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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27)

(2015-04-15 23:02:24) 下一個

烽火中的水晶球

27、三哥病危

 三哥病得很重。媽媽見他昏倒在床上,急忙用熱手巾給他擦汗,然後換上幹淨的衣裳,又用被子給他裹好,但他還是沒有醒過來。

媽媽著急地說,“他額上滾燙,發燒了,怎麽辦?”

爸爸用手背在三哥額上試了試,也說“燒不低。”

我們都站在他的床前,一點辦法也沒有。

媽媽輕輕拍拍三哥的臉,喚道“應樂,應樂,你醒醒。”

三哥沒有應答。

媽媽又坐在三哥的腳頭,把他的一雙腳塞到自己的懷裏捂著,一邊用手搓揉著他的腳心腳背,他還是沒有動靜。

爸爸俯下身子仔細觀察了一會兒,說,“他是在發燒,但呼吸還是平穩的。他一夜沒睡,我看還是先讓他睡一覺,等他醒過來再看看怎樣。”

“要不要去找醫生?”媽媽猶猶豫豫地問。

爸爸說,“他現在這樣子怎麽找醫生?起碼人要能動嘛。再說……”

我知道,最難的還是我們沒有錢。

一整天,三哥就是在昏睡。我和四哥也都呆在房間裏,哪裏也沒去。

到了晚上,三哥好像低聲嘟嚕著什麽,又昏昏睡去了。

媽媽把我和四哥安頓上了床,自己就坐在三哥的床邊。

我在極度不安的心情中迷糊了一陣,忽然被媽媽的哭聲驚醒了。

“旌德!旌德!應樂……他……他隻剩一口氣了……”媽媽哭起來了。

我和四哥都坐起身,看見爸爸把手伸進了三哥的被子裏,在他身體上下摸著,他忽然失聲叫道,“不好!隻剩下……胸口一點點熱,他……他……”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又尖又細抖顫著說,“四肢……已經涼了……”

“應樂,應樂,你醒醒啊!”媽媽哭出聲來,掉過臉來開始埋怨爸爸,“就是你,讓他幹這麽危險的事情!”

“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爸爸生氣地說,“你讓我靜一靜好不好?”

“要不去叫掌若,她不是護士嗎?”媽媽試著問。

“護士有什麽用?再說那麽遠深更半夜的……也從來沒聽說鼓樓醫院有出診的。”

爸爸在屋裏來回踱了兩圈,最後說,“隻剩下一個辦法了:淮瑛,你馬上去白下路,那兒有個朱壽江診所,朱壽江醫生就住裏麵,你請他上門來急救。要快!遲了就來不及了!”

“這麽晚了,人家早關門睡覺了。再說,請人上門要花多少錢?我們哪兒有啊?”

“錢的事不要你操心,”爸爸從窗前桌子的抽屜裏取出了上次那位不速之客交給爸爸手裏的那個信封,說,“這是吳振南上次派人送給我的錢,我一直留著準備急用,你帶上。朱壽江跟我戰前有深交 ,你隻要說出是我請他,料想他不會拒絕。你一到中華門大街上就叫黃包車,來回都要。要快!快!”

媽媽這才從信封裏抽出幾張票子,急急出門去了。

爸爸則來回地踱著步,不時停下摸摸三哥的額頭,他的臉色陰沉,像是堆滿了濃重的烏雲。

我們在難捱的等待中覺得時間走得特別地慢,其實應該說已經是很快了,前後也不過將近一個小時。朱壽江醫生果然上門來了。

他戴著金絲邊的眼鏡,衣服穿得挺考究,手裏提著藥箱。他進來一見到爸爸就緊緊擁住了爸爸的肩膀,連聲說,“沒想到是你,沒想到是你回來了!”

爸爸也激動地站起來緊緊抓住他的膀子,“可把你等來了!你,快救救……”

“不要急,不要急,讓我先看看。”朱壽江在三哥的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戴上了聽診器,他又環視了一下屋子,大概是發現條件太簡陋,也就沒說什麽,就取出了一支體溫計放進三哥的嘴裏,然後揭開三哥的被子,又把聽診器伸進三哥的胸前去聽。他的神情越來越嚴重了。

他取出了聽診器,說,“我再遲來一個小時,你兒子就沒救了……我初步的診斷,你兒子患的是肺結核。”他把最後的三個字說得很重很重。

肺結核!爸爸媽媽都驚呆了。後來媽媽才告訴我,在那個年頭,肺結核就等於是不治之症。

“那……那……”媽媽又哭了,“沒辦法治了?”

“也不能這麽說,”朱壽江寬慰著媽媽,“要在前些年,可以說毫無辦法,現在至少不會束手無策了。我馬上給他打一針強心針,另外再給他一些盤尼西林口服藥,但現在是戰時,這種藥很難弄到,也非常貴……”

“我們付你錢。”媽媽趕緊說。

“不,我不是要你們的錢。我隻是說,我隻能給你們這點劑量的藥,多了也沒有了。至少先把你兒子的命保住。”

朱壽江邊說邊做,倒也幹淨利落。等針打完之後,天已慢慢亮了。

三哥打過針以後,還在沉睡,朱壽江醫生又聽了三哥的心跳,測了三哥的體溫,鬆了口氣說,“好了,現在命是救回來了。他這個病要靜養,要給他增加營養,多曬太陽,適當活動。要注意隔離,減少傳染。好了,我告辭了,有什麽問題,隨時來找我。”

爸爸緊緊握住他的手,想把錢交給他。朱壽江說,“這錢我是不能收的。過去你也不少幫過我。我也看出來,你們過得很艱難。這幾個錢給孩子增加營養吧。”說完堅決告辭出門去了。

經過了朱壽江醫生的緊急救治,三哥終於闖過了鬼門關,但他不得不休學了。

這期間,施碧齋老先生來看望過多次,每見一次嘴裏都要說些我聽不懂的稱讚三哥的話,不過有一點我還是明白的,那就是由他老先生出麵,為三哥保留了學籍,校長親自答應等三哥病好後還回原來的班級上課。

為了增加三哥的營養,由四哥主要負責飼養的鴨子們派上了用場,當然每逢磨刀霍霍的時候,四哥難免不掉幾滴眼淚,但那絕不是在他吃鴨子的時候。

至於那扇前院的便門,我們出於保護他人的目的已經使用過兩次,兩次都是求得了三姨的大力幫助,四哥說,“那就幹脆叫它‘三姨門’吧。”

不久,“三姨門”就又使用了一次,這次可完完全全是我一個人做的主。

那是一天下午,太陽很好,爸爸讓四哥陪著三哥外出散步,叫我拿張小板凳坐家門口,讓餘下的幾隻鴨子就在門口“山”腳下找點吃的,讓我看著。

鴨子們搖搖晃晃,嘴裏“嘎嘎嘎”叫著,很快鑽進草叢去覓食了。

我百無聊賴,不時瞅瞅鴨子,再望望山頂上的城牆頭。就在這時,我忽然看見城牆遠處有個孩子在飛快地朝我們這個方向跑。他不像是在玩,倒像是在逃跑,因為他不時回頭驚恐地朝後看,好像是在躲避什麽人。

我想,會是誰在追他呢?我不覺也緊張地朝著中華門方向的城牆上看。果然,很快出現了一個日本兵,還拿著槍,一邊跑一邊嘴裏叫喊著什麽。

我想,糟了,這孩子在城牆上頭跑,左右無路可走,遲早要讓鬼子抓到,唯一的出路就是在“山頭”跟城牆接齊的地點趕緊跑下山來,過了這個當口,就再也找不到下城牆的路了。

眼看著這孩子已經跑近了那個地方,我站起來,向他揮動著雙手,要他下來,但是他根本就沒有看見我,轉眼間已跑過了那個當口。完了,完了,我心想。更令我心驚肉跳的是,我看見那個日本兵已經端起了手中的槍在瞄準著。

我緊張得渾身像繃緊的一張弓,我知道我即將見到一幕鬼子殺人的慘劇。

那孩子已經跑到了我家門正對著的城牆上,那裏已經沒有了“山”的依托,就在鬼子槍響的一瞬間,那孩子像一塊石頭似的從城牆上掉了下來。

他重重地摔在了城牆根下的土地上,我想他一準死了。但萬萬沒有想到,這孩子居然很快地爬了起來,身子還沒站直就又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然後他又重新艱難地爬了起來,我想他是受傷了。

我壓低了喉嚨喊,“過來!”我一連對他招了兩次手。這回他看到了我,一瘸一拐地奔了過來。我做這一切時一點也不害怕,原因是根據我後來多次上“山”的經驗,完全知道在城牆上根本看不見我家的門,它們之間貼得實在是太近了。

那孩子跑到我跟前,我才看清楚他個頭雖不大,但年齡可比我大多了,看上去有十五、六歲。他疼得齜牙咧嘴直抽冷氣,疼痛讓他的臉部都扭曲了。我把頭一歪,意思是讓他進門,然後隨手拎起了凳子。他也顧不上多想,跟著我就進門了。

我帶著他飛快地穿過我們的房間。那孩子行走跌跌撞撞,匆忙中衣裳裏掉下了幾張紙,他也顧不上撿起了。

陌生孩子的闖入以及我那火急火燎的舉動讓爸爸著實嚇了一跳,連聲喊,“洪武,他是誰?”

我來不及回答,隻說了聲“鬼子要殺他!”話聲未落,我人已躥進了前院子。

巧極了,三姨正在院子裏澆花。我大聲喊,“三姨快開門!”

三姨隨口說了聲“門沒鎖”這才看到那孩子,頓時就愣住了。

“鬼子要殺他!”我說。

“他腳傷了,要不要治?”

“來不及了,讓他快走!”我說著,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門閂一拉對那孩子說,“從這兒出去吧!鬼子再也找不到你了。”

那孩子此時已是疼得滿頭是汗,也沒說聲謝字就瘸著腿消失在門外了。

這一切前前後後大概也就幾分鍾時間。

等我回到屋裏來的時候,發現爸爸手裏正拿著那孩子奔跑中掉落下的那幾張紙,對媽媽喊,“快,快,把它們趕緊送到鍋膛裏燒掉,一點痕跡不剩,要快!”

等我們一切都安排停當之後,我才悄悄地打開大門,這才發現那個日本兵並沒有追過來,我想,他大概以為那個孩子已經被他打死了,再不就是從城牆上掉下來摔死了。

我這才放心地出門把還在草叢中吃食的鴨子趕回家。

為這事,爸爸把我好好教訓了一頓,說我太莽撞,要出大事的。但是他又沒有說出其他不出事的安全可靠的辦法,隻是連說“幸運幸運,事不過三,下次一定要更加小心了。”

這天晚上,我又聽到了爸爸跟媽媽在床上的談話。

爸爸說,“你知道那個孩子是幹什麽的嗎?”

“你說呢?”媽媽回答。

“我看是山那邊……的人。”

媽媽吃驚地問,“你是說……共……黨?”這最後的幾個字她突然壓低了聲音。

“八成是……”

“你是說應榮那邊的人?”

媽媽一提應榮,我的心咯噔一下,我知道“汪應榮”就是我大哥,又叫汪曼生。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共……黨”這兩個字,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從他們說話那麽神神秘秘的樣子,我就知道這件事肯定十分嚴重,要不媽媽不會特意壓低了聲音。這麽說大哥是在幹一件極度危險的事?

一提到“應榮”,兩個人就都不說話了,但肯定都沒有睡著,因為爸爸總在床上不停地翻身,歎氣。

大概過了很久,才聽媽媽低聲問,“你怎麽看出來的?”

“那個孩子掉下的幾張紙是……傳單。所以說今天洪武幹的事萬分危險……”

“孩子做的正當。”媽媽為我說話。

“所以我也沒罵他……”下麵爸爸的聲音就更低了,幸虧我的耳朵極好,我支起耳朵竭力想聽清楚爸爸說的每一個字,“我匆匆看了一下,”爸爸說,“上麵說到了美軍轟炸了日本本土,攻占了馬裏亞納群島,講到了南京戰俘營暴動,還專門講了八路軍、新四軍的戰績,所以我想是山那邊的……”

“這麽說,鬼子命不長了?”媽媽輕聲問。

“快熬出頭了,我想。”

“唉——也不知道老大、老二現在都在哪裏?”媽媽傷感地說。

媽媽講的老大、老二一準是在講我的大哥、二哥。原來爸爸媽媽都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隻知道大哥是在“山那邊”的“共黨”那裏。我這才知道爸爸媽媽心裏頭還另藏有一份更為沉重的牽掛。

今天回想起來,令我深有感觸的是,那天夜裏,當爸媽思念著、惦記著“山那邊”他們的大兒子的時候,實際上大哥已早在我出生之前四年就在江西“肅反AB團”運動中被殘酷的內鬥殺害了。他原來是因為在上海組織了第一支城市抗日遊擊隊而被租界當局逮捕,被爸爸保釋出來後由上海白區黨組直接派到了江西瑞金,擔任了江西蘇區的“宣傳部長”,但因眾所周知的原因他在大規模的清洗中遭到殺害,罪名僅僅是他的出身和知識分子的身份。這件事是直到我年已古稀時由南京大學曆史學家高華教授幫我弄清楚的。此時再回過頭來讀唐詩“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就更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打這之後,“三姨門”就再也沒有動用過,真正是應了爸爸所說的“事不過三”這句老話,原因並不為別的,而是緊跟著發生了許多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它們就像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最後釀成了一連串的悲劇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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