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上學
我終於要上學了。
爸爸讓我和四哥上的是南京朝天宮小學。它的校址就是今天的江蘇省委黨校。大半個世紀以來,雖然它的樓更多了,但總體格局並沒有大變,因此倒推出那個時期的校舍建築,即使拿到今天來看也算得上是富麗堂皇的了。這件事在我長大以後,每每回想起來,總覺得當初爸爸的腦子裏不知搭錯了哪根筋:以我們當時幾乎斷炊的貧困,居然擠進如此豪華的貴族學校,這不是強拉叫花子赴宮廷大宴,吃相扮相能好看嗎?不過從中我也體會到了爸爸咬緊牙關發的狠心:他忘掉了自己當下的處境,本能地覺得他的孩子必須得到最上等的教育。
我從來沒有上過小學,再說我也才五歲,依照慣例,連上學都勉強,好在那時候上學年齡限製並不嚴格,你硬想上,也沒人攔你,但條件是必須從頭上起,這就是學校的規定。但我爸不同意,他讓我媽跟學校說我的書已讀過不止一個年級了,從頭學起是浪費時間。這麽一來,學校就要給我做個程度測試,看看我適合讀哪個年級。
我記得那一天媽媽送我去學校,當我走進至今仍作為民國文物被保存得完好如初的大門時,迎麵就有一位年輕的女老師來接我,她跟媽媽一人攙著我的一隻手,把我帶進了一間教室。臨進門時,媽媽不失時機地在我手裏塞進了兩隻大棗,然後跟我擺擺手,就依在教室外的門邊上看著我。
老師讓我坐在麵對窗戶的一張課桌旁,桌上放著一張考卷,要我先寫上姓名,再答考卷。我看了看題目,並不難,我很快就做完了,但最後隻有一題我不會做。這是個看圖寫字的題目,上麵畫了一株楊柳。楊柳我當然認識,但我隻會寫“楊”,不知道“柳”怎麽寫,因為我沒有學過。
坐我旁邊的還有個小男孩,我看他的考卷上好多題目下麵都是空著的,偏偏這道題目他在下麵寫了“楊牛”兩個字,我知道肯定不是“牛”,因為聲音不對,但我實在想不出正確的字,隻有照他的樣子也寫上了,盡管心裏十分不情願。
這時候那位女老師走到我的身邊,很嚴肅地說,“汪應果,你怎麽看人家的考卷呀?”
我抬起眼,問,“為什麽不能看呀?”
女老師奇怪地看著我,“當然不能看呀。這叫作弊!”
我愣住了,我從來沒有聽過“作弊”這個詞,問道,“什麽叫‘作弊’呀?”
女老師眼睛都瞪圓了,“怎麽,你連這個也不知道?”
我搖搖頭。
“你,你,你不是要考插班嗎?”
我又不懂了,什麽叫“插班”?我搖搖頭。
“你難道沒上過學?”
我還是搖搖頭。
女老師拿起我的考卷,又拿起旁邊男同學的考卷,對照著看了看,越發奇怪地打量著我。
“他寫的‘牛’也不對。我還不想照他寫呢。”我自作聰明地補充說。
女老師望著我,有點哭笑不得的樣子,說,“你是怎麽一回事?連‘作弊’這麽嚴重的事都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連聽都沒聽過。
女老師大概覺得這件事有點難辦了,她無意間看到了還倚在門邊上盯著我看的媽媽,便走到門口,兩個人低聲嘀嘀咕咕談了半天,然後媽媽便把我帶走了。
出了校門,媽媽劈頭給我一頓罵,“你考試怎麽看人家的卷子呀?”
我沒說話,心裏隱隱覺得似乎哪兒是出了毛病。
“當然這也怪我,事先沒有跟你說清楚。”媽媽補充了一句。
我問,“媽媽,老師怎麽說?”
“她開始不相信你從來沒有上過學。我跟她解釋了她才信了,說,不知者不為過,這一題沒有分。”
我心想,那個“牛”字本來就是錯的,我填上它心裏還老大的不樂意呢,我整張考卷都寫滿了,就剩下這個空擋,我隻是不喜歡看著考卷上有空檔罷了,現在沒有得分兒也是應該的,但是一想到為這事有可能上不了學我就有點沮喪,我耷拉著頭跟著媽媽後麵走。
媽媽看我沒精打采的樣子,有點奇怪地問,“你怎麽不問問上學的事?”
我沒好氣地說,“反正也上不了啦。”
媽媽停住了腳步,笑著說,“誰說你上不了啦?老師說了,你的程度過了二年級,讓你插班進二下。”
“真的?……”我話還沒說完,媽媽就蹲下身子,在我的額上親了一口,說,“趴我背上,我背你回家。這段路還真的不近呢。”
就這樣,四哥插班進了三下,我則進了二下。
我的小學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媽媽說這段路不近,那個時候對這句話沒有概念。我隻知道,每天我都天漆黑的時候就起床了,然後打著哈欠懵懵懂懂地跟四哥繞街穿巷地走,一直走到一處叫做“糯米巷”的地方,天才有點蒙蒙亮。我對這個地名至今為什麽還能記得,是因為每到這裏四哥就會在巷口一個賣煮山芋的老頭那裏買四根手指粗細的山芋,當做我倆中午的口糧,然後他用手帕包了放進書包裏,我倆再一起趕路,等到了學校時,天才大亮。這幾天我因為要寫這部小說,用手機上的定位係統測量了一下,手機上顯示,從家到學校直線距離將近四公裏,那時候沒有公裏的概念,也就是說實際上要走遠遠超過八華裏的路程,這對於我這樣一個五歲的孩子以及七歲半的四哥,都不是輕鬆的事,特別是四哥還肩負著帶領著我在南京城南那密如蛛網的小巷當裏借著像鬼火似的昏暗的路燈查看路牌,尋找捷徑穿街走巷並備好午餐的使命,我想對他也絕非易事。而每天放學回來,到家天也就完全黑下來了。
第一天到學校我就遇上了尷尬的事。因為路不熟,我跟四哥到達學校的時候,剛剛敲過了上課的鍾聲。四哥急急忙忙把我送到教室門口就跑去找自己的教室了,我呆呆地站在教室外麵,不知道該怎麽辦。
這時候教室門開了,一看,原來就是那天給我監考的那位女老師。她對我親切地一笑,說,“你是叫汪應果吧?進來呀。”說著牽著我手走進教室,對全班同學說,“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位新來的同學,他叫汪應果。來,給大家鞠個躬。”
我看見那麽多的同學眼睛都看著我,臉大概又紅了,低著頭鞠了個躬。
突然,一個同學大聲喊,“瞧啊,他手裏拿的是個什麽包呀?討飯袋子吧!”
一句話讓大家哄笑起來。
我這時真恨不得鑽到地下去。我知道我的書包是媽媽用我穿過的破衣裳上一塊舊的蘭布扯下來又縫起來的手提袋,式樣很難看,不像他們都是背在身上的小皮包。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體驗到了貧窮的恥辱,我差點都要哭了,低著頭,把書包藏在身後。我的動作引得同學們更是哈哈大笑。
“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的?”女老師很嚴肅地說,“都不許笑!”
教室裏立刻靜下來。
女老師帶著我走到教室的最後一排,那兒剛好孤零零地有一張空位,告訴我說,“你就坐這個座位。因為你是插班生,座位早就排好了,你隻能先坐這兒了。”然後她走到教室的前麵,嚴肅地對大家說,“今天你們對新來的同學態度很不好。不錯,汪應果同學的家境可能不像你們,他的衣服上有補丁,他的書包也不好看,但是你們注意到了嗎?他很幹淨。我一再告訴你們,隻要衣服、身子幹幹淨淨,再多的補丁都是好看的,因為補丁就是衣服上麵的花。我還要告訴你們,汪應果同學是你們當中年齡最小的,他今年才五歲……”
“哇,五歲!”老師的話音剛落,同學們就哇地一聲嚷開了。
“你們幾歲啦?”
“七歲。”
“八歲。”大家七嘴八舌地回答。
“所以啊,他是你們的小弟弟。你們都應該怎樣對待他呢?”
“愛護他。”同學們齊聲喊。
“我還要告訴你們,他這次插班考試的成績非常好,隻有一個字沒有答出來。”
“哇!”一片驚歎。
“所以啊,你們也要向他學習。我說的對不對?”
“對!”同學們的回答幾乎把房頂都掀翻,這讓我這顆一直惴惴不安的心稍稍平靜下來了,我開始對這位女老師產生好感了,而且我此刻也已經知道了大家都叫她文老師。
接下來就是文老師上語文課、算術課,我聽得很用心,盡管我前排的同學個子大總擋住黑板,但我可以通過不停地晃動上身透過他肩頭的空隙去看,隻是到了上午的最後一節課我出了點情況——我想小便了,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別說根本不知道,就是知道了我也不敢舉手報告老師請求允許小便,我隻有坐在座位上硬憋著,身子不停地搖晃著,到最後實在忍不住了,我一泡尿就灑在了身上。我也知道這是件很不光彩的事,要讓同學們知道了我臉不知該往哪擱了,所以一動都不敢動。幸虧我坐在最後一排,沒有人注意到我。我隻覺著屁股下麵是先熱,後涼,最後又變暖了。
這節課我的腦袋就擱在屁股上體味冷暖變化了,好容易才熬到了上午課程結束,等到教室裏的同學都走光之後,我才敢站起身來,一看,椅子上的尿已經捂幹了,隻有地麵上還有一灘似幹未幹的水跡子。我終於鬆了口氣,急忙衝出教室直奔操場角落的滑梯處,那是我跟四哥事先約好的地方,中午休息時我們在這裏用午飯。
四哥已經等在那裏了,他問,“你們下課遲了?”
我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哥哥拿出早晨買好的山芋,一人兩根,就坐在滑梯頂上,吃起來。這一點點食物,真不夠我們吃的,但我至今回想起來,仍然覺得那一時刻特別幸福:山芋吃在嘴裏,冰涼,但甜極了。為了延長這甜美的享受,我常常把細細的山芋像糖棒棒那樣吮進口裏又慢慢滑出來,這樣進進出出許多次,才讓它一點點地咽下肚,中國古人講究吃飯要“細嚼慢咽”,西方營養學家講究要充分利用“唾液中的酶”,其實在我一生中,真正踐行這些偉大理論的恰恰是在我生命的初始階段,以後就越來越不像樣子,這真應得上“人生識字糊塗始”這句老話了。
到了下午的課上,因為早上起得太早,我已經撐不住了。我記不起是哪位老師上課了,總之不是文老師。我使勁兒想睜大眼睛,但就是不聽話,最後我趴在桌上睡熟了。我醒過來的時候,看見文老師正在拍我的肩膀,她手裏拿著我的“自製”課本。我一下子慌了,我知道自己又錯了,臉上又漲了起來,慌慌張張站起身,一看,教室裏一個同學也沒有。文老師想必在我身邊已站了一會兒了,她仔細地翻閱我的課本,我更是羞得大氣都不敢出。因為家裏沒有錢買課本,這是我三哥借別人的書為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寫下來又由媽媽用納鞋底的粗線縫製起來的。文老師把教科書手抄本還給了我,摸摸我的頭頂,輕輕歎了口氣,一點沒有責怪我的意思,隻說了句,“快跟你哥哥回家去吧。”我這才看見,四哥已經站她身後了。
多少年過去了,我都記得第一天上學的經曆,它們就像發生在眼前一樣。這真是我萬分丟臉的一天。我不知道那天文老師站我身邊看著我睡覺的樣子,她那一刻心裏想的是什麽?如果有人此時對她說,瞧,這個營養不良四肢如蘆柴棒的小雞秧子,這個上課又撒尿又睡覺衣著寒酸的小瘦猴兒,將來會成為中國某知名學府的教授,他寫的書會被收藏在美國國會圖書館以及世界上一些著名的圖書館裏供人們閱讀,那她一定認為這個人神經不正常。可她永遠也不會想到,正是從那一刻起,她已把我推向邁上美國“常春藤”大學講堂上做學術報告的第一層台階;她那懷抱送愛的暖流,更一直傳遞到了我其後五十多年所教的貧苦學子的心中,讓他們同樣感受到文老師的體溫;也正是她那關愛的眼光,已經為我這顆萎縮的小草,注進了一股永久的生命力,這股生命力一直在我的體內湧動,它陪著我闖過生命中無數極其艱難的時刻,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