且我相信那個時候的南京人個個也都是神行太保戴宗——忒能走路,原因是當時城裏幾乎沒有什麽公共的交通工具,有的隻是為數不多的人力車和馬車,一般人也乘坐不起。至於汽車,那隻是極少數日本人或是維新政府的官員們才有的“特供”吧。所以路遠對我從來不是個問題。且不說自打我從四、五歲起,就有了每天跑朝天宮去上小學的光輝曆史,我那時就已經練成了一付鐵腳板,更何況鼓樓醫院對我還有那樣大的誘惑呢。
我第一天去了鼓樓醫院時,姐姐恰好剛剛下班,她把我帶到小阪醫生的跟前,說,“我最小的弟弟。”
小阪仔細端詳著我。我也看著他。這是個相貌平和的中年人,穿一身醫生的白大褂,兩隻手總喜歡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他兩鬢的頭發裏已經夾雜著稀疏的白絲,戴著副眼鏡,一副學者的樣子。
他捏起我右臂的細胳膊,然後翻我的眼皮,看我的鼻孔,讓我張大嘴對他發出“啊”的聲音。這時候我分外緊張,因為我到南京以後就沒有漱過嘴,不是不想漱,是因為我們沒有錢買牙刷牙膏,每天隻能含口水在嘴裏漱漱再吐掉,就算是漱過嘴了。我怕嘴裏有口臭,又怕他看出我的牙可能有點黃,我想這時我一定臉又紅了,幸虧小阪並不在意。他看過我的喉嚨後,又用掛在胸前的亮晶晶管子上的小圓盤子貼著我的前胸後背聽了半天,還用手指不斷地在我身上這兒那兒摁摁、敲敲、捏捏,最後對我姐姐說,“汪,我看是高度營養不良造成身體各組織器官的功能發育不全。現在是戰爭期間,我也沒有好的辦法,你讓他多曬曬太陽吧。”
原來他會說中國話。
他說完對我笑笑,還從口袋裏掏出一顆糖給我。
今天我回想起來,在我們的家庭中,原有著極深的對日本人的仇恨,我的父親,我的哥哥,提起日本人無不是咬牙切齒。但是我的父親卻從來不曾教過我要恨所有的日本人,不,即使是在對日抗戰的艱苦歲月,即使是在我們已經淪為爸爸所謂的“亡國奴”期間,也從來沒有。父親不認為盲目地仇恨其他民族是正常的,他的恨是明確的,有針對性的,是按善惡劃線的,他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樣的,有好有壞,不能一概而論。好人用好人的辦法結交,壞人用壞人的辦法對付。”我不知道這種教育對還是不對,若是按照今天一些“磚家叫獸”的說法,可能這正體現了漢民族由狼性的強悍向羊性的馴良的退化,是民族性的墮落,是十分要不得的。但我真的不知道,在他們的心目中,何以一個民族變成狼,就是真正的好呢?就需要受到特別的推崇呢?總之,小阪醫生給我的第一印象並不壞。
就這樣,我開始了一段和姐姐在鼓樓醫院裏度過的短暫時光,這也是我一生中唯一和姐姐親密相處的最長的時光。這之後,戰爭,革命,貧窮,折騰,動亂……姐姐很早就離開了家庭,我也後來因為到北京上學,到東北工作,往往是我到東,她到西;我到北,她到南;我到國外,她在國內……真個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我們很難得地聚到一起。但是就這短暫的相處,卻是我苦難童年中的一抹金色的燦爛,就像那被鐵蹄踐踏的小草,一樣能得到一絲雨露和陽光。我在姐姐這裏,她常常與我共吃一盒她的中飯,常常用她的一點零錢給我買些好吃的零食,有的時候,當她看見醫院內的草坪上躺滿了日本傷兵時,為了避開麻煩,在她休息的時候,把我帶到隔壁的金陵大學的校園內坐在那座標誌建築的鍾樓前麵的草坪上,讓我享受午後的陽光……
我再也不會想到,就在四十多年以後,金陵大學早已改名為南京大學,而我培養的一批研究生也即將離開這座著名的學府。在結束了畢業典禮後,我們一起又坐在了這座草坪上,坐在作為標誌性建築的這座鍾樓的前麵。我猛然想起,我所坐的位置正是當年姐姐坐的那方草地,而我當年坐的地方正被我的一位女研究生坐著。一時間時光倒流,乾坤輪轉,似乎冥冥之中有著某種天意的暗示,令我不能自禁。盡管同學們仍在歡聲笑語,神采飛揚,暢談著人生理想,而我的眼前卻隻剩下姐姐當年的那張洋溢笑靨的臉龐,“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東風”,我想起,就在我身處美國的那一年,姐姐永遠舍我而去了……
姐姐,姐姐,在我的童年,你是我的第二個母親。你有過娉娉婷婷的豆蔻年華的情愫,你也有那臨水少女的風姿卓約的妙曼,你更有霓裳羽翼的淩風飛翔的飄逸,你原可以小鳥依人地依偎在父母膝下繼續撒歡嬉戲,然而戰爭讓這一切都被剝奪了。你在家庭裏並不是老大,但你前麵的大哥抱著一腔抗擊日寇、解放工農的獻身熱情參加了“革命”,從此一去渺無蹤影,於是,照顧年邁的父親和提攜一串年幼的弟弟們的重擔就落在了你的柔嫩的肩上。從日本侵華戰爭爆發的第一天起,你就一直為父母親分擔著憂愁,在逃難路上,媽媽和你的臂彎成為我的嬰兒的搖籃,你們輪流抱著我顛沛流離走過了迢迢萬裏的行程……家庭裏的特殊位置沒有給你提供任何嬌氣的本錢,你隻能素顏布衣卷起褲腿衣袖,幹活勞動,掙錢養家,環境把你打造成你那既敢拚敢幹、獨立幹練又帶有幾分柔中帶剛的英氣。
姐姐,我把你的恩情一直烙在心上,你也把對我的關愛深藏在心底。當上世紀八十年代,你身患絕症收到我從美國寄來的一百美元的支票時,你看著支票凝視很久很久,一直沒有說話,直到最後,才對你的孩子我的外甥說,“應果是公派出國,每月隻有四百美元的津貼,在美國東部城市裏過日子,這很不容易啊。我走後,千萬不要告訴應果,以免他分心……”
姐姐,當我後來得知你臨了的這番話時,你讓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最先注意到我的神色的正是坐我對麵的那位女研究生,她小心翼翼地問,“老師,您在想什麽呢?我注意您半天了。”
我趕緊眨眨眼睛,收撚起眼中的晶瑩,強作淡然的一笑,說,“對不起,我……跑神了。”
我不想輕易地揭開這珍藏在我心靈中的秘密,這一方青翠的草坪啊,伴隨著對姐姐的懷念,陪伴著我走到世界的天涯海角,並常常在我的夢中呈現……
是的,這兒有我的許多記憶。也正是在這塊草坪上,有一次,發生了一件事情,令我對姐姐刮目相看,那天姐姐最要好的一位小姊妹叫陳美君的,突然從醫院那邊跑了過來,大聲地喊著姐姐,“汪掌若,快,快來看,日本的傷兵相互打起來了!”
你坐在那兒紋絲不動,說,“他們相互打起來,關你什麽事?由他們打去好了。”
“要出人命呢。”
“出人命也是他們自己的事。”
“他們打的是小野,那個少條腿的,往死裏打呢。”
“你說的是那個年紀最小的嗎?”姐姐問,說著說著就站起身來,“怎麽回事?走,看看去。”
鼓樓醫院跟金陵大學相隔很近,幾步跨過街就到。我也跟隨姐姐跑了過去。一看,果真,有兩三個日本傷兵正在死命毆打一個小兵。這個兵斷了一條腿,長得十分矮小,樣子一看就是個娃娃。打他的人拿著他的拐杖,死命敲打他的頭。他倒在地上,兩手護著腦袋,頭上、手上都淌滿了鮮血,嘴裏哇哇叫著哭喊著。周圍的幾個日本傷兵站在一旁看熱鬧。偶爾從一旁走過的中國醫生和護士也都裝作沒有看見,有的幹脆繞著走,實在繞不過去的就低著頭匆匆走過。
姐姐當即走上前去,用日本話大聲訓斥了那幾個打人的日本兵。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幾個打人的傷兵居然並沒有說什麽,反而乖乖地聽了姐姐的拉架。
傷兵們打架的事大概前麵已經有人告到了醫院,我看見小阪醫生正急匆匆地從住院部大樓朝這邊跑,剛才的一幕恰好被他看到了,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姐姐一眼,掉過頭去就把打人的傷兵們痛罵了一通,然後關照姐姐把小野領回去包紮剛剛被打傷的傷口。
事後我問姐姐,我說,“姐姐,我還不知道你會說日本話呢。什麽時候學的?”
姐姐回答我說,“我也隻能說簡單的,是跟小阪學的,不過他也跟我學說中國話哩。”
我又問,“剛才你跟那幾個鬼子說什麽呢?”
“我就說,你們幾個大人欺負一個孩子慚不慚愧?他才隻有十五歲。”
“他們怎麽那麽聽你的話?”我不解地問。
姐姐得意而俏皮地一笑,說,“他們都知道我打針不疼,針紮的也準。醫院裏人差不多都曉得。”
我又問,“為什麽你先說不要管日本兵相互打架,但一聽說被打的年紀小,你反而要管了?這不是說話不算話嗎?他們不都是中國人的敵人嗎?”
姐姐的臉變嚴肅起來,“洪武,我告訴你:戰爭是大人們之間的事,任何時候也不能把小孩子牽進來。你懂不懂?”
這件事令我對姐姐的能耐、見識大為佩服,我從來沒有想到,我的姐姐,一個女孩子,居然能讓日本兵服服帖帖的聽話,這在當時真是極為了不起的。其實真正的原因,我並不很清楚,由於太平洋戰爭日本在戰場上一敗再敗,日本的國力已經衰竭了,日本的威風已經掃地了,他們的兵員嚴重不足,不得已把國內能動員出來的老人、小孩都統統趕上了戰場。這時候的日本兵已經喪失了早先咄咄逼人的蠻橫霸氣,他們的底氣已經明顯不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