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蝶雙飛
我墮入了夢境之中……
我看見漫天的雪花飄舞,她們飛旋著,從天空混沌一片的灰白中紛紛瀉落,漸漸地,灰白中仿佛從無到有地顯現出密密麻麻的灰黑色的小點子,直到了近處,才分辨出是白色的雪花。她們各自走著自己的路徑:有的旋轉著輕盈曼妙的身姿,跳著圓舞曲,翩然而下;有的抱成一團,急著奔火車站似的,直朝我的臉上撲過來,留下了一點冰涼,了無聲息地化作我臉頰上的淚水,悄悄流到了下巴,流進了我的脖頸。雪下得真大,讓我陷入一片迷蒙,就像那一年我從上海剛剛抵達南京時所遇到的那樣的大雪。這迷蒙漸漸地化成一團混沌的濃黑,讓我倍受壓抑,仿佛到了十八層地獄。濃黑中似有鬼影幢幢在圍著我飛旋。我看見了牛頭、馬麵,看見了黑白無常,看見了拖長著舌頭的吊死鬼,看見了兩手伸前一蹦一蹦的僵屍……我隻覺得渾身發冷。驀然濃黑中跳出了一個厲鬼,紅發綠眼,青麵獠牙,渾身漆黑,大概是城隍廟裏跑出來的羅刹吧。
此時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裏?是在幹什麽?難道是坐在“南京大劇院”的舞台邊上,打著擺子在看“牡丹京劇團”的演戲,聽鑼鼓家夥驅鬼嗎?
也許是吧,戲台上演的是一出鬼戲,名字說不上來,可能是“探陰山”,或是“烏盆記”,要不就是“情探”,再不就是“大劈棺”……,我腦子亂得很,這些戲名我統統記不起來,連鬼的名字也全混雜在一起了。我隻見羅刹指著一女鬼在大聲嗬斥,他們都說著京劇的腔調。
羅刹問道,“你為何不唱?”
女鬼回答,“不會唱戲。”
“不會唱戲怎稱名角兒?”
“本來不是名角兒。”
“李蝶影,你我曾經有約在先,我為你通報小美麗的消息,你承諾繼續為我唱戲,至於救不救得下小美麗的性命,這個麽……”
“你也是答應的!”
“李蝶影,你當我們大和民族是你們支那人?不講規矩,隻懂拉關係,送好處?實話告你:我隻是個商人,不是軍部的人,我再有多大的本領也隻為帝國效勞。今日你若爽約,別怪我不給張達夫留下情麵!”
女鬼一聽這話,柳眉倒豎,一跺腳,“好,我唱!今日痛快要罵一場!”
這是哪出戲裏的道白?是在唱戲嗎?我有點疑惑了。要說是在演京戲吧,好像是,好像又不是,有的詞在戲台上聽過,有的詞是後來添上去的,它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怎麽說著說著,羅刹跟女鬼的聲音都變成吳媽的了?她在跟誰說話呢?媽媽嗎?還是姐姐?
眼前的霧濃密而厚重,我怎麽撥也撥不開。
可是戲影子還若有若無地在眼前晃動著,我的腦子卻是昏昏沉沉,似乎充滿了很多的雜音,許多我曾經聽過的莫名其妙的戲詞唱段都浮現出來擠在一起,讓我頭腦發脹。這時朦朧中的舞台轉黑了,恍若有一道光柱照亮了舞台的一角。
好像還是吳媽的聲音。
光柱中我看見了“烏鴉”大太太跟“鍋鏟”二姨太。我想不起來,這戲叫什麽名字?我不願意多想,想了會讓我頭痛欲裂。
且往下看了。
“烏鴉”跟“鍋鏟”穿的是老鴇頭的戲裝,而且鼻梁上還拓了一坨白粉,樣子十分好笑。這兩個醜角兒嘰嘰咕咕咬著耳朵,我聽不清她們講的是什麽,我隻聽清了一句話,是大太太說的:
“給她下藥。我就不信她不上套!”
下什麽藥?給三姨嗎?她們想幹什麽?
吳媽又是怎麽知道的?
終於在懵懵懂懂當中,我懵懵懂懂地好像是懂了:宮本為三姨擺了一桌酒席,請她唱戲。
朦朧中,那一束光柱又聚到了舞台的一角:“烏鴉”正往酒碗裏偷偷倒藥,但被從窗外走過的吳媽撞見了。
酒碗旋即被送到了三姨的手上。
三姨端起酒碗,一仰脖子喝幹淨了碗裏的酒,隻說聲“我唱……”,就身不由己地倒下了。
“哈哈哈哈!”宮本的笑聲十分古怪,像是從石壩街秦淮河沿聽妓女彈唱的那些不正經的男人們口中發出來的。
“哈哈哈哈……”“烏鴉”和“鍋鏟”是小人得意的奸笑聲。
……
哦,三姨三姨,他們都在算計你呢,你曉得不?
三姨三姨,你就像那冰瑩的雪,就像那清澈的水,就像那身潔白的戲裝上點點嫣紅的桃花。我不知道怎樣才能保護你,然而就在那一天的深夜,你一聲“我生有堅貞性金石一樣,就便是遭強暴豈肯投降……”就像一道閃電,一聲炸雷,那個深夜把張府震得柱搖牆晃,也震得我腦袋像要炸裂。我見你頃刻間化作了一隻蝴蝶,從圓門裏翩翩飄出。那封閉了多日的圓門終於打開了,你飛進了前院,
“不要看我煙花女無誌行,
咬牙切齒我恨難平。
不如一死得幹淨——
這激越的唱腔令我渾身顫栗。你卻飛著,舞著,突然一旋身軀,飛到井裏去了,隻留下最後的一句,在我耳畔繚繞著久久的餘音,
“我一生受折磨吞聲飲恨,
我必定拚萬死把恨海填平……”
我腦中的雪真大呀,大團大團的雪花落到我的臉頰上,化成了冰涼的水,我的心被冰透了……。
……
我“醒來”已經是在幾天以後了。不,我並不是說自己一直處在昏迷之中,事實上我說的“腦子裏嗡的一聲”大概也隻是幻覺。總之從那一刻起,我的大腦好像拒絕了工作,眼前發生的一切我想應該是能看到,甚至聽到的,但全然引不起我的注意,身外的一切,對我好像哢嚓一下全卡住了,進不來了。這情形頗像是那一年在城隍廟裏被無常鬼驚嚇住了一樣。我不知道這算什麽毛病,也許是因為我打小就極度地營養不良造成腦部發育滯後,也許母親懷著我的時候是在逃避南京大屠殺終日東躲西藏處在極度驚恐之中形成我神經係統的極度脆弱,總之我小時候又瘦又弱,是個病秧子,時不時地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病,弄得父母親一直擔心我會夭折,然而後來天可憐見居然什麽也沒有發生,隨著年齡漸漸增大,隨著後來我喜好上了體育運動並且終身保持著這個良好的習慣,這些病症居然毫無痕跡地自動地溜走了。以後我讀了《紅樓夢》,當我看到賈寶玉丟失了“通靈寶玉”後出現了神智恍惚,呆呆癡癡,盡管小說蒙上了一層神話色彩,但我並不覺得有什麽神秘, 它不就跟我小時候的那種症候差不多嘛。
這些日子當中,我朦朦朧朧地覺著我周邊發生了好多好多的事,有的一定是十分嚴重,似乎跟我有很大的關係,但到底是什麽,我卻記不起來。我隱隱約約地好像聽到誰在唱戲,好像有一隻白色的蝴蝶飛旋著,飛旋著,飛到一口井裏去了,但蝴蝶怎麽會飛到井裏,我一點都不知道,但是從這一刻起,我腦子裏仿佛就多了一台留聲機,唱針總是反反複複在一處滑絲的唱片上劃過來劃過去,耳畔於是總響著一個重複了無數次的聲音,“三姨太死了!”“三姨太死了!”“三姨太死了!”。你想不聽也不行,它總那麽響著,其他的聲音一點都沒有。
我的“醒來”,完完全全是一種偶然,就是有一天,渾渾噩噩之中,那個煩人的聲音又從天外傳來時, 我的大腦像突然通了電流似的,耳朵裏好像嗞的一響,“三姨太死了”這句話頓時讓我心頭咯噔了一下,我漸漸地想起來,我不是去給小美麗送行去的嗎?怎麽會突然冒出個“三姨太死了”這句話呢?再一凝神,這句話的意思被我想明白了,我嚇出一身冷汗:什麽意思?這句話什麽意思?於是,我猶猶疑疑地發問,“媽,什麽叫‘三姨太死了’?”
“三姨太是死了啊。”不是媽媽的聲音,是姐姐的。她回家來了。
“姐,這是真的嗎?”我有氣無力地問。
“你是怎麽啦,洪武?你不是親眼看見的嗎?”姐姐驚異地問。
“我不是在做夢吧?”
忽然姐姐驚叫一聲,“媽,洪武他,他醒過來了!”隨即她一連拍了我好幾下腮幫子,讓我的腦袋晃過來晃過去,“洪武,洪武,你,你,終於‘醒’過來啦?!”
“我,我有點餓……”
“好,好,媽給你把糊糊麵熱一下。”媽在一旁趕緊說。
坐在小板凳上等待媽媽熱麵的時候,我就慢慢回想,姐姐說我是“親眼看見的”,這句話提醒了我,是的,我好像一直在做夢,許多事情似乎在夢中出現過,它們像雲,像煙,輕輕地飄過去,又無影無痕了。
我終於從我大腦的迷霧中搜索出來三姨的那張臉,那樣白淨,那樣聖潔,像一座白色大理石的雕像。她雙眼緊閉,一綹卷曲的頭發貼在前額上,一滴滴的水珠沿著發尖流過前額,流進了鬢發叢中,流進腦後濃密的秀發中,那兒是一片濕漉漉的淡紅的血色。
我記起那是在水井的旁邊,工人們把三姨從井裏打撈了上來。我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叫做張達夫的人,他穿著筆挺的西裝,身材瘦小,像是女人投的胎。他跪在地上,對著三姨的臉,哀哀地哭……
這麽說,三姨確實是走了,走到很遠的地方去了。我看看窗外的園子,沒有一個人,那扇圓門又緊鎖住了,隻有那口井還肅穆地靜立在那個牆角。
我說,“姐姐,我想到園子裏去看看。”
姐姐說,“還是不要去吧,那裏一直沒有人去了。張家人害怕,從他們那頭把院子封了。”
我說,“我隻想看一眼。”
“好吧,”姐姐想想說,“我陪你走一圈吧。”
我跟著姐姐打開前邊的房門,走進了園子。園子裏好像沒有人來拾理了,草長得有點狂,樹也長得有點瘋,顯出了幾分雜亂和荒蕪。張家通往園子的那扇圓門,被木杠子釘死了,另一扇通往後街去的救人一命的“三姨門”,被換了另一把鎖。我到了井的旁邊,想看看井裏的水,但看見石頭的井欄上加了木製的蓋子,也特意加了鎖。
我的眼睛有點發酸,我問姐姐,“ 姐,為什麽對我好的人都一個個地離開我啊?”
姐姐撫摸著我的頭頂,說,“她們並沒有離開你,他們在天上看著你呢。”
“真的嗎?”
“真的,姐姐不騙你。今天我回來就是為了告訴你:你的病情我向一位日本的醫生請教過,他願意給你看看。從現在起,你就不要胡思亂想了,你要好好地休息。”
我嗯了聲,有姐姐站身邊,我覺著安全。
這個晚上,我又做了個夢。我夢見園中的井裏又飛出了兩隻蝴蝶,一大一小,翩翩起舞,她們追逐著,嬉戲著,化作了三姨和小美麗,飛著飛著,就飛到雲裏去了。她倆終於相聚了。
而從雲海的深處,我聽到了,遠遠地,飄來了三姨那優美的京劇的唱段,
“……可憐我千般恨萬般淒愴,……
也不知可能夠逃出羅網?……
我這裏咬牙齦把寒威抵擋,李香君縱一死姓名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