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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13)

(2015-03-25 18:08:26) 下一個

烽火中的水晶球(13)

13、“屁彎”練功

這天放學早,我回到家裏,因為心裏存著事,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不知道怎麽跟媽媽開口。我不停地在媽媽麵前轉來轉去,看她低著頭給我的衣服縫補丁。

我轉了一會兒,看見媽媽還是低著頭,有點急了,步子也就越轉越快。媽媽終於抬起頭來,說,“洪武,你發什麽羊兒瘋?快別轉了,轉的人頭發暈。”說完又低頭縫補丁了。我想,不行,非得引起她的注意不可,於是就不停地咳嗽。媽媽又一次抬起頭,問,“洪武,你怎麽啦?怎麽老咳嗽?三哥也不像你這樣啊,哪兒不舒服嗎?”

“我,我,我想打彈子……”我終於說出了靠目標最近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話。

“打彈子?”媽媽奇怪地睜大眼睛,“我們連飯都吃不上,哪有錢買彈子玩?”

我開始哼了,“同學們個個有……他們都笑話我……”

媽媽的態度開始認真起來,說,“你就不要管他們好了。在學校裏隻要功課好,人家就不敢笑話你。”

“不嘛,他們都有……他們都有……他們不帶我玩。”

“那你讓我到哪裏去給你變一個彈子出來?”

“我們家也有,你給過我的。”

“哦,”媽媽起來了,“你說的是水晶球?那個可不能帶到學校去玩。”

“我就想現在玩玩,”我決定先退一步,先把水晶球拿到手裏才好。現在回想起來,覺得真有點不可思議,怎麽當時鬼大的人,就懂得“欲速則不達”的深奧哲學道理?況且,我還有一道殺手鐧,我繼續嗷叨著,“是你們答應給我的,你們早就答應給我的,你們大人怎麽說話不算話?”

這句話果然管用。媽媽笑起來,用手指戳戳我的鼻梁,“你呀你呀,人小鬼大,倒學會埋怨起大人來了。行行,你先拿去玩玩,一會兒回來吃晚飯。”

我興奮得差點跳起來,雙手捧住了那顆沉甸甸涼暈暈的水晶球,跑到前院裏去了。我盡量地磨蹭時間,把水晶球在地上滾來滾去,心裏卻一直在想著媽媽一會兒要把水晶球給收回去我該怎麽辦,直到天黑下來,我也想不出有什麽辦法,這時媽媽已經叫我回屋吃飯了。正在這時,我猛地聽到了好像是姐姐在屋裏說話的聲音,我記起來,今天不是周末,姐姐怎麽回來啦?我腦子一激靈,大喊一聲:“姐姐!”就衝進屋裏,緊緊抱住了她的雙腿。我知道,姐姐一回來就會成為全家人關注的中心,我的水晶球媽媽一準會忘記的。

姐姐來的真是時候!

幾天沒見,我發現姐姐變得更漂亮了。盡管她還是穿的那身洗得發白的學生裝,但她在胸口上繡上了一朵花,整個人立刻就像是換了一個似的,讓你的眼睛總想盯著她看。

姐姐還像往常那樣,坐在現在已經讓給三哥睡的那張床沿,邊說邊喝水。桌子上放著她帶回來的燒餅,但挑動我眼珠子的是還有幾隻糖三角。

“我回來了——再不去教書了。”姐姐說,“一來真的太遠,兵荒馬亂的,你們不放心,我自己也不放心。二來嘛——”

媽媽聽了連連點頭。爸爸一言不發。

三哥急著問,“是人家辭退你了嗎?”

“不是,他們還舍不得我走呢。我是自己要走的。”

“有點可惜了。”三哥說,一連幹咳了幾聲。

姐姐看我們一臉不解的神色,連忙解釋說,“你們放心,我找到了另外一個好地方——鼓樓醫院正在招護士。我報了名,人家一看我的學曆,就收了。明天就去上班,我們全住在醫院裏。”

這回是輪到爸爸點頭了,他說,“你能回醫院是對的,救死扶傷嘛。”

三哥嚴肅地說,“阿爹,你整天不出大門,想得太天真了。這要看救的是什麽人。我聽說,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國內戰場,太平洋戰場,鬼子都吃虧大了。美軍是節節勝利,鬼子是節節潰敗。去年年底,吉爾伯特戰役,鬼子死了好幾萬……”

爸爸一聽急忙製止,“小點聲!……這些你是從哪裏聽來的?”

“我們施老師對我講的。”

我知道,三哥最崇拜的就是施老師,名字叫施璧齋,教國文的,大概他最喜愛的也是三哥,所以來過我們家好幾次。他長得清清瘦瘦,穿著灰布長衫,留幾根稀稀拉拉的胡鬚,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下巴尖上長出了一個凹陷的十字。三哥搖頭晃腦的本領就是跟他學的。他還擅長畫畫,常常送給三哥一些自己畫的“歲寒三友”、“傲竹淩風”的水墨畫。他到我們家來,爸爸對他是萬分尊重的,總是跟他對坐在窗前,讓三哥垂手肅立在一旁,靜聽教誨。

“人嘛,”施老師端坐著,聲音拉得很長,捋著唇邊稀疏的胡須說,“就在‘氣節’二字。孟子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也!”說到孟子的話,他已開始搖頭晃腦吟誦起來。

爸爸和三哥,此時滿臉恭敬,不停點頭說“是,是。先生說得極是。”

現在一聽說是施老師講的,爸爸放下心來,又追著問,“他是對大家講的?”

“不,就對我一個人。”

“不過,”爸爸沉吟片刻,又神情莊重地關照道,“你出去可千萬不能到處亂講,否則會要了施老師的性命,記住沒有?”

三哥一咧嘴笑了,“我還沒傻到像頭豬。我是說,鬼子傷員多了,所以鼓樓醫院才招護士,姐姐救治的就是這幫殺人強盜。”

姐姐連連擺著手,說,“應樂你這是胡說。我事先也打聽過了,日本鬼子的傷員並不往這裏送——他們信不過中國的醫生和護士。你想想,就靠著幾個日本人管這麽大的醫院,能管得過來嗎?萬一給他們的傷員下了毒,麻煩就大了。再說了,南京有個‘維新政府’,要是連一所像樣的醫院也沒有,他們的臉往哪兒擱?我就是因為問清楚了,才決定報名的。”

這個晚上,姐姐像我小時候那樣,抱著我,弓在“炕”上和四哥擠一起睡覺。四哥乘人不注意,不失時宜地低聲問我,“剛才那個糖三角真的好吃。你跟我說實話,上次姐姐回來的時候,是不是就給你吃過?”

我含含糊糊地搖頭點頭。

“好,洪武,你也學會瞞我了。”四哥臉氣得歪歪的,說,“我可是有東西都留你一口的。”

“我以後留給你還不行嗎?”我自知理虧,認錯了。

果然,媽媽忘記了水晶球。

 

第二天,當我把水晶球交到“屁彎”手中的時候,他的眼睛突然發直了。

“乖乖隆的咚,韭菜炒大蔥!”他驚呼起來,“這種玻璃彈子我是從來沒見過,我是開洋葷了。”

“是水晶球。”我糾正他。

“管它水晶球還是玻璃彈子,我要用它把我的‘母彈’贏回來!汪應果,你幾次幫了我,今後你要我做什麽都一句話,殺我頭都行!”他一邊發誓賭咒要報答我,一邊用右手大拇指輕輕朝上彈著水晶球,落下了再彈起,落下了再彈起,體會著手指彈動彈子的快意,這就好比今天的足球運動員在腳麵上顛球的基本動作一樣。不過,我已經不太相信他了,因為上次他答應過的彈子並沒有給我,隻是現在我不好意思拒絕他。

“但是,”他突然停住了動作,讓水晶球穩穩停在食指、大拇指的環窩中,“你還要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把它變成熟彈。”

我不懂什麽叫“熟彈”,不放心地問,“你不會把它放水裏去煮吧?”

“什麽話?”“屁彎”噗一聲笑了,“熟彈是指玩順手了的,指哪打哪;生彈就差遠了。行了行了,跟你說也不懂,今晚你就讓我一直捂著它,讓我摸熟了吧。”

我聽他是要把水晶球帶回家,就有點急了,問,“你不是說隻借一次的嗎?”

“屁彎”連忙解釋,“‘一次’是什麽意思?就是我從你手裏把東西借過來一直到我用過了再還給你為止,這就叫‘一次’。中間並沒有限定借多少天。你懂不懂?”  

我不依了,說,“我晚上可是要帶回家的。算了算了,你這個人講話總在變。”

“屁彎”見我要收回水晶球,態度立刻就軟下來,說,“行行,晚上你帶回去;白天,給我練。總行了吧?”

這天課上,我隻見“屁彎”的右手不停地放在褲兜兒裏摸來摸去,我猜想他是在摩挲著水晶球,根本就沒有聽課。好不容易挨到下午放學,男同學們又來招呼“屁彎”了,

“嗨,‘屁彎’,打彈子去!”

“屁彎”眼都沒抬,手一揮大聲說,“今天老子不想打了,都回吧。”

一直等到同學都走完,“屁彎”才掉頭招呼我,“汪應果,你今天陪我練練去。”

我說,“我要等四哥放學。”

他說,“三年級放學遲,還有一會兒呢。我們就在教室外麵玩,你哥哥一來就能看見。”

我被他央求不過,就跟他到教室外麵一塊空地上。“屁彎”在幾步遠的地方放了一排彈子,說,“我用你的玻璃彈子挨個兒打,你幫我撿彈子。”

這個“屁彎”,苦事讓我來做!但是我還是不好意思拒絕。

“屁彎”取出了我的水晶球,用他習慣的動作左手捏住了球,右手用一根指頭猛地一彈,水晶球太重,指頭力道不夠,掉在不遠的地方。他一連試了幾次,都失敗了。我也一連撿了幾次,每次蹲下來撿時,我的屁眼都很痛,我這才記起我有痔瘡,我說,“我不代你撿了。我屁股痛。你還給我,我要回家了。”

“屁彎”正練在興頭上,哪裏肯放棄,他說,“你哥哥不是還沒來嗎?好好,我不要你撿彈子了,我自己檢還不行。”他眼珠一轉,叫我,“你過來,我已經想到了一個好辦法,你要不要聽?”說著,他從口袋裏又掏出了兩隻橡皮圈,要我幫他把右手中間的三個指頭都綁在一起,然後他試著看看橡皮筋的鬆緊是不是適度,又讓三根手指的指甲麵都排齊了,對著遠處的彈子使勁彈出。這次力道倒是夠了,水晶球被彈得很遠——三根指頭跟一根指頭用力到底不一樣。就這樣練了幾次,居然遠處剩下的彈子都被他打中了,非但打中,還被擊得七零八落。我看著他打,心裏不得不佩服“屁彎”真是個彈子天才!

看見滾到滿地的玻璃彈子,“屁彎”一連好幾天積在臉上的烏雲都散了,他親著水晶球,又把水晶球貼在麵頰上用手掌搓揉著,嘴裏戲虐地唱著自編的日語打油詩,“啊咦唔哎嗷,殺雞不宰毛;瓦塔庫西哇,靸屐要拿蠟……”

聽得我哈哈大笑,特別是最後一句,盡管我那時不懂是日本話“再見”的意思,但南京話聽得懂,南京人不說“木板鞋”,而是稱呼“靸屐板”;不說“穿木板鞋”,反而文縐縐地稱“靸屐”,顯然是古話,如果木板鞋底、鞋麵都打上蠟,那走路不要摔得鼻青臉腫嗎?

這時我見四哥已走來,忙把水晶球要了過來。分手時,“屁彎”低聲囑咐我,“明天帶來。明天決戰。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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