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海角

,寫我真情,寫我本意。沒有別的念頭,隻想留下一點痕跡供後代們借鑒,讓他們了解,原來我們這一代是怎樣地生活,怎樣地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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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到溫州是去演出的

(2019-02-02 12:57:07) 下一個
 

我們到溫州是去演出的 穆迅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

一艘船身斑駁陳舊的客貨混裝海輪停靠在浙江省溫州市碼頭。船 舷邊的走廊全被衣衫不整,麵色憔悴的小商販們霸滿,他們個個肩挑 著碩大籮筐前擁後推擠向出口。焦急的叫喊聲、竹扁擔搶位的碰撞聲 混成一片,和著輪船低沉的汽笛轟響、裝卸吊車來回移動的機械尖叫 組成一片繁忙的碼頭景象。

一頓飯的功夫,從海輪出口吐出的人流逐漸稀疏,二等艙那邊悠 然露出了一群不一樣的乘客,就像渾水中忽然冒出一股清流,他們身 上的衣裝幹淨整齊,模樣也清秀白皙許多,文縐縐的看上去很難想象 他們會與那些螞蟻般忙碌的商販們同船為伍。隨著這股清流的湧現, 貨艙那邊一隻隻鉛灰色油漆的木箱也被吊出,每一隻箱子上無一例外 印著“上海京劇院”的字樣。

上海京劇院?演出嗎?南方的溫州人喜歡看北方的京戲?這似 乎有點兒驢唇不對馬嘴。可是京劇院的人回答:別小看溫州人,偏安 一偶卻有一批令梨園敬畏的內行和鐵粉。我們是衝著他們來的。話是 這樣說,但誰也無法印證此說法是否確實。不管怎樣,反正上海京劇 院的演出團體一撥接一撥的前往溫州,像朝聖一般,誰也不肯落單。

這就蹊蹺了,上海京劇院的熱情有些過頭,莫非······ 先撇下這群上海人不說,我們再把目光轉回到溫州市。 文革末期,中國東南沿海地區已經對嚴加控管的貧窮忍耐不住。什麽社會主義、資本主義,生活好才是第一需要。海峽對岸離他們很 近,那邊的生活狀況通過許許多多麵子上看不見的渠道傳過來。眼花 繚亂的“資本主義腐朽花花世界”似乎比“寧要社會主義草,不要資 本主義苗”的偉光正更吸引人。福建沿海的石獅市率先變了顏色,有 人稱:就差市革會門前掛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了,其他已與對岸沒 什麽兩樣。到了文革結束後這股“邪”風逐漸從福建吹到浙江,溫州 也在五星紅旗下偷偷改換顏色。往日“臭名昭著”的倒買倒賣、自由 市場、個體戶像一股任性的暗流在堅冰下湧動,自發的地下市場破土 而出。一時間溫州名聲鵲起磁石般的吸引渴望改善生活的老百姓們紛 紛想方設法“出差”到那裏。(注一)

一清早從溫州市中心向郊外走,隻要看見有人站在路邊,你盡可 大膽上前詢問:市場在哪兒?那人肯定一聲不響帶你到某條河邊,一 隻船在等著你,也許船上已坐了一些相互不認識的人。你登船與他們 挨肩而坐。注意,不收費。等待船艙坐滿乘客,船默默離岸駛去。河 的兩邊盡是農田。約一刻鍾左右你可以看到螞蟻般的人群聚集在空曠 的田野間,沒有牛隻,也沒有農具。走近發現一些人手裏捧著東西向 你靠近:“尼龍布要嗎?不會起皺的。”你還沒來得及回話,另一人圍 了上來:“看看我的折疊傘,花色齊全,您愛人肯定喜歡。”那邊廂一 青年男子向來者敞開外衣,裏衣襟掛滿亮晶晶手表:“歐米茄,二十 四鑽。”······

賣主圍著你轉,這可是從來沒有的經曆。打小你麵對的就是翻白 眼後娘似的售貨員。哪裏知道賣東西的還會衝你笑?而且這裏不要票證,隨你買,手表三兩塊,沒問題。尼龍布扯幾丈,賣家恨不得你整 卷都扛去。賣折疊傘的隻嫌你的蛇皮袋太小,塞得越滿他越高興。難 怪這荒郊野地“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

你內心充滿喜悅,眼裏全是渴望的占有欲,忘了這片田埂上的“非 法”、“無序”與“不測”。

貨物都是從海峽對岸偷偷過來的。月黑風高的公海上滿載私貨的 台灣“漁船”與大陸“漁船”接頭,確認是夥伴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隨即兩船離開,神不知鬼不覺交易完成。第二天清早這批貨便出現在 田埂上。

這類自由市場天天有,但地點也天天變。起初地點是不變的,可 經營太久,上麵難免嗅到風聲,資本主義尾巴還是要割的,經幾番較 量,到底還是群眾覺悟高,黨的多年教育他們完全明白遊擊戰是怎麽 回事,學起來得心應手。於是自由市場玩兒起了捉迷藏,打一槍換一 地方,也讓今天的共產黨兩眼一抹黑。有意思的是,不管市場換到哪 裏,接你的船總會準確無誤地送你到目的地。要知道這一係列複雜的 商業運作係統並非是一個強有力的組織在操控,完全是老百姓自發的 隨意的合作結果。心齊誌堅就是這條地下市場的粘合劑。

講兩個聽來的故事。其一,從海上過來的貨物總要上岸向內地散 發,政府就在通往內地的路上隨意設關卡,防止走私貨滲入(同時也 是收外快,後麵會說)。某人拿得雙卡錄音機一台想帶入內地倒賣, 不料遙見有警臨時設卡。他不肯善罷甘休,焦急中見一老農挑兩籮筐 稻米,急忙上前,一張十元大洋塞入老人懷中:“老人家幫幫忙!”老人不語,飛快將錄音機埋入稻米中,然後若無其事挑擔繼續前行。關 卡見是老農,毫無疑心,隨即擺手通過。

其二,私貨龐大,難免有人見利忘義,為了交易順暢,通常雙方 武裝押船。武器在大陸是絕對禁止民間擁有的。但為了生意,也顧不 得許多,長槍短槍悄悄滲入了大陸。君偶然覓著一款微型手槍,手 心大小。他愛不釋手,哪怕外出也經常揣在兜裏。某日無意撞見哨卡, 退是來不及了,可是假如被發現有槍支,後果誰都想得出來。好在 A君很鎮靜,他發現哨卡搜身時隻是從腋窩處向下摸索。他橫下心在即 將被搜身時微型槍握在手心裏高舉過頭。低頭搜身的警員居然沒發現 頭頂上的槍!君驚險過關。我們在替他擦冷汗時回想這組鏡頭是不 是很熟悉?隻不過扮演的角色調換了?

話說到這兒,那幫子上海人等得不耐煩了吧?我們是主角兒,你 繞那麽大的圈子做甚?其實不瞞您說,圈子沒白繞,這會兒讀者該明 白了他們到溫州演出是衝著內行、鐵粉呢?還是項莊舞劍?

劇團演出一定都在晚上。白天隻有休息和自由活動。要是在別處 無非是睡睡懶覺,下下棋,逛逛街。可到了溫州,床鋪空了,紮堆兒 下棋的人影沒了,“逛街”成了首要必須。上海七大姑八大姨臨行前 的囑托,還有自己家人開的購物單怎能輕視。那可謂身負偉大的使命 呢。幸好那時沒有手機,否則使命會源源不斷。

每天的“逛街”收獲各有所異,但跑的線路大致相同,無非重複 前麵的故事。不如挑一些不一樣的趣事以饗讀者。

劇團樂隊 君出身鍾表世家,自譽通曉中外名表。名聲傳出,購表者如蠅逐臭。他倒不嫌煩,擺著譜有求必應。進得市場眼夾修表放 大鏡,手持手表蓋起子,一副專家權威派頭,打開表蓋:“假的,什 麽 17 鑽,就是玻璃。”“假的,沒有鑽,一半價都不值。”戳在旁邊的 賣表人平日裏巧舌如簧,此時那張嘴頓時啞了,恐怕這輩子他也沒有 見過這樣的專業人士,這分明是砸場子嘛。他想發作,可是看看 B君周圍幾個肌肉發達武功演員“保鏢”,隻有吐沫往肚子裏咽,乖乖 兒的任憑專家擺布。溫州演出結束,劇組人員乘大巴前往碼頭,街上 的一夥青年突然指著車上的 君叫嚷:就是這小子砸我們的生意!他 媽的再讓我見到,砸斷你的腿讓你回不了上海!

君閑來無事,陪著劇團同僚逛市場。無意間摸口袋,錢包竟不 翼而飛!君環顧四周大叫:有小偷!眾人皆無反應,一花格襯衫青 年當眾拿著 君錢包搖晃著:是你的吧?裏麵多少錢?君頓了頓口 氣說:百元多。花格襯衫聽了哈哈笑起來,向周圍的過客說:窮小子 裝闊氣,明明裏麵隻有五塊錢,還好意思逛街?拿去。語畢隨手將錢 包甩下。

君隨著人流向市場走去。路旁有人攔住去路,農民打扮,樸實 土拙。從懷裏抽出一把折疊傘:“大哥要傘嗎?何必跑市場呢,我家 就有,花色齊全,隨你挑,尼龍布也有。”

君正要買傘,隨口問:“在哪兒?” “不遠,走兩步就到了。”
君猶豫,但沒走開。農民繼續縱容:“多走幾步看看,不滿意再回來。不耽誤事。”

君覺得有理,便跟著農民進了胡同。三轉兩轉來到一戶人家。 周圍寂靜無人,跨入大門迎麵小庭院有一排兩間房。農民前去一間開 鎖。隔壁一間門緊閉但聽得出裏麵熱鬧非凡。不知怎的那門鎖開得很 困難,君等得不耐煩,伸脖隔著玻璃看另一間屋的熱鬧。原來裏麵 在玩兒“梭哈”。這是一種當時很流行的賭博遊戲。三隻碗倒扣,其 中一隻碗裏放上一枚硬幣。然後三隻碗來回無次序調換。熟練莊家碗 隻調換的眼花繚亂,讓你看不清有硬幣的碗是哪個。一陣混亂,莊家 突然停下。看官掏錢押注哪隻碗裏有硬幣。未猜中者賭錢歸莊家,猜 中者莊家賠錢。

君張望的屋內莊家似乎是個生手,三隻碗調換的速度十分緩慢, 連 君都看得出哪隻碗裏有硬幣。故而莊家連連賠錢。君正看的入 神,農民過來說;“哎呀,鑰匙拿錯了,怪不得半天打不開呢。我去 換鑰匙。”說著轉身出了大門。“正巧”莊家抬頭看見了 君。門一 下打開,幾個人連推帶拖將 君“請”進屋內。“大哥,等也是等, 不如坐下來玩兒兩把?”莊家笑著說。眾人也應和著,急不可待欲按君入座。這時 君才明白他上了圈套,入陷阱了。好在 君走過 碼頭,見過世麵,他麵不改色直截了當:“我知道各位大哥設局不容 易,本人家裏夫人管的嚴,我不敢大出手。這點兒小意思給大夥兒打 打牙祭,放我一條路吧。”說完掏出十元錢放在桌子上。興許莊家們 頭回遇到這局麵,一時呆在那裏沒反應。君趁機抱拳抽身逃出大門。

演出總有個盡頭,回上海的日子越來越近,購物單裏列的任務也 一行行劃去的差不多了。埋在心裏的擔憂此時慢慢冒出頭來:這大包小包的怎麽帶呢?聽說船上也有緝私隊,萬一碰上了那可要血本無歸 啊!和舞美隊員工們關係鐵的,暗地裏可以將貨物塞進道具箱裏,心 無牽掛地拍拍屁股回上海。不是舞美員工哥們兒的隻有求告領導幫幫 忙。這倒不是病急亂求醫,通常劇組裏總有那麽一兩個擅長對外打交 道的人。劇組常年跑碼頭,這種人是必不可缺少的,多少劇組外交頭 疼的事,領導束手無策,他們卻能擺平。像劇組員工夾帶走私貨的事 領導不便出麵,這些人就大有用處。果然,在總結演出的會議上領導 宣布,經 XXX 與碼頭公安局聯係,事已辦妥,隻要是京劇團的一概 不搜查。XXX 怎麽談的,不知道。談的結果靠譜嗎?也不知道。反正 領導在大會上鄭重宣布,就當是真的了。那天劇組全體人員登船入艙 毫無麻煩,一路也平安無事。其中一件小插曲印證了 XXX 沒有吹牛。 劇組有兩人的睡鋪離大家遠了些。近午夜兩個身穿製服的稽查人員直 徑過來命令打開提包檢查。兩人一驚,倒黴,撞到槍口上了。於是乖 乖打開提包。稽查員伸手就要往裏翻。旁邊的劇組人員無意嘀咕道, 不是說好不檢查嗎?稽查員的手在提包裏停住,歪頭問:“你們是哪 個單位?”“上海京劇院的。”“哦,對不起,看錯人了,打擾了。”說 完一邊點頭哈腰,一邊趕緊走開。

船到十六鋪碼頭就是上海的地盤,溫州疏通公安局的手段到這裏 失效。船上的演出道具箱由文化局車隊裝卸。頭一輛車裝滿道具箱開 到東平路京劇院門口就被上海海關稽查隊扣住,所有的箱子貼封條, 準備一個一個箱子查。隨行的舞美員工慌了神,情急中偷偷溜出大門 翻身向碼頭方向狂奔。他期望文化局的車隊應該沿著同一路線開往京劇院。果然他攔住了第二輛、第三輛······然後就沒有了然後。

 以上是警察與小偷的故事,再說一樁正能量的事兒吧。

君想買架雙卡錄音機,就是當時性價比超高的“8080”款,四百多元。對於月工資六十多元的他來說無疑是身上榨出來的血汗錢。 可當時流行的三大件(手表、縫紉機、自行車)家裏都有。為了孩子 也為了麵子,他選擇了錄音機應該必須具備。所以 君到了溫州什 麽也沒買,一門心思要淘個“8080”。這個玩意兒在市麵上是見不到 的。主要來源是海關沒收的走私貨。君犯了愁,人生地不熟哪裏去 通路子呢?同事出主意了:找劇團裏的 XXX 呀。對,雖然與他不算 是朋友,但咱們也不是沒有幫過他的忙,不妨試試。XXX 聽了來意, 咧嘴笑笑點頭:可以,我幫你想辦法。時間一天天過去,溫州演出都 要結束了,可那邊的“8080”仍渺無音信。君著急了,又找 XXXXXX 透了底,你要的“8080”是熱門。我認識的 小姐從海關要到 了兩台名額,一台是早於你預定的,不能失信於他人。另一台本該屬 於你的,不想省裏頭頭知道了,指定要這台。你說海關敢抗命嗎?您 要是不信,我可以帶你見 小姐。

小姐是個典型的南方姑娘,又矮又瘦又熱情,兩句話就一見如 故 。 看 來 X X X 沒 有 扯 謊 , 小 姐 也 非 常 過 意 不 去 , 說 這 樣 吧 ,“ 8 0 8 0 ” 又不是絕版。你放心回上海,等我拿到,頭一台就托人帶給你。XXX在旁邊搭腔:放心沒問題,老 M,你把錢交給她,就等著拿“8080” 吧。君也被 小姐的熱情所感染,沒多想,立馬掏出錢留了個電 話號碼,這交易便成功。回到上海,家人得知此事痛罵 君沒腦子、書呆子!四百塊血汗錢就這樣無憑無據給了她?一麵之交就相信她? 你是外星人吧?君經這劈頭蓋臉的數落,腦子才醒過來,懊惱自己 的愚蠢和幼稚。可事已至此,錢是要不回來了,隻好另想辦法找回來。君一跺腳,不就四百塊錢嗎?大不了自己再跑一趟溫州,倒賣些熱 門貨,把失去的補回來!

君吊著心過了個把月,忽然接到一個陌生人電話,自稱受 H小姐委托帶給你一部錄音機。君晚上如約到某路口見到此人,果然 一架用塑膠袋封好的嶄新“8080”放在自行車上。來人將“8080” 交給 君並說:小姐向你問好,說你是個好人。

有人說你這囉哩囉嗦講個啥?我想說,很簡單,這些故事都是小 小老百姓的真實事兒,平凡而粗俗。但它卻折射出中國曆史大潮流的 走向。改革開放一路走來雖然有些不完美,不成熟,帶著這樣那樣的 陋習,但那是民心,是趨勢,是不可阻擋。就像中國的黃河,九曲十 八拐,最終還是流向大海。

  以此文紀念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周年。

2019/1/30 於奧克蘭

注一 :當時國人百姓還不能隨便走動,外出必須攜帶本人工作單位 開具的介紹信。因此隻有“因公出差”才能獨享其榮。而所謂“因公 出差”那就——你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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