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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15)

(2015-03-25 18:11:37) 下一個

烽火中的水晶球(15)

15、最後一課

這天夜裏我幾乎沒有睡著,我不停地翻身。幸虧在學校裏文老師給我止了血,而且臉上、身上擦拭得都很幹淨,大人們一點都沒有發覺。但丟失水晶球卻讓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我睡不踏實。快到天亮時我迷迷糊糊中看見水晶球又回來了,我手握著它笑啊蹦啊,忽然它膨脹開來,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重,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想喊但喊不出聲,想跑又跑不動,後來還是媽媽把我推醒了。

“洪武,你是怎麽啦?夜裏麵嘴裏總嘰裏咕嚕的,像是跟人吵架?”媽媽不放心地問。

我不敢抬頭,我拚命地想把自己縮得最小最小,最好從這屋子裏消失,我怕引起任何一個人的注意。我隻想快點,快點到學校去,隻盼望,隻盼望文老師能幫我把水晶球重新討回來。

當我一踏進教室,我就發現變了樣:原先的朝向黑板的課桌椅挨著教室的牆被排成了一個長方形,講台上還放置了兩盆鮮花,黑板上寫著“送別某某某同學”的大字。我插進這個班學習的時間不長,跟女生從不說話,當然也一個都不認識。這名女生的姓名不好意思,我那個時候就沒印象,現在就更無從記起了。

文老師吩咐同學們沿著教室兩邊和底邊的座位坐定之後,先請今天送別的同學坐到了講台下正麵的位置,然後簡短地把事情緣由說了一下,另外告訴大家,今天還會有一位貴賓來,他就是伊藤先生。他現在正在校長陪同下視察學校,一會兒,校長、伊藤、都要來我們班級參加送別會,大家要守秩序,有禮貌。為了惜別我們的這位同學,我們來唱首《送別》歌吧。

於是,文老師就領著我們唱起來。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這首歌我在家裏常常聽到姐姐、三哥在唱,調子熟極了,不用人教我就能跟著唱。今天回想起來覺得奇怪的是,歌詞盡管用的是古文,但除了極少數的字外,基本的意思我那時幾乎全能懂得,並不需要大人教。我想這個原因可能還是跟當時的人們以及學校生活中經常接觸唐詩宋詞有關係,跟今天是完全不同的。特別當我唱到“夕陽山外山”這一句時,我眼前立刻就會浮現出夕陽殘照中層層迭迭的山峰像海浪似地在雲海中漸遠漸淡,直至化入天際的畫麵,一想到至親的人此時已到了天外,鼻子裏竟然酸酸的,想哭。

我們唱了一遍又一遍,那位女同學先還笑著,漸漸地就低下了頭,開始抹眼淚。此時文老師就拿出了一個本本傳給大家,讓大家都寫上自己的姓名,再寫上祝福的話。傳到我手上時,我就畫了一幅畫,這邊站著一個我,向她揮著手,在重重山峰的那一邊,畫了一個她,她已飛上了天空。

就在我們沉浸在送別的情緒之中時,教室門被打開了。校長領著一個鼻子下麵長著一撮仁丹胡子的日本人進來了,走在最後麵的,居然還跟著一個人,他就是“錢板條”。他不停地在這幾個人前前後後點頭哈腰地招呼著。我們知道,這個仁丹胡子,肯定就是“貴賓”,於是一起起立鼓掌,等他們都在台前坐定後,我們才都坐下來。

儀式並不長,如果這中間沒有發生伊藤的講話,沒有發生錢板條後麵的突然闖入,也許一切就會平平靜靜地度過,然而,不幸的事畢竟還是發生了……

就在文老師把全班同學寫下美好祝福的本本,以及她本人事先準備好的一件禮品贈送給這位女同學,送別會行將結束的時候,校長大概想表示一下對上頭派來的大人的尊重,說是同學們歡迎伊藤訓示。

伊藤說的是日本話,由校長翻譯。他先是講了代表學生的家長謝謝學校老師的教育之類的話,接著就講“日中親善”,比方他跟這位女生的父親就是“日中親善”的榜樣。他又說大日本帝國到中國來,不是侵略,正相反,是來幫助中國人抵抗美國、英國這些白人強盜的侵略的,最有力的證明就是,“中華民國”不是已經回來了嗎?大日本帝國的國旗和中華民國的國旗不是一同在南京城飄揚嗎?隻是上麵加了一行“和平反共救國”的三角旗而已,現在連這三角旗也沒有了,中華民國的“首都”不是早前就“還都”南京了嗎?一切都沒有變,怎麽能說中國是“亡國”了呢?……他越講越激動,嘴唇的兩角都是白沫。說真的,他講的話一點也不好玩,我們大家都聽得似懂非懂,也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激動。男孩子們有的已經坐不住了,在下麵偷偷地你一拳我一腳地動個不歇。而我呢,則一直緊張著他嘴唇邊的白沫,因為它一會兒冒出來,一會兒又“吱”一聲縮進去了,弄得我也不時地舔自己兩邊的嘴角。

最後他還要大家跟他一起唱一首叫什麽“吃米阿要?”(“君之代”的日語諧音)的日本歌,說唱這首歌一定要站起來唱。我從沒聽說過這首歌,心裏直覺得奇怪,心想“吃飯就吃飯吧,幹什麽叫‘吃米’呢?還‘阿要?’(南京話‘要不要’的意思),吃白米飯當然要啦,這還用問嗎?日本話怎麽淨這樣啊?這叫什麽歌啊?”

在整個日本人說話的期間,我看見文老師坐在前麵的位子上,臉上毫無表情,眼睛朝天不知看著什麽發愣,麵孔卻漲得通紅。等到伊藤要求大家站起來唱歌的時候,文老師突然對校長說,“他們是低年級生,還沒有學日語。這首歌孩子們都沒聽過,就不要站起來唱吧。請校長翻譯給伊藤先生聽。”

伊藤聽了校長的翻譯,似乎有點奇怪,吃驚,臉上流露出不滿的神色,嘴裏咕嚕咕嚕些什麽。說完自己站起來唱了。

在他唱歌的時候,“錢刀條”也跟著站起來大聲吩咐,“站起來!站起來!”但同學們看看校長、看看文老師,他們都沒有站,也就沒有動。

最後伊藤總算唱完了,文老師冷冷地說了聲“送別會到此結束,我們送客人們走吧。其他的同學們留下來,把桌椅還原。”

我一直等著文老師跟伊藤提水晶球的事,但到最後,她什麽也沒有說。

等一切都弄定了後,文老師叫大家回到座位上。她望著我們,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好像這口氣先前就一直在肚子裏憋著,憋了幾千年,根本就沒呼吸過,現在總算吐出來了。她望著大家,想說什麽,忍住了,想說什麽,又忍住了,隔了半天,才吐出了一句話,“同學們,剛才伊、伊、伊藤唱了首歌,現在我也給大家唱首歌吧!”說完她神色凝重地唱起了我從三哥嘴裏聽過不止一遍吟誦的詩歌: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這首歌不像那首“長亭外”好懂,好多地方我都不知道什麽意思。我隻知道下麵肯定還要吃什麽“葫蘆肉”,喝什麽“雄鹿血”,最後還要“炒天雀”。我不知道有這麽多好吃的東西幹什麽還要發脾氣,幹什麽把頭上的帽子都頂得飛起來,而且經過上次我挨小龜田打的經曆,我知道任自己怎樣發怒,頭發都站不起來。但是奇怪的是,每逢三哥吟誦,詩歌裏的每一個字都好像一隻鼓槌在往我的心上重重地敲,而文老師的歌聲卻有著一種悲壯,一種我形容不出來的振奮,就像突然一盆冷水從頭上澆下來,渾身的皮膚發緊,頭皮從後腦勺開始,一陣陣發麻、顫栗,一直傳送到、集中到了頭頂,然後身體就像火似的燃燒起來。

唱著唱著,文老師的眼角流下了一滴碩大的淚珠,像融化的燭淚,緩緩地、緩緩地流到了下巴,她的嗓音顫抖了。我們看著老師哭了,不知什麽原因,也一起跟著哭了。

多少年過去了,隻要我一聽到《滿江紅》的歌聲,我的腦海裏都會立刻浮現出文老師的這張畫麵,它已永遠地定格在我的心中了。

文老師唱完,已經是淚流滿麵,她抿緊了嘴唇,好容易才逬出了一句話,“我,我必須告訴你們:那個日本人說的全是謊話!我們是……”她壓低了聲音,加重了語氣,說,“亡、國、奴!我們不能做亡、國——

她想把“亡國奴”重複兩遍,但第二遍還沒說完,突然,教室門被誰從外麵推開了,是錢刀條!錢刀條進來一看,臉色立刻大變。

文老師渾身一震,聲音頓住了,“國——國——‘國破山河在,’一——二、開始!” 

這是她平時教我們背的一首唐詩,於是轟的一聲,大家齊聲背誦起來: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

錢刀條急扯白臉,惡恨恨地說,“你,你,你鼓動學生對抗皇軍,你……”

文老師聳聳肩膀,說,“錢老師,我在帶著學生背誦杜甫的詩,跟皇軍扯不上吧。”

“好好,有你的!”錢刀條威脅地說。

放學後,文老師走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肩膀,悄聲說,“你放心。我再想個其他的法子,把龍珠幫你要回來。”

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竟然是文老師給我們上的最後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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