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別了,文老師!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樣地到校。第一節課就是文老師的國文課。
文老師也像往常一樣地叫我們打開書本,在黑板上寫上課文的標題。就在這時,教室門開了,錢刀條站在門口說,“文玉潔!校長有事找,請你馬上去校長室走一趟。”
文老師朝門外一看,似乎明白了什麽,她閉上了眼睛,久久才睜開,我看見她眼睛裏射出了一股讓人生畏的目光。她點點頭說,“好的,我這就來。讓我對學生再交代幾句話。”然後她麵向著我們,說,“同學們,我不能繼續教你們了,我要走了。”
文老師的話像晴天霹靂,把我們都震懵了。霎時間,教室裏靜得可怕。
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呆住了,其他的同學也跟我一樣都呆住了。
“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我向你們告別。”文老師表情很平靜,說著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突然,我們像瘋了似的一起湧向了講台,把她團團圍住,一起喊起來。
“文老師,你別走,我們不讓你走。”
“文老師,你要到哪裏去啊?”
“文老師,你不要我們了呀?”
同學們說著說著都哭起來了,女同學們哭得更厲害,而我因為個子小,擠不進去,隻能站在外麵低著頭,眼前糊作一團。
文老師的目光在同學們的頭頂上掃過,好像是在尋找誰,當她的目光跟我相遇時,她微微搖了搖頭,像是在對我暗示著什麽,在她的眼神裏竟然充滿著深深的自責和歉疚。她向我、又向著大家輕輕擺了擺手,說,“別了,同學們!”然後轉過身,在黑板上寫了四個大字:
“中國萬歲!”
她慢慢地向教室門口走去。
說真的,我都被鬧糊塗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碰碰“屁彎”,他正用兩隻手拚命地擦眼淚,哭著不停地說,“怎麽說走就走啊?怎麽說走就走啊?……”
“文老師,讓我們送送你吧。”
“我們送你走吧。”同學們也七嘴八舌地說。
我們都簇擁著她朝教室門口走,但錢刀條卻站在門口擋住了我們。我猛然看清楚了門外站著兩個日本兵。
這是怎麽一回事?不是說校長找嗎,怎麽來了日本兵?為什麽錢刀條對文老師的態度那麽凶,徑直就叫文老師的姓名?為什麽才剛剛上課,文老師就說要走了,而且還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為什麽呀為什麽?一連串的問題在我心中翻上翻下,把我的頭都要搞炸了。
我想同學們大概也同我一樣,都被眼前發生的事情弄得莫名其妙。
文老師被那兩個日本兵帶走了。錢刀條也跟隨身後,他離開教室時反手把門帶上,把我們關在教室裏。
我們一起又擁到了窗前,目送著文老師的背影。這時,不知是誰先唱了一句“長亭外,古道邊……
大家就都跟著唱起來,
“芳草碧連天。
晚風扶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我的眼淚緩緩流過了麵頰,順著鼻子兩邊,流到了嘴角,鹹鹹的。
“一壺濁酒盡餘歡,
今宵別夢寒……”
接下來的事我都不太清楚了,我仿佛被奪走了魂似的,昏昏悠悠。我記不起後麵發生了什麽事,好像是後來,課上不下去了,教室裏總不停地有同學們在哭,最後提前放學了。我也記不起什麽時候回的家。我腦子裏整個就是文老師的那張親切的臉,閉上眼睛睜開眼睛都是她。
當我一進家門,我就撲到媽媽的懷裏,哭了,哭得很傷心,不光是為了文老師,也因為那隻水晶球。
“怎麽啦?怎麽啦?誰欺負了你啦?”媽媽驚恐地問。
四哥在一旁神情誇張地說,“他們老師給日本憲兵隊抓走了!”
媽媽問,“你怎麽知道的?”
“整個學校都傳開了。這麽大的事,全校都停課一天。”
我知道,現在再也不會有人為我討回水晶球了,水晶球的事再也挨不過去了,我哭著說了出來。我縮緊肩膀,等待著阿爹的電擊雷轟。
但是房間裏出奇地靜,靜得怕人。
我偷偷瞥了爸爸一眼,他的臉上陰沉得可怕,但不像是發脾氣。經過漫長的靜默,爸爸隻說了一句話:
“從明天起,應梁跟洪武,再也不要去學校了。”
爸爸說完,就轉身回到用布簾隔開的前屋,隨手拉上了布簾子。
媽媽緊跟過去,說,“不上學啦?交了那麽多的學費呢?”
“不能再上下去了!”爸爸的話斬釘截鐵。
“你是怕水晶頂子……?”媽媽擔心地問。
“當然。但是——也不單單為這個。”爸爸停了片刻,放緩了語氣,說,“你想沒想到,洪武的痔瘡都那麽嚴重了!這也跟他每天起早摸黑走那麽遠的路太辛苦有關。畢竟洪武太小了,他不能再上下去了。該死該死。”說完又重重地歎口氣。
“你看底下……會不會引出什麽事情來?”媽媽擔心地問。
“聽天由命吧。”爸爸說,“不是有句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糟就糟在東西偏偏落在日本人的手上。換了旁人,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玻璃球,誰也不會注意。日本人就難講了。但是呢,我想——”爸爸停頓片刻,思慮著說,“我覺得也未必——對方畢竟也是個孩子,不是嗎?時間一長,說不定也就忘記了。總之呢,做點提防總是好的,但也不要草木皆兵。我想就這麽定吧!”
就這樣,爸爸一錘定音,我在朝天宮小學僅僅讀了兩個多月,就匆匆結束了我的最初的小學學習。
這天晚上,爸爸沒有按照老習慣早早地上床睡覺,而是不停地在布簾子那邊踱來踱去,破損的地板在他的腳下格拉格拉地響,好像發出痛苦的呻吟。三哥還是按老習慣坐在油燈前做他的功課。自從他進了中學,爸爸例外地允許媽媽在油燈裏用了兩根燈草為他照明。但即使是這樣,三哥的眼睛和身體也越來越壞,他戴上了眼鏡,還常常幹咳著。媽媽則就著油燈的光亮坐在一旁做她的針線活。我呢,像生了大病似的,提不起神來,趴在“炕”上,一動不動,連晚飯——如果那還能稱得上是“飯”的話,我也一口沒動。隻有四哥,因為明天再不用上學了,就跟媽媽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談到了上午學校發生的這件事時,三哥偶爾也插幾句嘴。自然而然,文老師就成了他們談論的中心。聽著他們的說話,我才開始有點理解了白天發生的事情,我才開始明白文老師說要走得很遠很遠是什麽意思,我才開始知道早晨的“送別”原來是送文老師進了鬼子憲兵隊的監獄,我才開始意識到文老師麵臨著多麽可怕的處境,我才真正開始為她擔心了。我的心仿佛誰在揪住似的在痛,痛,痛,怎麽甩也甩不掉。
三哥說,給日本憲兵隊抓走就不可能活著出來了,不知道在裏麵要受多少罪。他還繪聲繪色地講了日本鬼子如何拷打犯人的種種刑罰,什麽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上電刑、用燒紅的鐵塊烙……這些刑罰的名稱我過去從來都沒有聽見過,但我卻立刻就全明白了,因為我的腦海裏一下子就湧現出在巷口附近的城隍廟裏那些泥塑的地獄景象。一想到文老師要經受如此痛苦的折磨,我就仿佛自己也正經曆著這一切一樣,嚇得渾身發抖。媽媽看出了我的害怕,就叫三哥不要再說下去了,安慰著我說,“文老師是好人,菩薩會保佑她的,洪武,你就放心吧。”
我無力地問,“媽,菩薩會怎麽保佑她啊?日本人難道不會打她嗎?”
媽說,“菩薩的法力是無邊的。即使有人拷打她,菩薩能用佛光罩住她,一點傷害不了。”
“真的嗎?”
“當然真。所以我們心裏都要存著文老師,多念幾聲‘菩薩保佑’才是。”
我聽媽媽這樣說,心才稍稍放寬了些。我開始腦子裏想著文老師,不停地在心中念叨,“菩薩保佑,菩薩保佑,菩薩保佑,菩薩保佑……”直到我睡進被窩,我的手還不停地放在胸口學著媽媽的樣子慢慢作揖。我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的,但我睡得很不踏實,我被三哥說的那些刑具嚇出一陣陣的冷汗,耳邊仿佛總聽到文老師在喊我。快到天亮的時候,我總算是睡沉了,我夢見了文老師渾身金光燦爛,像一尊莊嚴的觀世音菩薩。她親切地叫著我的名字,向我揮手,“別了,汪應果,不要為我擔心。”然後慢慢地升上了天空。在她的身後繚繞著五彩的雲霞,香氣撲鼻,漸漸地化入陽光之中。
“別了,文老師,別了,我來到人間遇到的第一位真心關愛我的老師……”我在心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