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海角

,寫我真情,寫我本意。沒有別的念頭,隻想留下一點痕跡供後代們借鑒,讓他們了解,原來我們這一代是怎樣地生活,怎樣地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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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鄉鬼們的眼淚

(2015-02-03 17:00:10) 下一個


 思鄉鬼們的眼淚                 

 

 

發仔死了,死得不是地方,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兒叫什麽地名,因為那是一串兒“嘟嚕嘟嚕”的洋人話。他躺在用石頭壘起的,在家鄉也就是豬狗們住的矮棚棚裏,四周鋪滿了幹草。他衣衫襤褸,裸露的酮體因失去血色灰朦朦澀澀無光,唯獨腦後的辮子梳理得光鮮油亮。這是他能保住大清王朝中國人顏麵的僅有資產。

一起來淘金的同鄉夥伴們犯了難,身後之事咋辦呢?死人暴曬於光天化日之下乃本族大忌。按老規矩應入土為安,因為隻有埋在土裏接了地氣,等於又回到了母親懷抱,這才是正果。上天下海那是懸浮漂遊之物,夠不著邊,死人活人心裏都不踏實。

可這個長白雲之鄉距老家有萬裏海洋之隔,總不能請個孫悟空帶他回家吧?

取個折中辦法,先埋在這裏,等以後有緣再議。反正投靠高鼻子藍眼珠的土地爺總比沒有強。於是眾夥伴們找了個自認“風水寶地”,刨個坑,豎個木牌,做個記號,算是“厚葬”了。

有了發仔的先例,廣東番禺、白石兩縣的淘金夥伴們一旦有了喪事均按此例辦。金礦溪流邊的山溝溝裏漸漸多了些星星點點的異鄉鬼魂。

淘金佬們白天忙著發財,容易忘記時光,一不留神,日頭就掉下西山頂。晚上黑燈瞎火,又沒女人伴著,隻好縮在石棚棚裏瞪著兩眼數天上的繁星星。忽然山風嘯起,激蕩穀澗,那山音回響,似鬼哭狼嚎。不知是磷火還是螢蟲浮遍密樹叢中的濃蔭裏,飄來遊去,時隱時現。不一會兒大雨驟降,電閃雷鳴,轟隆隆,嘩啦啦,蒼天大地混成一團……

隱約聽得有人伴雨細細泣咽,悲冷哀怨,又聞似人仔踏響枯枝敗葉,嚓啦嚓啦,忽遠忽近。風聲雨聲撕扯那幽哀,似有似無。風不停,那哀聲不止。雨不住,那哀聲更欲爭先。風強哀聲迷,雨微哀聲遠。風雨唱響一夜,幽哀擾人不眠。實在不勝煩擾,起身扒著門縫向外望去,茫茫雨霧中似有一人影跪於空地,幽哀也顯清晰,原是一句話:“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窺者驚一身冷汗,急睜眼,竟是一夢。此時天已大亮,再望那空地,嫩草青青,飛鳥相逐,哪有鬼影駐留?

淘金這工序,有時很單調,捧著個銅盆讓水沙在盆底轉呀轉呀,半天不出活,悶得發慌,不免鬥鬥嘴,打發時間。今兒個那人便講了昨晚的鬼遇。

“咦?我也夢見有鬼吔!”對麵的淘金仔急應道:“他嫌鬼佬的陰地太孤單,沒親族,跪在我身邊,拉我衣襟,央求帶他回家。他說他想娘親了。”

眾人聽了,立時寒毛聳立,差點兒將銅盆摔掉。夜裏本來就難熬,再碰上鬼,這日子怎麽過啊!

鬼上門的恐慌像傳染病,頓時在淘金的華仔們中漫開。遠望山溝溝裏眾墳塋,似乎裏麵個個都藏著鬼,要是天天晚上纏著你,恐怕你也要變成鬼了。

怎麽辦?淘金仔們中有頭麵的長輩為難了,長此下去真不是個辦法,再說了,將來發了財,榮歸故裏怎麽交待?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就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啊!想來想去,幹脆大家湊些銀兩,租船將這些鄉思鬼們集中運回家鄉,這樣既給活人有個了斷,也給死人了個心願。

從此,長白雲之鄉與神州大地之間的浩渺大海中多了一個景觀——一條破舊不堪的貨船馱載著滿船的長條木箱,搖搖晃晃地向北駛去。木箱裏裝的不是貨品,而是魂斷淘金夢的歸來鬼——源自廣東沿海諸鄉的淘金仔屍骨。

1902年春,蔡坤培這位剛上位不久的華社“昌盛堂”頭領,正站在碼頭上看著搬運工們小心地將一副副長條木箱抬上一艘油漆斑駁的舊船。他抬眼望了望天空,鉛灰色的低雲一直壓到海的盡頭。初春雖然已過,但源自南極方向的冷風從海麵撲來,仍感割麵。他下意識地捂著鼻頭,似乎想掩飾心裏的不安。他父親的屍骨就在這條船上,也是準備運往中國老家。他老人家生前是這裏一方同鄉領袖,也就是蔡坤培的前任,曾鞍前馬後為鄉親們操勞。如今死了,要回老家了,仍不忘故交,聚集了山溝溝裏四散的四百九十八具鬼友上了同一條船。蔡坤培本想保老爺子的麵子,找條好船風風光光回家,無奈銀子手緊,再加上象樣兒的船,沒一個主人肯做這筆晦氣的生意。找來找去隻好屈尊尋條舊船,招募一些淘金的義工充當船領班下手,將就著安頓四百九十九條屍骨上路。

回歸之途遙遙,茫茫大海氣象萬千,誰知何時何地海龍王翻了臉,攪動滔天巨浪,把這數千噸舊船猶如骰子般翻來倒去,待歸的木箱一不小心翻進深海,那可是造孽之事啊!

想到此,蔡坤培打了個冷顫,縮了縮頭,又揮揮手,極力想把這晦念趕走。幹嘛自尋煩惱?還是求海龍王發發慈悲,一路平安了此心願吧。

揪心的船終於開走了。天公作美,風平浪靜,船兒漸漸化成小黑點,消失在碧空盡的海平線。

平安啟航是個好兆頭,船沿著海岸線向北跋涉,走一站停一下,填充一些補給,再開航。沒多久便順順當當駛到新西蘭北島。

這一天,依舊是個好天氣。船離開惠靈頓向著新普利茅斯方向開去。海麵平靜如蔚藍的地毯,那地標樣的白頭金字塔山已遠遠看見。船員們無所事事,閑散在船頭舷尾,有聚眾玩紙牌的,有圍上來看熱鬧的,也有一個人望著海發呆的,臭煙味、劣酒味、海腥味一同包裹著股股屍臭味尾隨煙囪吐出的黑黑濃煙向海空散去。輪機的隆隆聲伴雜著時起時伏的哄笑聲淹沒在船尾翻滾的白色浪花裏。人們一如既往,無聊地打發著單調、鬱悶的白天。

突然,船身劇烈抖動一下,人們毫無防備地踉蹌幾步,隨後船又恢複了平靜。船老大立時感覺此事有蹊蹺,以長年的航海經驗,似乎船體撞上了什麽東西。他立刻向船艙底奔去,終於在一個角落裏看到了正在漏水的裂縫。

#*%!”船老大罵了一聲,毛茸茸的拳頭重重地錘在船體鋼板上。想不到的事發生了,風平浪靜的大白天居然撞上了暗礁!這真是陰溝裏翻船,難道艙裏的屍鬼們也遇上了鬼?船老大盤算起來,裂縫不大,但不在一個點上,也就是說漏水有多處,估計這等的漏水量一時半會兒沉不了船。問題是依靠船上的設備能力,徹底堵漏是辦不到的。而出事地點兩頭夠不著大港口,沒地方可停岸維修。目前唯一能做的隻有求老天爺保佑,硬頭皮繼續向奧克蘭開去,到了那兒船沒沉底就算有救。

剩下的日子,船上的人們整天活在驚恐不安的氣氛中。提著心不時察看底艙的水線。甚至有人發瘋地拎著個木桶,跑上跑下妄圖舀幹艙下的水……結果是徒勞的,水在不停地灌進,這點兒用功隻能是杯水車薪。

船在海上蹣跚地爬行,咬著牙馱負著可憐的活人和死鬼,還有那分分秒秒湧進的無情水。人們的神經越繃越緊,紙牌分撒一地,哄笑聲從此絕跡。眼下唯一能消磨時間的就是將艙底的木箱移來倒去,免得死鬼們沾濕了身子。

離奧克蘭已不遠了,船也顯得比往常平穩些,人們樂觀地認為難揣的日子似乎到了頭。有人開始盤算到了奧克蘭怎麽放鬆一下。

“鬼你個頭!小心屋崙的“雞”啄漏你的錢袋袋哦!”年長者敲打著肥仔的腦殼,哄笑聲又回到了甲板上。

船老大沒有笑,也沒功夫笑。他開始張羅小工們將救生舨卸下。

“這是幹什麽?”哄笑聲嘎然而止,有人問道。

“幹什麽?收拾下你們要帶的東西,棄船!”船老大頭也不抬,語氣堅定地回答。

這下人們慌了,像沒頭蒼蠅似地四處亂撞。看似平穩的船體,實際上是吞飽了水,正在加速向下沉。

當水還沒有漫上甲板之前,四條救生舨載著員工們,拋下了原本要回老家的四百九十九個鬼,朝向看不見的陸岸劃去。

船終究沉在哪裏?四百九十九俱棺材命運如何?沒人知道。事後隻有數隻棺材漂流到海岸邊,被好心的當地毛利人收殮起來,埋在遠離大海的森林裏,死心塌地重做異鄉鬼。

四條救生舨,隻有三條上了岸,另一條從此也沒了消息。人們斷定那舨上的十三條性命許是被沉船上的倒黴鬼們拉去做陪葬了。

噩耗傳到南島蔡坤培那兒,恰如五雷轟頂,頓時就癱倒在地。越怕什麽,什麽就越到,臨別時的不祥預感果真靈驗了。蔡坤培像自己跌進了大海一樣,無謂地在海底掙紮。他不顧血本,立馬租了條船,開足馬力,日夜兼程,直奔出事地點……

墨綠的海麵深不知底,向四周望去,也沒見到什麽不一樣的地方。船在哪兒?鄉親們在哪兒?父親在哪兒?

海水沉默著,依舊緩緩地湧伏,好似用手掌輕輕安撫著徘徊的船兒。蔡坤培扯足了嗓子,嘶喊著:“阿爹啊!阿仔在叫你!答我啊!”空曠的長天沒有回音,仿佛無言以對。而那直喇喇的呼喊卻愈顯海空絕望的寂靜。

枉轉了幾大圈子,蔡坤培空載而回。在登上碼頭的那一霎,他回身向著大海發出撕人肺腑的絕響:“阿爹啊!你又死了一回!”

此事一經傳出,人們都覺不可思議,莫非這是上帝的旨意?世界都屬於上帝的,幹嘛要搬來搬去?政府好像也不敢抗旨,急忙發了禁令,以後不許裝運屍體的船隻出口。不曾想此令一出,淘金山溝溝裏的鬼魂們頓時安靜下來。從此再也不打擾活著的老鄉了。

歲月像荒漠裏的沙,一點點將那辛酸的往事掩埋了。淘金仔的後人們已無人知曉這四百九十九具歸鄉鬼們的悲慘遭遇。

偏偏有好事者:一群華裔的媒體學子在編篡本地華人史時無意發現了森林中死心塌地的異鄉鬼墳。他們篩去了歲月的黃沙,那四百九十九條鬼魂又重見了天日。年輕的學子們被祖先魂係社稷的精神所感動,遂湊了一些銀兩,鑄銅牌將這事件始末刻印其上,好讓世人永記。

我得知此事,心潮亦難平,自告奮勇撰此文以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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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orence001 回複 悄悄話 good article . thanks for sharing.
每天25小時 回複 悄悄話 在奧克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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