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尋找小美麗
小美麗的失蹤,一棍子把我給打懵了,那幾天我就像生了大病一樣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我怕到前麵院子裏去,但我的眼睛又總忍不住透過窗戶往前麵的圓門瞅。然而圓門卻一直關得嚴嚴的,沉默著,像對我板著個臉,那種沉默讓我覺得可怕。我是既想見到三姨又怕見到三姨,我就像做小偷似的,因為我不知道見到她該如何麵對她的目光,她會不會認為我是在故意捉弄她?我甚至覺得今天發生的這一切,都是因為我造成的過錯,我要是那一天不跟三姨說起小美麗的事,她今天也不至於會遭受這樣大的打擊吧。
一連好幾天,媽媽也沒有閑著,都是早出晚歸,我知道她是在找戚巧仙她們一家人。終於有一天,媽媽回來說在昇州路一家破舊的旅社裏找到了戚家戲班的人了,見著了金牡丹戚巧仙,告訴她三姨太跟小美麗的那些事。媽媽說戚巧仙病得不輕,戚家戲班一下子倒了兩根台柱,戲是暫時演不起來了,但是戚巧仙發誓“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一定要找到小美麗。媽媽還敘說了小美麗被劫的經過,說是那天,她們原準備上一出新戲,讓小美麗幫著去購些小物件,但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去就沒有回來。她吩咐全團人員分頭去找,直到晚上才得到消息,說是在長樂路上,上午有人看見有個女孩子在人行道上走,這時候來了一輛黑色小汽車,車上下來幾個人,用麻袋朝那女孩子頭頂上一套,就拉進了車內,立刻開走了,前後不到兩分鍾時間。那女孩子手裏的東西掉了一地,路人撿起來,後來交給了前來尋找的人,一看的確都是金牡丹吩咐要買的東西。事後他們報警、登報,想了許多辦法,一點頭緒也沒有。
就在大家都在為小美麗著急的時候,有一天晚上,舅媽戚巧仙突然找到了我們家。她的到來我立刻就預感到一定是發生了什麽重要的事,因為她雖是我家的親戚,但卻從來不曾來過這城牆根。
這次見到的金牡丹,變化之大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先還是個風姿綽約的麗人,現在的臉上變得黃蠟蠟的,一點光澤都沒有。金牡丹見著爸爸,眼淚就出來了,爸爸急忙招呼她坐下。金牡丹長長歎了口氣說,“這回麻煩鬧大了,小美麗怕是凶多吉少了!”說著眼淚還是撲簌簌往下淌。最後在媽媽一再安慰下總算是慢慢平靜了下來。她告訴爸媽,這回是發現了小美麗的線索,她不知道要不要、能不能告訴三姨太,所以特地趕過來先跟爸媽商量後才能決定。接下來她就講了一大堆我聽得半懂不懂的話。她告訴爸媽,經過這些日子的仔細打聽,才曉得夫子廟一帶,幫派勢力是一簍子螃蟹——七勾八扯,橫豎理不清。當初她想在夫子廟立足,找的是紅幫“大亞山正義堂”的人撐腰,但夫子廟是青幫的勢力更大,後麵水深得很,連警察廳長、集團軍長等等都是‘通’字輩的。小美麗的事一開始的確是錢金寶在背後使的壞,是他故意引來了兩隻狼:一隻是“和平軍”的團長;另一隻是警備隊長。錢金寶知道自己僅僅是個小貨色,他連青幫的“輩分”都還沒有混上,要直接跟洪爺對著幹,他沒這大能耐,所以他就找上了這兩人,因為錢金寶是摸清了他們背後有靠山,可以借他們的力。這個團長排行是“悟”字輩,拜了個“通”字輩的人做幹爸爸,而那個人又跟幫會“安清總會”的南京總頭目繆鳳池是親家。錢金寶就說小美麗是自己妹子,要送給他做小,故意帶他來看戲,這一看,就看上了小美麗,賭咒發誓要跟她上床。那個警備隊長呢,也是個魔頭。他拜的是“安清同盟會”的老爺子喬月琴做幹爸。錢金寶又說小美麗是他妹,可以送給他做小,帶過去看戲,一看也看上了,也發誓賭咒要跟她睡覺。錢金寶使的是“王允送貂蟬”的計。
有一次,團長、隊長碰到一塊喝酒,說起小美麗,兩人各不相讓,最後掠起袖子動起了拳頭。要命的是小美麗自己還蒙在鼓裏,否則也能及早做點防範。最後那個團長怕是覺得夜長夢多,幹脆劫走了小美麗,為的是怕那個隊長搶人,所以把小美麗藏在一個很隱秘的地方。這就是她們怎麽托關係找也找不到的原因。
金牡丹的這番話我聽得雲裏霧裏的,什麽青幫、紅幫?什麽“通”字輩、“悟”字輩?什麽“安清總會”、“安清同盟會”?什麽繆鳳池、喬月琴?什麽“上床”、“睡覺”?什麽“王允送貂蟬”?……我隻聽懂了一點,就是兩個惡人都在搶小美麗,他們背後有更大的惡人撐腰。
不過,爸媽他們倒是一聽就懂。爸爸聽到這裏,用手指重重地扣著桌麵,義憤地說,“妖魔當道,妖魔當道啊!現在是‘豺狼爭食,獵物碎屍’,一個小小的唱戲的女子,平白無故地成了黑道魔掌下的犧牲品。小美麗真的是危險了。”
媽媽也不解地問,“他們既然都是青幫什麽‘安清會’的,爭的頭破血流,日本人就準他們這麽幹?”
爸爸冷笑一聲說,“這正是日本人陰險之處,他就是要讓你們互相狗咬狗,這叫‘以華製華’。可惜的是,今天的有些中國人就吃他這一套,簡直是沒出息!”
媽媽好像並未完全聽懂,隻是歎息著,“這個小美麗,苦命啊,前兩天虧了洪武給她找到了親姐姐,結果連麵都沒見著,就遭大禍,莫非真的是命中注定她們姐妹不能相見?”
一聽媽媽說“小美麗”三個字,戚巧仙眼淚就又止不住了,她說,“不能提小美麗,一提起來我真是心尖尖都疼。那一年,我們在新加坡演戲,鬼子來了,大開殺戒,屠殺了當地華人二十萬!二十萬啦!新加坡才多少人啊!我們要不是逃得快,早就成了刀下之鬼了。沒有辦法,又重新折回來。我在跑碼頭的時候,總發現有個女孩子跟著我們,看我們演戲,看我們吃飯,想吃又不敢要,我看她可憐,總給她飯吃。漸漸地我發現這孩子原來會演戲,身段極好,底子極好,但問起她的姓名,她總不說,平時也不愛說話,我看她模樣可人,就給她起個名字叫小美麗,漸漸地就叫開了。她先是跟我學唱文旦,但她後來告訴我,她喜歡武旦,我就讓團裏的一位武生師父帶她,才幾年功夫,她就成了材,這些年來,我拿她比親閨女還親,我,我,找不到她,我讓她給人搶走了,我真的不想活了……”說到這裏,她槌著自己的頭,泣不成聲。
爸爸濕潤了眼睛,停了半天,才接下去問戚巧仙,“具體藏匿的地點還有沒有一些眉目?”
戚巧仙用手帕揩著眼淚說,“剛剛聽來的消息,很可能就藏在‘十八街’,就距離出事的長樂路不遠。”
“石壩街!”爸爸倒吸一口冷氣,糾正了戚巧仙的發音,“那不是南京有名的妓院街嗎?”
“可不是?”戚巧仙說,“麻煩就在不知道藏在哪一棟房子裏。石壩街,光妓院少說上百家,你總不能一家一家地去問。再說了既然是搶去的人,肯定有人把守。這真是急煞死我了!”
爸爸鎖著眉,手指在桌上畫來畫去,好像在思考什麽,忽然頓住了,說,“我倒有個辦法,不知道管不管用?”
“什麽法子?”戚巧仙著急問。
“你們看啊,”爸爸把茶杯裏的水倒了一點在桌上,用手指蘸著水在桌麵上畫起了地圖,說,“這是夫子廟的秦淮河。這就是石壩街。你們看,石壩街是平行地緊貼著秦淮河的。宅子的前門朝街,宅子的後院貼河。這就是為什麽這裏成了妓院街的原因。一來靠夫子廟中心區,遊人多;二來晚上遊人會乘船遊河,妓女們就在臨河的樓上彈唱,這就是青樓賣藝。”
“你說這些有什麽用?”媽媽不耐煩地打斷了話,“這又不是你當年看海圖打仗。”
“不,你先聽我把話說完,”爸爸態度很認真,“我想,挨家挨戶去打聽肯定是不行,但是能不能沿著秦淮河劃條船,你們叫她的名字或是隻要讓她能聽見你們的聲音就行,她隻要一回應,那就知道她在哪棟宅子裏了。”
“咦,這倒像是個辦法。”媽媽說。
金牡丹也點頭,但仍然疑疑惑惑地說,“隻是……總不能喊她的名字吧,一喊‘小美麗’,那些看守的人不就注意上了嗎?”
“那就讓我們想想還有什麽外人不知道隻有小美麗跟你們才曉得的聯絡暗號。”爸爸提示說。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我一直在旁邊注意聽著,特別是聽到爸爸說晚上秦淮河上妓女唱歌的事,我就想到了小美麗教我唱的那支歌,我在旁邊插嘴說,“爸爸,我記起了小美麗教我唱過一首歌,我還記得前麵的兩句,要不讓我到船上去唱。”
“那是怎麽唱的?”舅媽連忙問。
我想了想,就唱起來,
“月亮彎彎未照九仔個州,
幾家歡樂未幾家仔個愁……”
我停下來了。
“下麵呢?往下唱啊。”媽媽催促我。
“下麵沒有了。小美麗就教我這兩句。”。
爸爸想想說,“就這兩句也行,不停地唱,重複地唱。”
“這件事要不要告訴三姨太?”戚巧仙小心翼翼地問。
“不行!”爸爸斬釘截鐵,“在找到小美麗之前,任何消息都不能再透露給她,再也不要去折磨她了!”
爸爸剛剛說到這裏,就聽見房門外“嗒嗒嗒”三下敲門聲。
我嚇得一驚,在這個時候,在張家前院寂靜無聲的夜裏,在大圓門不祥地緊閉了多天之後,有誰會來敲我們的前房門呢?
爸爸示意媽媽開門,媽媽有點怯。
“怕什麽?”爸爸皺起了眉頭。
“嗒嗒嗒”,門外又響起了三聲。
媽媽有點猶豫地打開了房門。
外麵很黑,我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像是幽靈。
“誰?”媽媽吃驚地問。
“汪太太,是我呀。”原來是三姨!她說著就在門口撲嗵一聲跪下了。在暗淡的燈光下,我看見三姨的臉慘白的像張白紙,已是滿麵的淚光,她跪著移動著步子,撲到戚巧仙的懷中,嗚咽著說,“戚師傅,您是我的恩人哪!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你,你是……?”戚巧仙驚得站了起來。
“她就是小美麗的親姐姐。”媽媽說。
“張太太!”戚巧仙喊了聲,兩人就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三姨哽咽著止住了哭聲,說,“汪太太,真對不住你。自上回我跟你一道沒有找到戚老師以後,我就知道你一準會背著我繼續尋找的。這些日子,我就一直遠遠地尾隨著你。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怕你們背著我,什麽事都不告訴我。真對不住了……對不起,對不起……”
媽媽連忙解釋說,“我們背著你沒有別的意思,是怕你……”
“不,不,我不是怪你們,你們都是好人,下輩子我就是變牛變馬也還不清這筆債……但是我更牽腸掛肚著我的親妹妹呀!今晚我就求你們一回,讓我跟你們一塊兒去找她吧。那首歌的確是我很早以前教妹妹唱的,譜子跟詞都是我改寫的,她如果能聽見,就知道是我來找她了,請你們讓我來唱吧……”
三姨的突然出現弄得我們不知所措,最後大家看她態度十分堅決,也就同意了。
稍事準備之後,我們分乘了幾輛黃包車,一起到了夫子廟秦淮河碼頭,由三姨租了一條船,讓船夫緩緩地緊挨著石壩街的秦淮河邊劃著。這時候夜已經很深了,秦淮河裏遊船不多,漆黑的河水背景上,星星點點地散落著遊船的燈光。天是深藍的,天邊掛著一彎孤零零的殘月,顯得分外的淒清。
我是第一次乘坐遊船,坐在船尾,覺著水距離我這麽近,望著朝斜後方流去的魚脊似的長浪,心裏不由得有些緊張害怕。偶爾有從我們旁邊交會而過的船隻上,我看見有歌女在唱歌,岸上的妓樓裏也傳來斷斷續續的歌聲。
三姨站立在船頭,還未張口,淚已先流。
“張太太,你先緩緩氣,能唱就慢慢唱吧。”舅媽站她身旁,撫慰著她。
三姨捏緊了金牡丹的手,深深吸了口氣,於是我聽到了仿佛不是發自口中而是來自天際的最淒涼的歌聲:
“月亮彎彎未照九仔個州,
幾家歡樂未幾家仔個愁……
幾家骨肉未團圓仔個噓謔,
幾家飄零在他仔個州。
啊,嗚啊,啊嗚啊,啊嗚嗚……
三姨的歌聲一響起,我發覺河麵上的船隻、沿河的妓樓一下子都靜下來了,好像滿秦淮河水都在側耳傾聽。這歌聲幾分像小時媽媽對我唱的民謠,幾分像京劇花旦唱的曲調,極其優美淒婉,極其動聽蒼涼,我聽了鼻子一陣陣發酸。
“月亮彎彎未照九仔個州,
幾家歡樂未幾家仔個愁……
幾家沙場寧玉碎,
幾家華宴飲美酒。
幾家喋血戰賊寇,
幾家兄弟幹戈休?
啊,嗚啊,啊嗚啊,啊嗚嗚……”
歌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到了後半段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悲憤,尤其是那個“幾家,幾家”的歌詞三姨好像是在控訴著什麽。到了結尾的“啊嗚啊,啊嗚嗚”的聲音那就像是河水在哭泣了,這歌詞也把我這些年所見所聞所經曆的事一下子全勾起來了,我看見船上的金牡丹、銀牡丹們都在擦拭著眼淚。
遊船在單調的槳聲中,在三姨淒涼的歌聲中緩緩劃進,我們卻都窄起耳朵仔細地分辨著空氣中傳來的任何可能是小美麗的聲音。船隻挨著石壩街一側來回走了兩趟,但令人失望的是,我們沒有聽到小美麗的回應。
夜更深了,河中最後隻剩下我們一艘遊船,船夫說時間到了,船要回去了。
三姨無望地靠在船頭的椅子裏,兩眼定定地望著星空。
突然,在我們身後的河麵上,發生了一聲巨響,像是一塊大石頭,又像是有人墜入了河中,驚得棲息樹上的鳥發出怪叫撲打著翅膀飛走了。我們都嚇得渾身一震,仔細地朝聲響的方向望去,那裏一團漆黑,什麽也看不見。
不會是小美麗跳河了吧?我心裏升起不祥的念頭,但是我不敢說出來,不過我從其他人的臉上也讀出了同樣的意思。
“這位師傅,”戚巧仙吩咐船夫說,“麻煩您把船掉個頭,去那聲響的地方看看行嗎?”
船夫堅決地搖頭 ,“不能過去,告訴你們:那是水鬼!秦淮河裏有多少的冤魂!我們每晚行船,遇到的多了。”
一句話說的我渾身汗毛直豎,一連打了幾個寒噤。
最終,我們也沒有拗得過船夫,隻好上岸。三姨還是舍不得離開,她扶著大石橋上的欄杆,望著流淌的河水,嘴裏不斷念叨著,聲音已經有些嘶啞了,“蝶夢,蝶夢,姐姐來找你來了,你倒是答應一聲啊!”
回答她的是秦淮河水的嗚咽和周邊的一片靜寂,隻有天上的殘月在河中的倒影冷冷地漾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