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地震經曆
1972那年,我住在河北省玉田縣一座靠山的部隊營房裏,與我同住的還有中央戲劇學院全體師生員工。
夏初,部隊首長召開全院師生大會鄭重而煞有介事地宣布:據國家地震局的預測,冀北地區將有七級以上的大地震,震中幾乎肯定在玉田、豐潤一帶。
地震對我來說並不陌生,曾親身感受過幾次。雖不是出生入死,卻也終身難忘。
頭一次在清晨。學生宿舍上下鋪,我正睡得濃香。忽然上鋪室友躁動起來極像現今的“車震”。我極為不滿:做桃夢也不挑時候,搞的人家寢不安席。沒想到起床時上鋪室友不懷好意地對我眨眨眼:你動作太大了吧,把我吵醒了。我立時糊塗了——怎麽倒打一耙?直到邢台地震消息傳來,我倆才明白,原來是土地爺的動作太大。
第二次是晚上,仍然在學生宿舍,睡覺前室友們躺著,坐著,臥著聊性正濃。忽然床又晃動起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抬頭看見天花板和牆壁交界處左右在摩擦移動,幅度大的令人恐怖。此時樓道裏頓時尖叫四起:“地震了!地震了!”接著慌亂的聲響充滿走廊,摔門聲、奔跑聲、呼叫聲絡繹不絕。同室的夥伴們也在第一時間奪門而出。而我卻坐在床上猶豫著。跑什麽跑!我們住在四樓,地震真的要來,你跑得過它嗎?說不定四樓還安全點呢。不過人家都說我是個慢性子,什麽都慢半拍。你要是不跟著他們逃,不定他們怎樣嘲笑你呢。唉,隨大流吧。我很不情願地起身,混在人群中“逃到”籃球場。回頭看著宿舍大樓。整幢大樓燈火通明,像是無數隻眼睛瞪著我們:“傻冒,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而這次部隊宣布的地震卻是未見其麵先聞其聲,不啻是有生頭一回。都說地震不可預測,咋這回就有鼻子有眼的,還言之鑿鑿說地震將在七月二十一號午夜來臨。而且部隊首長還扛出當時戰無不勝的法寶說:“地震是不可怕的,我們有毛澤東思想!打一場抗震的人民戰爭,就一定能取得偉大的勝利!各村各大隊提高警惕,學習抗日戰爭時期兒童團的經驗大搞消息樹,也就是一有地震跡象各村可以敲打銅盆鑼鼓通知鄰村的鄉親,鄰村的鄉親也可敲打銅盆鑼鼓通知其他的鄰村鄉親。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我們就可以自救。”
看樣子解放軍叔叔是認真的,沒有開玩笑。不管怎樣,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人命關天,還是當一回事吧。首先房子是地震殺手,新聞裏幾乎千篇一律報道人(不管活的死的)都是在瓦礫中尋獲。所以,先審視一下咱們的宿舍吧。營房是集體宿舍,一字排開,所幸沒有樓房。可是因為營房靠著大山,就地取材牆壁均以石塊壘成,頭頂又安裝的是拱形水泥預製天花板。平時睡在裏麵心倒是很踏實——這麽實沉的房子誰人能拱得倒它啊!可如今地震即將造訪,實沉的房子成了奪命隱患,一但大地搖晃起來,成噸的石頭水泥板轟然塌下,人不成肉漿也得是肉餅了。慘烈畫麵一經腦子裏形成,不禁頭皮發麻,抬頭看著半圓天花板,心裏不踏實了,敢情我們這是與死亡共眠啊。
第二,要保命,最好先抓住地震先兆,打個提前量,上帝總是優待那些反應快的。傳說中什麽金魚能預測地震、井水也能看到地震的臉色等等雖說有根有據,但現實中運作起來難度很大。文革中養金魚實屬資產階級玩物喪誌範疇內,早已被掃地出門。井水也因自來水化,蹤跡難尋。同學們萬般無奈,隻好開動腦筋土法上馬。不知是哪位聰明的同學想起張衡地震儀,便找了根直木棍,戳在水泥地上,頂頭小心翼翼放上一搪瓷臉盆,就跟雜技中的竹竿頂碗一個樣。隻要有些微地震,臉盆便失去平衡,“咣當”一聲掉在水泥地上。那聲響猶如警鈴,給予人們及時奪門而出的寶貴時間。隻是如此“靈敏”的儀器太過盡心盡責,一旦裝甲車(我們隸屬於裝甲兵部隊)從旁邊經過,或有個風吹草動,搪瓷臉盆一樣“咣當”亂響。開始同學們還信心滿滿,很負責地把它扶起來。時間一長人們的神經受不了無數次致命的打擊,終於有一次“咣當”一聲“張衡地震儀”倒了,就再也沒人扶它起來。
“大限”的日子快要到了,白天還好一切都顯得正常。晚上就不那麽“平安無事了”。深更半夜的忽然遙遠天邊傳來銅盆鑼鼓響,稀裏嘩啦地像京劇裏的“急驚風”。緊接著營房的前後左右如同擊鼓傳花逐個村莊掀起同樣的“急驚風”。轟轟然熱鬧了好一陣子,等驚恐的村民發現地沒動,山也沒搖,銅盆鑼鼓才漸漸收了聲。這種狼來了的故事幾乎天天發生。
七月二十一日晚上天陰沉沉的,沒有風,十分悶熱。我不知道同學們是怎麽想的,反正我和他們一樣仍然睡在拱形水泥天花板的下麵。為了風涼,也為了萬一,所有的窗門都有意打開。我之所以敢於和死亡共眠倒不是視死如歸,很大部分原因卻是礙於麵子——同學們都不怕死你幹嘛要做膽小鬼?一旦你不肯進屋入睡同學肯定會說:瞧穆迅那個慫勁,將來國民黨反動派回來,準是叛徒無疑。我權衡再三還是硬著頭皮與同學們一起直挺在大通鋪上熬夜。不過學生們並非都是我這樣的俗人,也有敢於表達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命的依戀,他們收拾好自己的細軟挎著行軍包孤單地坐在操場上等著與同學們訣別。那一夜我幾乎是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揣過的。
重逢的太陽帶著熱情的光芒照亮了營房。七月的早晨我從來沒感覺到陽光是那樣的溫馨。鬼門關過去了,地震終於沒來。
四年後也是在夏天,也是在玉田、豐潤縣,震驚世界的唐山大地震爆發了。這回沒有驚悚的揶揄,沒有窘態爆料,有的是慘絕人寰世紀大悲劇。二十三秒的瞬間給活著的人們心靈劃下了永恒的傷痕。
72年的虛驚對應著76年的慘景,我不是地質學家,不懂這是偶然巧合還是有其必然的聯係?72年的預報想必不是空穴來風,科學家也不是吃飽了撐的,必定有其科學根據,雖然遲來了四年,但對地震預判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成績吧?我期望珍惜72年這場白忙活,找出一些有價值的證據來,真的能對地震預報有所幫助,也不算愧對九泉下親友的亡靈。
2016/7/17 於奧克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