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水站在營地通往外麵的豁口,一眼便包覽營房的全貌:中央是一個標準的籃球場,南北向。兩邊有籃球架,經風雨衝刷,架子隻剩下木頭的本色。一副歪斜的籃框吊著幾根看得出是籃網的線繩。球場四周用泥土圍成一圈高壩,有半人高。壩上就是三連住的草泥房。房子所有的牆壁用稻草和泥土攪拌合成,雖粗糙卻也厚實。房頂也用稻草和泥土合成,隻不過稻草的成分居多,看上去像草頂。門窗很窄且深深地陷進牆裏,顯得小鼻子小眼的。西邊壩上的一排房,門窗麵西。其餘北排房、東排房、南排房門窗都衝著籃球場。豁口邊一個直徑兩米寬的水泥管,口朝天半截入土埋在壩上。有人推開蓋子,原來裏麵裝著全連用的水。
三排長中等個,狹長的臉,皮膚又細又黑,鮮紅的嘴唇一笑,露出兩排亮晶晶的大白牙。十八九歲的樣子,老想裝成熟。可那雙清透的大眼總是藏不住他心裏的稚氣。
“你叫蕭水?”他細聲細氣地問,兩隻手撥弄著一隻圓珠筆。
蕭水點點頭。
“你的鋪位在裏麵。”他邊說邊領著蕭水進了北排的草泥房。
這是一個典型的北方房屋的格式。進門有間小廳堂,供堆放一些公用的雜物用。左右手各有一筒子間,有門。各筒子間又分兩間,有牆分割,但沒有門。筒子間的當中一條走道,兩步寬,直通到底。兩邊就是通鋪,像北方的炕。筒子間的盡頭有座磚爐,供冬天取暖用。
蕭水的鋪位在裏間的南炕。共睡一炕的還有三位,都是戲文係的老師,不大熟悉。炕頭的上方拉了根鐵絲,洗臉、擦腳的毛巾和洗好的手絹混雜掛在那裏,白的花的長短寬窄不齊像掛了滿屋子嬰兒尿布。
宿舍裏的人都不在,怕是外麵幹活還沒回來。
“這兒都是五班的同誌。”三排長手臂在空中劃了一圈:“班長是歐陽丁,你認識嗎?”
“知道,老夫子。”蕭水脫口而出。
“什麽?”三排長一臉無知
“我們平時都這麽叫他。”蕭水解釋道。他不敢講,老夫子可是孔夫子之類的統稱,是臭老九。他更不敢講歐陽丁之所以能獲此榮稱全因他還是“紅衛兵文藝縱隊”赫赫有名的筆杆子。與縱隊觀點不合的對立麵組織稱他為“帶皺紋”的幕後黑手。
蕭水到部隊農場第二天就隨同學們下水田插秧。這是個急活兒,是要趕節氣的。所以部隊除了安排插秧別的事都停了,連早飯前的操練、讀毛著都取消了。也許是年輕,身子骨柔性好,蕭水插秧頭兩天腰背酸痛些。過了第三天習慣了也就不覺痛了,反而覺得這不是個力氣活,渾身筋骨伸展輕鬆。隻是蕭水一邊插秧一邊習慣地不時將腳抬出水麵看看。以前這活兒他也幹過,最怕的就是螞蟥。這個軟軟、粘粘的蟲子,看著它,心裏直翻惡心。聽說它還會鑽進你的皮膚裏吸你的血,不用鞋底拚命拍,它是不願出來的。這種扭扭蟲在水田裏無處不在,人腳浸在水裏心總是慌慌的。
“看什麽看!”沈胖手裏活兒不停,也沒抬頭,用屁股就能感到大院裏長大的蕭水在怕什麽。
“看看有沒有螞蟥。”
“這兒是鹽堿水,哪兒來的螞蟥?”
噢,蕭水明白了,螞蟥最怕鹽,怪不得沈胖他們從不抬腳查看,我還以為沈胖從小幹活兒幹慣了呢。想到此蕭水才放心悶頭插秧。
另一塊水田,師生們邊往水裏扔一捆捆的秧苗邊準備下田。這裏的水田麵積較寬,插秧時師生們排成一行,齊頭倒退著插秧。
滿天紅扭著身子從田埂上踏下水田來。她高挽著褲腳,細碎花白底襯衫,下襟交叉打個結,很自然地顯露出她那青春身段。
滿天紅原名叫滿嫣紅。剛出生時臉蛋兒粉紅粉紅的,家裏就取名叫嫣紅。同學們開玩笑叫她胭脂紅。破四舊時,造反了,名字也不能太小資,便改名為滿天紅。
滿天紅身邊是一個幹瘦的戲文係老師,沒等一行稻苗插完歪頭便對滿天紅說:“小同學,我還以為你是表演係的呢,可惜了。”滿天紅最煩的就是這句話,已經不止一個人對她說了。不是表演係的又怎樣?難道畫畫的就必須是醜八怪?
“人家報的就是表演係。”沈胖隔著另一塊水田高聲插話:“後來看到報名表下麵還有個舞美係。哦嗬,又舞又美的比表演係強啊。是吧,胭脂紅……”話還沒說完,一把秧苗就從滿天紅手裏飛過來:“討厭,沒人招你就貧嘴,欠揍啊你。”
沈胖見真惹急了滿天紅,“哎呦”一聲便縮身不響,埋頭插秧了。滿天紅惱著回身,手裏插秧的速度加快了。旁邊的幹瘦老師一下亂了方寸,為了保持平頭共進,隻好也調整插秧的頻率。到底是年近半百的人,沒插幾行,就得直起身子捶捶腰,再插幾行,又得直起身子捶捶腰,捶腰的次數多了,哪裏還是年輕學子的對手?滿天紅與幹瘦老師的距離逐漸拉開了。幹瘦老師手忙腳亂,倒著身子拚命趕。忽然學生那邊沒了聲響,老師頓覺奇怪,直起身子,回頭看。他的身後左右早已被滿天紅插滿秧苗,他就像餃子餡兒一樣被包在水田中央。
在插秧的活兒裏,這是個羞辱的舉動。等於嘲笑你沒本事。
我招誰惹誰了?幹瘦老師搖著頭,爬上水田旁的硬地,一屁股坐下。
“老師,對不起呀,我還以為您是表演係的呢,別往心裏去。”滿天紅笑咪咪地湊過來,嬌嗔地推了他一把。
“唉,你們這些學生呀,真讓我記一輩子。”幹瘦老師嘀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