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常一樣,珂珂又住院了。這回有點不同的是她要我們去看她。
這是個單間的病房,珂珂盤腿坐在床上,招呼我們落座便開門見山:“醫生已經做了結論,我得的病是癌症並已擴散。醫生說我的存活期為‘monthly’,也就是說隻能活幾個月了。”
我的視線一下定格在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的慌恐,也沒有一毫的悲淒,有的是鎮定與從容。她在說誰?說她自己嗎?幾個月?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幾個月就沒了?不可能吧?瞧她那直白的樣子連我們都淡定了:醫生在嚇唬人。
但今天我們承認,我們輸了,幾個月確實能搶走大家希望留下的人。這是一種無奈,上帝和我們都惜才如命,而上帝比我們更強大。
珂珂走了,一個本不該走的人走了。突然留下了空白,一個嬉笑私語推心置腹中的空白。一時間真不知如何填補它。
緬懷吧,追憶吧,也許它能讓我們的心靈得到暫時的充實。
理事會常在珂珂家開,她捧著個電腦筆記本記錄大家的討論,一項、二項、三項······七嘴八舌中逐條已成型。“還有什麽意見?”珂珂盯著電腦再問大家:“沒有什麽就這麽定了。”她的眼睛仍沒有離開電腦屏幕。“第二項能否這樣寫。”我建議。“哎呀,我已經把決議發到群裏了。”做過老板助理的她吐了吐舌頭。我的天,這也太快了吧,真是個急性子。我忽然想起珂珂到我那裏學畫畫,她說是醫生建議的,可以磨去急脾氣。看來效果不大。盡管大家都承認畫畫是個慢工出細活的差事。
珂珂初任新西蘭華文作家協會會長之際,時時感到有一股莫名的阻力使工作無法順暢進行。細問之下原來因作協曆史問題被人另眼相看。珂珂不服,新的作協與它的過往沒有必然的聯係,我們稱之為車沒換但司機換了,開的方向也換了。為什麽我們還要無辜背這包袱?看似文弱的珂珂有著不折腰的氣概,她說,我的脾氣是:要麽不做,要麽就做到底,不達目的絕不停手。果然,她認定了目標,一頭就紮進去。她做了些什麽我們不知道,她也沒告訴我們。一個月後她宣布,作協翻身了,結出的碩果就是:當我們到雲南尋找抗戰期間的滇緬鐵路時一路綠燈。
她五天的翻譯工作三天完成。在飛機上隻一麵相識便成了摯友,而結果是作協的年會開到了望不到邊的農場。作家協會的刊物“新西蘭文學”出了八期,到後來我們才知道期刊能順利出版,珂珂默默墊了零零碎碎的額外經費,估計千把元紐幣。
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人群中不起眼也不張揚,卻能幹出令人刮目的成績來。她外表柔弱看似逆來順受,可骨子裏永不放棄的勁頭教男兒都汗顏。她家境富裕卻從不顯山露水,久戰商場卻仍情真意濃。她像一個鄰家大姐和你細數家常,扳著指頭計劃著明天幹什麽,後天幹什麽,大後天什麽要完成。可誰曾想她肚子裏隻有一米短的小腸,脾髒已割去,全身缺乏免疫力,隨時有並發症的威脅。她是個病人,可我們從沒見過她躺在沙發上發呆。永遠是一個眼裏全是活兒的大姐。有時我們甚至忘了她不是個正常人。我們也為難,在休閑與忙碌之間拿不定主意哪個更有利於她的生活。現在看來也許充實的日日夜夜更適合她。實際上她已看到了自己路的盡頭,卻從不提起,還是開開心心過著每一天,在她的意識裏長和短都沒有意義。“盡情享受生命的每一天,才會簡單快樂。”她在書裏這樣說,這即是她的箴言,也是她的實踐。
僅以此文紀念馮蘊珂女士。
2019/3/6 於奧克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